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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众神之地》导演曾海若:我常想,在这些动物眼中人类是什么角色
采访、撰文/周依
编辑/阿四
图/《众神之地》纪录片团队
“砰、砰……”野牦牛昆仑站在山坡上,听着一下接一下的撞击声,目光紧紧锁定不远处的一辆卡车。车上,一头即将被卖掉的小牦牛正用头撞击车壁,试图挣脱绳索。
随后,昆仑冲下山跑向了藏民智达的牛群,小牛也随之挣扎得更加用力,直至生命殆尽。
这是自然人文纪录片《众神之地》中的一幕。弹幕中,有人感慨:“万物皆有灵。”
自今年7月上线以来,《众神之地》在豆瓣获得了9.3分的高口碑。故事围绕野牦牛、白海豚、东北虎和亚洲象四种动物展开,试图探讨这些远古时期曾作为图腾、站在食物链顶端的“旗舰动物”和人类之间的关系。
深入羌塘无人区的漫长道路上
片子历时三年拍摄,三年里,导演曾海若和团队经历疫情、追寻动物足迹的困难,也为意想不到的收获而欣喜。他感受到与自然的沟通是在等待中发生的,“等到你的节奏与大自然一致了,等到牦牛有时候近,有时候远,不会在意你了,沟通自然就发生了。”
《众神之地》虽以动物作为主体,但导演却说“我们的兴趣点却不在动物本身”。从《我的抗战》等早年作品开始,对人的关注始终贯穿在曾海若的纪录片创作中。这次,他以这部片子敬“众神”,也敬众人。
“我们一直在与自然互动,正如从炙热的空气中逃离。”在曾海若看来,自然类与人文类的纪录片并不是截然分开的,“如果我们还将自然视作‘对方’,我们就无法真正自立。”人与自然的关系永远是纪录片最重要的题材之一,他也将持续关注下去。
苦等,是拍摄野生动物必须忍耐的过程
以下是湃客·眼光栏目对《众神之地》导演曾海若的专访。
01
与自然的沟通,在等待中发生
眼光:之前你的作品中很少以动物为主角,这次拍摄《众神之地》,对于进入动物纪录片这一领域,你和团队是如何做准备的?对于“旗舰动物”、动物图腾,做了哪些相关的考据工作?
曾海若:其实很多职业,在开拓新领域的时候,都需要研究与调查。我们的工作,也是一步步完成的,先是查资料,看书,走访专家学者爱好者,写方案,做出大致的构想,圈定出范围,就可以去现场调研了。
去现场看,一是看动物,二是看人,三是看环境。我们最终选择的时候,动物的图腾感很重要,但同时又要有可拍摄的故事情节。我们会去看这种动物在当地的传闻多不多,是否深入到传统和习俗之中,行动轨迹有没有规律可循。在开拍前,除了拍摄计划,最重要的,是现场的向导。找到了解动物习性的向导至关重要——虽然大多数时候,向导还是缺失的。
最后,我还想说,调研考察出方案,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作用,就是获取资金,这对于自然类题材的纪录片来说,至关重要。
看人一眼然后跑开,以藏羚羊为代表的有蹄类动物都相当谨慎
眼光:你在导演手记中提到,在实际拍摄过程中“最难的并不是拍摄到这些动物,而是将动物的行为故事化”,这样的故事创作通常是一个怎样的过程?
曾海若:我们在经过实地调研之后,开拍出发之前,每一集片子都会有一份详细的调研报告(详细到哪儿吃、哪儿住、哪儿加油、日出日落的时间等等),以及一份内容阐述,类似于剧本。这个剧本,是根据以往发生过的情况,和对未来的预判,做的一个故事框架,这个框架当然也体现了这一集的核心主题。
开拍之后,这个剧本会根据实际的情况,不断调整,随时变化,有增加,有删减。整个拍摄,就是剧本重写的过程。但开拍前的剧本,异常重要,它是一把尺子,保证现场拍摄不会偏离航线。
当真实的故事已经全面发生,原来的尺子就可以丢掉了。比如我们最初对野牦牛剧本设计,是希望拍摄到几头公牛,在野牦牛群里互相争斗,失败者下山抢亲,生下小牛,来年小牛追随父亲来到野牦牛群,但无法真正融入,最终小牛仍旧回到家牦牛群,这是根据调研得到的理想故事。但实际的拍摄却因为种种原因,大相径庭。拍摄野牦牛群的困难重重,牧民与野牦牛的关系,也越来越复杂,最重要的是,我们没有想到,昆仑在现场会冲击牛群,以及小牛的死——牧民说,卖牛时小牛受伤是常有的事情,但直接挣扎而死的情况,从没出现过。
想象的剧本,与现实的情况,差异就是这么大,但原先剧本中,对野牦牛与家牦牛群的复杂纠葛的关注,却从来没有变过。
每次遇到狼都会让大家很兴奋,野牦牛唯一的对手出现了
眼光:关于动物的拍摄总是充满不确定性,这次拍摄《众神之地》还赶上了疫情。你提到过第一次出海就看见粉色海豚,“彷佛是一种灵光乍现”。除此之外,拍摄期间还有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故事?最兴奋和最困难的时刻分别是什么?
曾海若:疫情确实让我们失去了好几次重要的拍摄时机,非常可惜。但拍摄最大的困难还是找不到拍摄对象,也就是动物。
野牦牛群,在荒原上非常机警,往往只能远观,奔袭追寻它们,花去了我们太多的时间。拍摄白海豚的条件更差一些,因为海水能见度的问题,水下拍摄无计可施,驾船跟踪它们,只能维持一天,第二天就换豚了,于是拍摄过半的时候,我们决定开会,分集导演原本是来谈放弃的,我也觉得要快刀斩乱麻。但没想到自己说出来的话,是“一定要坚持下去,还是很有希望的”之类。说完我也吓了一跳。这是我说的吗?反正说了,就又继续了。
值得兴奋的,当然是拍到完全区别于剧本预想的东西,比如昆仑的出场,比如老白的救助,比如老二与老四的决斗,比如冯利民给了我们东北虎十月的珍贵影像。
当然,最令我印象深刻的,还是成片剪出来的那一刻,剪辑指导开法,让我们所有的困难都变得不值一提,他小心地保护了我们的初心,并大胆发挥了他的创造。最后一步,就是音乐,神思者本来是救场的,却做出了全新的篇章,远远超出我向他们要求的。从这些角度来说,做片子的困难与快乐,大概是一回事的。
一只白海豚误入内河,拉开了拍摄的序幕
特殊的邂逅,摄制组成功登上捕鱼船
眼光:除了动物之外,这次拍摄中,你跟人类拍摄对象、包括其他当地人之间发生过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曾海若:我们在野牛沟,跟一个人物拍摄了一段时间,总是找不到感觉,准备再拍一天就撤回,正巧看见有牧民刚搬来,在搭帐篷。旁边人说,这个人会唱歌。“唱歌?”“对,会弹吉他。”我们就是这样找到的智达,并因此遇到了昆仑,展开全新的拍摄。
至于赵平,确实是喝酒喝出来的,他不爱说话,第一次见他,我喝多了,在床上躺了一天。后来分集导演去拍摄他,也喝了很多顿酒,那里阴雨绵绵,非常适合喝酒谈心,摄制组逐渐走入他封闭的内心,发现了老三的影子。
东北虎的拍摄进行得最不顺利,直到成片,我们自己拍摄的红外相机内容,都难以完成故事讲述,此时见到冯利民,他非常认同我们的方向,把自己团队研究跟踪多年的红外视频拿了出来,一起在其中寻找故事线索,塑造一只传奇的雌虎。
所以,从片子的角度敬“众神”,从做片子的角度,要敬“众人”。
当地萨满正在准备跳虎神祭
眼光:你在导演手记中还反复提到一个词“沟通”,比如你说制作《众神之地》的过程,就是人与自然试图沟通的过程。而对于很多现代人来说,和自然沟通的能力乃至欲望似乎都正在逐渐消失。做这部片子之后,你对这种沟通的理解发生了什么变化?
曾海若:人得把自己调到一个合适的频道,才能接受信息。比如人生气的时候,你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对方根本无法接收有效信息,你要先说服自己安静下来,感受对方,也感受自己原本的目的,才能进行沟通。
拍摄亦是如此。我们要做的,是先倾听事情的来龙去脉,拿出自己的时间,不要过分追求效率,不埋怨拍摄条件,等待,等到你的节奏与大自然一致了,等到牦牛有时候近,有时候远,不会在意你了,沟通自然就发生了。
白海豚紧跟着渔船寻找捕食时机
沙尘暴下的迁徙牧民
02
“人是故事的核心”
眼光:你此前导演的《第三极》、监制的《极地》,包括这次《众神之地》的第一集,都把拍摄地选在了藏区。作为陕西人,你为何对藏区有这样的执念?是否想过拍摄自己家乡的故事?
曾海若:藏地让我感到熟悉,那种熟悉感却源自于八十年代初的陕西小城。那时候,人们的日常中,还有传说和敬畏,对节日很重视,习惯于手工劳作,邻里的关系丰富而紧密,这些儿时记忆,竟在当代西藏的很多地方得到印证,一种乡土感,让我熟悉。
《第三极》之后,我曾有机会拍摄家乡,但当时另有任务,没能直接参与拍摄,一直是巨大的遗憾。我也一直在感受家乡的变化,希望能找到再次拍摄她的机会。
阴天的黄昏,当惹雍措呈现出梦幻般的紫色
眼光:对人的关注似乎一直贯穿在你的纪录片创作中,包括早期的《我的抗战》虽然是一部题材宏大的历史纪录片,也是尽力去呈现普通人的生活。这样的创作理念是怎样形成的?
曾海若:其实总的来说,我只是想讲好一个故事,人是故事的核心,因为有人的存在,才会有那么多的矛盾性,不确定性,也会有解决矛盾的努力。
《我的抗战》里,我们回归到每个人经历的细节,不过多去谈论宏观的战局。那些小故事,是让我们与抗战连接的方式。
在《众神之地》中,离开人去谈论动物,是没有意义的,因为这些“旗舰物种”的生活,早已经深深地被人类影响。如果说,自然之手点化了它们的神性,那么人类之手,则挑战了这种神性。
我经常想,早期人类,把他们视为传说与图腾,现在这些动物的眼中,人类到底是个什么角色?当然,我们的片子无法给出什么结论性建议,我们只是想把一些情况展现出来,作为努力沟通的一环。
拍摄结束,总导演还在凝视岩画不愿离开
眼光:有网友评价有的纪录片“人为干预太过明显”,对此你是怎么看的?在你看来,纪录片拍摄过程中的不干涉原则应该如何界定?
曾海若:关于人为干预,其实是个尺度问题,每个导演对其理解不尽相同。只要摄影机出现在现场,哪怕只有一个人在拍摄,甚至只是布置了摄像头(只要主人公意识到有摄像头的存在),拍摄者就已经介入了人物的生活。即使你不开机,你的存在,也会影响到事情的走向。有个定律叫“蝴蝶效应”,一只蝴蝶都能引起海啸,更何况一个摄制组。
当然,不同类型的纪录片,对于拍摄对象的介入程度不同。独立纪录片或纪实类纪录片,介入程度相对少,导演们也会努力与人物交朋友,以得到人物更自然的状态。商业类纪录片介入得会多一些,这个话题有机会可以深入探讨。
我个人的方式,是通过调研充分了解拍摄对象,并在拍摄的过程中,与他们一起完成,对他们自己的塑造。既然拍摄一定会影响到他们的真实状态,还不如使用更多的技巧,和他们一起追求真实——精神层面的真实。简单记录一个看似不干预的现场,未必就是真实。人物能坦诚面对镜头,真诚展现自己的情绪,有时候能达到连他们自己都感到吃惊的真实——谁又能说,自己是真的了解自己的呢?当然,在拍摄方法上,没有一定之规,不同的导演可能用完全相反的技巧在拍摄,这也是艺术创作最有意思的部分,测不准原理,让故事充满魅力。
摄影师等到了成群的大雁在这里聚集休整
眼光:你还在手记中提到,最初《众神之地》的拍摄定位,是“感性大于理性”的。在生活中,你是一个感性大于理性的人吗?
曾海若:不同阶段,感性和理性的重要性是不同的。但简单谈论感性,是没有意义的,你得能认出什么是真正意义上的感性——很多时候,感性意味着偷懒和逃避。真正的感性,是欲罢不能的吸引力,剔除掉物质主义的干扰,那种只跟你灵魂有关的吸引力。
理性这个词也需要再界定一下,很多时候,我们的头脑里有许多条条框框,我们经常做出的理性判断,可能是书本上的判断,或者是别人观点的判断,根本不是我们自己的思考。真正的理性是独立思考的,是对论据的充分掌握,是对现实情况的务实理解,这种理性对拍摄的前期策划非常重要,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但在现场,感性和理性需要各占一半,不感性,很难享受拍摄,不理性,拍摄经费会受不了。到了后期制作,我认为不妨感性多一些,大胆一些,听从内心多一些,因为海量的素材会让你焦虑,失去对初心的感受,这是非常危险的。
说了这么多道理,实际上我们在做海豚那集的前期策划的时候,就是没有理智的,所以对后面拍摄造成的困难,可想而知。
我个人偏感性,跟着感觉走,没感觉的时候,经常糊里糊涂的。人各有所长,只能努力补齐了。
小业与渔民们,在三杯酒岛休息
03
用纪录片创作,寻找人与自然的真相
眼光:你的电影作品《逃出青春里》即将上映,你在采访中透露过,自己很早就曾立志成为电影导演,后来是阴差阳错进入电视台开始了纪录片拍摄之路。你的“电影梦”最初源自哪里?对你来说,拍电影和纪录片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曾海若:事情也许可以追溯到学生时代,但很长一段时间都只是梦,是用来逃避学习与考试的。事实证明自己并非天才,写剧本的时候,经常三心二意,写得很难。虽然偷偷写了不少,结果差强人意。
我发现在一定程度上,纪录片满足了我电影表达欲望的一部分,而且把我的视野拓宽了。我非常享受于拍摄纪录片的过程,把它当作一个又一个小型电影的拍摄场——事实证明,纪录片就是电影创作的一部分,故事片只是主要的一个类型。纪录片拍多了,阅历和经验,会反哺给故事片的创作,《逃出青春里》的创作,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我制作纪录片积累的经验。故事片里,职业演员扮演一个角色,通过体验与演技,达到真实。纪录片里,是主人公与导演一起努力,真正做一回自己。
电影,原本就是一种看世界的方式,有虚构的,也有非虚构的。纪录片锻炼你重组现实的能力,故事片锻炼你模拟和虚构现实的能力,纪录片的创作更灵活,可修改的余地更大。故事片技术性更复杂,解题的快感更集中一些。故事片到底还是梦,纪录片是更有质感的现实。梦和现实都是需要的。
两位僧人在当惹雍错旁联系祭祀舞
眼光:近年来极端天气全球肆虐,自然也成为纪录片创作者的热门题材。今后你还会有自然主题相关的创作计划吗?
曾海若:我们一直在与自然互动,正如从炙热的空气中逃离。大多数时候,我们把自然想像成一个对象,有时候觉得要去拥抱,有时候又觉得她在肆虐,仿佛是身外之物。但显然,我们是自然的一部分,组成我们身体的水分和营养,并没有超出自然的元素。从这个意义上说,自然类的纪录片,并不是与人文类纪录片截然分开的东西,如果我们还将自然视作“对方”,我们就无法真正自立。
所以,人与自然的关系,永远都是纪录片最重要的题材之一,也是我特别愿意去做的内容。但这类纪录片的制作难度比较大,能否有新鲜与科学的角度,更是需要很多人的努力。有制作人员的努力,专家的努力,也有投资和运营这类纪录片项目的机构的努力,真的是很多人一起,去接近和实践一个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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