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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证日本开国的中国人:不关心美日交涉,吃不惯日本料理
见证《神奈川条约》签订的中国人
1854年1月,江户湾再次出现了黑船庞大的身影。一年之前,美国海军准将马修·佩里的舰队来此要求幕府开国,幕府没有正面回应。如今黑船再临,舰队规模更大,佩里放话,如果天皇的代表不来接受国书,那么他就要率军登陆,亲自把国书投到天皇面前。黑船上,有个商人打扮的中国人出神地望着江户湾对面的横滨街市与起伏的峰峦。
这个穿长袍马褂、梳着辫子的中国人罗森是黑船舰队的随员,与美国传教士卫三畏(Samuel Wells William)熟识。这次黑船远征,卫三畏担任佩里的翻译,他特地捎上广东人罗森同去,大概是觉得与日本人打交道、订条约都离不开汉文。
罗森的《日本游记》最早在香港英华书院发行的《遐迩贯珍》上连载。《遐迩贯珍》是鸦片战争后在中国境内出现的第一本中文期刊,每月一期,以时事政治为主,兼有介绍西洋地理、医术等内容,同时还配有地图、解剖图等插图,很有可读性。《遐迩贯珍》的创办人英国传教士麦都思(W.H.Medhurst)年轻时当过印刷工,在中国创办了好几所出版机构,因此有个中文字号——“墨海老人”。麦都思同时也是卫三畏的老相识,也许正是透过这层关系,罗森的游记得以在《遐迩贯珍》上连载三期。
《遐迩贯珍》
《遐迩贯珍》为罗森的游记配了这样一段编者按:
《遐迩贯珍》数号,每记花旗国与日本相立和约之事;至第十号,则载两国所议定约条之大意。今有一唐人,为余平素知己之友,去年搭花旗火船游至日本,以助立约之事。故将所见所闻。日逐详记,编成一帙,归而授余。兹特著于《贯珍》之中,以广读者之见闻,庶几耳目为之一新。
编者按
罗森是个头脑活络的家伙,满脑子都是生意。黑船舰队一靠岸,他就跑去打听大宗商品的价格,然后低买高卖赚差价。于是乎,亲身经历日本开国这一跨时代事件的罗森,对那些日美官员的交涉不感兴趣,大概也没有参与,对于美日交涉的细节语焉不详。然而他却用异常详细的笔触记载了日本的物产、贸易、街市规模以及料理食物的情况。罗森是一个肉食爱好者,对日本人奉上的鲜鱼海产、鸡蛋萝卜之类吃不习惯,连连抱怨日本人不杀猪宰羊,家里的鸡养了不知道多少年还留着不吃。幕府锁国已久,只有长崎一处对外贸易港,江户周边的人民已经二百多年没有见过外国人了,见到罗森,他们十分亲热,纷纷拿扇面请他题字,罗森倒也不推辞,一个月写了不下五百柄。
出发之前,罗森在轮船上“仰看云气”,发现“南方之云如狮添翼”,“北方云气低小,内藏杀气”,不久北方的杀气消散,而南方如狮子形状的云气越来越大,因此罗森判断,此番前去日本订立和约,“初恐不允,后必允成,天道已先兆矣”。还真让他猜中了,幕府一开始对美国船队十分冷淡,派官艇数百艘停泊于远处海岸,船上岸上都是秣马厉兵的士兵,处处充满着防备之意。
当时幕府自知无法对抗美国黑船的坚船炮利,采取了一种非常滑稽的方式来向美国人亮肌肉。日本官员以馈赠为名,赠给美国舰队大包的粟米,足有数百包之多,罗森目测了一下,觉得每包都有两百多斤。幕府派了九十多个肥壮的相扑力士,每人扛着两三包(每包应该不到两百斤,否则已经远远超过当今的举重世界纪录),一路喘着粗气把几百斤重的粟米扛到海滨的黑船边,摔在美国人面前,然后又在谈判公馆的美国人面前表演了一出大相扑,借此表现日本力士的威猛。此时是三月初的早春,广东人罗森感到了“气候严寒”,而这些相扑力士都是赤身裸体,只穿一条兜裆布。美国人对这种行为艺术感到困惑,罗森倒是觉得日本人民多奇志,“多勇力之人也”。
1854年3月31日,美日签订《神奈川条约》,日本开放了下田与箱馆两港口。当天,日本官员数十人前往黑船上赴宴,罗森兴致很高,念了几句诗:“两国横滨会,驩虞一类同。解冠称礼义,佩剑羡英雄。乐奏巴人调,肴陈太古风。几番和悦意,立约告成功。”“肴陈太古风”一句,再次暴露了罗森对日本料理的怨念——这吃得都是什么东西,简直就和远古人吃的一个样。
1854年.美国士兵登陆日本
第二天,美国人从黑船上搬下来几件礼物交给日本人,有火车、有线电报、照相机等,大批日本人前来围观。罗森则从围观火车的人群中钻了出去,前往横滨街市游历,好不自在,此后几日还与日本人笔谈唱和。一位日本官员写诗相赠:
“君产广东我沽津,相逢萍水亦天缘。火船直劈鲸涛至,看破五湖无限边。”
清朝商人与日本保守主义者的交往
曾有日本人问罗森,你是中国士人,为什么要去给说鸟语的西洋人当翻译,自甘“归于鴃舌之门”?这不是孟子说的“下乔木而入幽谷”吗?罗森以一首七言诗回应:
“本遨游话旧因,不通言语倍伤神。雕题未识云中凤,凿齿焉知世上麟。璧号连城须遇主,珠称照乘必依人。东夷习礼终无侣,南国多才自有真。从古英雄犹佩剑,当今豪杰亦埋轮。乘风破浪平生愿,万里遥遥若比邻。”
罗森
罗森在日本结识了一个叫平山谦二郎的人,罗森以自己写的两本小册子——《南京记事》与《治安策》相赠,平山谦二郎“熟读数回,始审中国治乱之由,且知罗向乔(罗森号向乔)之学术淳正,爱君忧国之志流离颠沛未尝忘,亦未尝不掩卷而叹也!”罗森的这本记载了当时席卷长江中下游的太平天国事迹的《南京记事》,在日本很快流行开来。日本人将其改名为《满清记事》,幕府末年的著名思想家吉田松阴又将其译成日文,命名为《清国咸丰乱记》,并写道“清国与我隔海相邻。土广民众,财富物阜。故其国之治乱以至常常关系于我。非欧墨诸夷,荒陬远于我者之比。昔太平宝字之时,唐土安禄山谋反。天朝(指日本)乃命筑紫,使其严加武备。古朝廷之用心率如斯。为何今人不察?读此记者,且勿忘此意”。充满了危机感。
平山谦二郎给罗森的信中,对闭关锁国、重农抑商等国策都进行了评价。此人是一个保守的士人,认为世道败坏,原因就在一个“利”字。平山认为,德川幕府之所以实行锁国令,就是因为外邦“以其利以惑愚夫,究理之奇术以骗顽民”,在外邦重利轻义思想的蛊惑下,“顽民相竞,唯利是趋,唯其是趋,疆骏乎至于忘忠孝廉耻,而无父无君之极也若夫贸易竞利以交焉,则争狠狱讼所由起,宁不如无焉”,于是“是我祖宗所深虑者也故而他主张与其通商争利,蛊惑百姓,不如闭关锁国,互不来往”。平山心目中的理想世界秩序,应当“有无相通,患难相救”,方才合乎“天地自然之道,所谓太平和好之真者”,万国交往,首重此义。
黑船袭来,给日本人造成的震撼十分直观,平山谦二郎这样的保守者也不能坐视不理。平山也主张整军经武,加强海防,以“代天心以行天讨”。他向罗森表示,日本已经有人注意到这一问题,“近顷练兵讲武,演炮制舰,日就月将,不数年驯致乎汤武之正兵,夫然而后始可保万年不朽之太平耳。”对当时弱肉强食的国际秩序,平山谦二郎显然是不满的,认为“全地球中强并弱,大吞小,殆庶几乎虎狼之交矣。惟上帝鬼神以父母之心,视其赤子之相欺相争,宁不恻然乎?不悯然乎?”
平山认为,解决这一“虎狼之交”的途径,无非不过四个字,“奉行天道”。“当今世界形势一变,各国君主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之秋也。”平山觉得罗森见多识广,恳切地希望他在游历各国时,能以“礼让信义”的天道劝诫各国君主,“继孔孟之志与千万年后,以扩于全世界中者也。”
然而,此后历史发展的轨迹完全超出了罗森与平山谦二郎的预料。清朝人罗森满脑子经商头脑,日本人平山谦二郎满口的礼让信义,结果清朝没有走上重商主义的外向型道路,日本人也迅速抛弃了礼让信义的孔孟大道。平山谦二郎认为日本的新军会成为“汤武之正兵”,即商汤、周武王的正义之师,代天心、行天讨,吊民伐罪,保万年不朽之太平,实际上却变成了“桀纣之兵”,日本也成为了“虎狼之交”的强力推动者。
罗森对黑船事件的见闻淹没在浩如烟海的史籍之中,以至于今天在搜索引擎中输入“罗森 日本”之后,检索出来的结果全是同名的便利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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