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莉·鲁尼：年过三十的千禧一代，真的拥有了美丽的世界？

2017年出版第一部小说《聊天记录》以来，爱尔兰作家萨莉·鲁尼正逐渐成为全球范围内最受关注的青年作家之一。她出生于1991年，第一部小说讲述了跟自己同龄的千禧一代从学生时代步入社会时在情感和生活上经历的变化。2018年，她出版了第二部小说《正常人》，讲述两个来自小镇的青年人在性格、身份和阶级等重重困扰下如何维系彼此的亲密关系。

萨莉·鲁尼

这两部小说先后被改编成剧集，同样收获了不俗的口碑。如今，凭借对当下年轻人生活的敏锐观察，鲁尼被欧美文坛誉为“社交媒体时代的塞林格”和“千禧一代的代言人”，小说销量和剧集带来的知名度使得“萨莉·鲁尼的下一部小说会写什么”几乎演变成备受瞩目的文学事件。在她的第三部小说面世前，出版机构已经在通过社交媒体和线下活动积极造势。

2021年9月，鲁尼的第三部小说《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正式出版，书名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英国作家阿道司·赫胥黎那部近一个世纪前的反乌托邦小说《美丽新世界》。事实上，两部小说并没有什么关联，在新作里，鲁尼继续着眼千禧一代的情感生活，只是相比前两部小说里刚刚脱离校园、社会经验尚浅的二十来岁年轻人，新作里的主人公们正跨过三十岁，他们面临的现实问题更尖锐，也更复杂。

新小说主要围绕三段关系展开。二十四岁就已成名的小说家艾丽丝独自搬到一个陌生的海滨小镇，开始与在社交软件上认识的仓库工人费利克斯约会，在此之前，她经历过一次精神崩溃，刚从医院出来。与此同时，艾丽丝生活在都柏林的朋友艾琳正在从上一段失败的感情中抽身，与儿时的朋友、信奉基督教并在政府内阁担任顾问的西蒙展开新的关系。艾琳在一家文学杂志社工作，她有一位姐姐，父母靠经营农场为生。分居异地的艾丽丝和艾琳依靠电子邮件交流，除了彼此生活的现状，两人聊得更多的是对当下世界在政治、文化和历史等层面的看法。

四位三十来岁，在身份、阶级和信仰上都有不小差别的年轻人，他们的生活片段穿插两名女性友人的“聊天记录”，小说便是这样的结构。这句表述概括了鲁尼从第一部小说起就关注的问题和她擅长使用的素材。

在《聊天记录》中，鲁尼塑造了这样一段情感关系，大学生弗朗西丝与身为演员已经结婚的尼克相恋，两人有较大的年龄差，完全不同的阶级和文化背景，弗朗西丝出身平民阶层，尼克家境优渥，妻子是著名作家，他的家庭生活看上去如同高级寓所里坚固的大理石装饰，稳固、优雅，象征着高品质、高智识的生活状态。尼克所拥有的一切恰恰是在理念上信奉共产主义、不认同婚姻制度的弗朗西丝反对的。

这种特殊甚至矛盾的情感基础，似乎出于鲁尼想要探讨两个由不同的身份、阶级和理念等因素塑造的个体是否有建立关系的可能。在《正常人》里，建立关系的男女主角同样看上去格格不入，尼克来自单亲家庭，他的母亲受雇于玛丽安的母亲，负责打扫家务。虽然有较好的出身，玛丽安在家里总是受到母亲和哥哥的冷遇，在学校里被视为怪人。相比之下，尼克在学校很受欢迎，与家人的关系更融洽。无怪乎曾有评论将鲁尼和19世纪英国作家简·奥斯汀比较，在简·奥斯汀笔下，选择一个合适的伴侣，步入婚姻是19世纪女性改变人生、实现经济改善和阶级上升近乎唯一的选项，这种看似功利的心态在当时的社会环境里自有存在的合理性。而在鲁尼笔下，21世纪的情感关系变得更自由和开放，但以阶级和文化背景为主的压力依旧在考验着双方，如何突破这种压力不再是一个选项问题，它往往需要双方共同的努力。对于读过鲁尼前作的读者，也就不难理解《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的开场了——小说家艾丽丝在酒吧跟仓库工人费利克斯第一次见面，因为身份背景的隔阂产生了一番不太友好的对话，但随后两人又可以相约一起前往罗马参加艾丽丝的图书活动。

《聊天记录》剧集剧照

从《聊天记录》到《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鲁尼一直尝试打破身份隔阂，让不同的人物互相融入，这一点并非出于要营造戏剧或浪漫化的情节需求。《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的结尾，艾丽丝和费利克斯走到了一起。写给艾琳的邮件里，艾丽丝提到有次采访，记者问艾丽丝的伴侣怎么看她的书，艾丽丝回复说他从没读过我的书。随后发出的采访标题变成——《艾丽丝·凯莱赫：我男友从没读过我的书》，由此引发一条类似“太可悲了，她（艾丽丝）值得更好的人”的热门评论。

在他人的想象中，阅读几乎与一个人的道德和智识挂钩，“不读书的人被贬低为道德败坏，一个人书读得越多，就越高人一等”。不读书的费利克斯被认为是可悲的，作家艾丽丝自然应当与一个跟自己能力相当的人配对。从这个角度来看，萨莉·鲁尼在三部小说里持续关注和书写的，都是要打破这种仅依靠一个人读不读书、从事什么工作、拥有怎样的身份背景产生的想象，这种想象将具体的人扁平化，进一步加深了对不同社会群体的固有印象。

作为出生在上世纪90年代初的千禧一代，鲁尼是在互联网的环境中成长的，她提到自己在互联网上接收到了不同的文化和信息。在她的小说里，可以明显看到来自互联网文化的影响，社交软件上的个人主页、短信记录、电子邮件之类的交流形式都被她当作写作素材纳入到小说里。

《正常人》剧集剧照

对于频繁地依靠文字讯息而非面对面交流的这代人，我们的情感和思维正在发生变化，我们对发出和收到的文字变得更敏感，会仔细揣摩文字背后的每一层含义。当与对话框背后真实的人见面时，习惯文字交流的我们有时会进入“失语”的状态，难以用口头语言将文字可以传达的感受和逻辑清晰地表达出来。这个问题同样困扰着鲁尼的人物们，他们可以在邮件和短讯里用大段的文字表达自己丰富的感受，但在真实的相处中，处理双方的关系又总是表现得不尽如人意。《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中，艾琳和艾丽丝互相发过数封长邮件，却不愿意花两三个小时的路程见面。当艾琳和西蒙终于去海滨小镇见艾丽丝和费利克斯，费利克斯对这点提出质疑——你们承认彼此是最好的朋友，那为什么过了这么久才见面？

费利克斯的话戳到了艾琳的痛处，她随即“脸变得煞白，鼻孔也失去了血色，她深吸口气，然后呼出”。在几天后的一次交谈里，艾琳和艾丽丝因为从前没被解除的误会爆发冲突，两人迟迟不愿见面是因为她们害怕面对这段关系里不完美的那部分，选择用回避的方式应对。

互联网时代并不只影响了我们的情感和思维，它同样左右了我们理解和应对世界的方式。鲁尼笔下的人物往往都有良好的教育背景，从事与文化相关的行业，对周遭正在发生的变化有深刻的见解。艾琳和艾丽丝的邮件里，两人围绕资本主义正在掌控并摧毁当下进行了漫长的讨论，这与《聊天记录》里信奉共产主义的弗朗西丝，以及自认为是马克思主义者的鲁尼本人有紧密的联系。

然而在用深刻的见解洞悉当下弊病的同时，他们却对自己所处的现实困境无能无力。艾丽丝早早成名，过了三十岁后发现自己曾珍视的作品不过是市场上流动的商品，她对写作这件事陷入了质疑，精神崩溃后希望在一个全新的环境里疗愈，但又不得不应书商的要求去参加各种图书活动。同样步入三十岁的艾琳，发现自己对周围环境的感知力正在钝化，父母面临财务危机，姐姐拥有了一段只是看似不错的婚姻，感情受困、职场待遇微薄的自己也陷入了迷茫。

无论是艾琳还是艾丽丝，或者鲁尼笔下的其他人物，他们对世界的认知与他们处理生活的方式似乎背道而驰，文字可以解释世界为何至此，却不能化为促使个人生活前进的行动力。这是鲁尼笔下人物的问题，也是其所代表的千禧一代的问题。给艾丽丝的邮件里，艾琳写下这样一段话，“即使严肃的政治行动仍可能发生——我觉得这个问题尚可讨论，它跟我们这类人也没什么关系，事实上我认为它基本与我们无关。老实说，如果为了人类福祉我们不得不去死，我会毫无怨言地接受，因为我不配拥有我的生命，甚至并不享受它”。

这里流露出了很深的悲观情绪——不再相信个人的行动和牺牲会影响世界的秩序，怀疑个人对社会的价值。退而求其次，他们开始设想能否通过善待自己创造最大化的“美丽世界”。对于这一点，艾丽丝和艾琳达成了共识。最后几封邮件里，艾琳写道，“与其为了世界局势而焦虑，拿理论去分析它，而且对谁都没有帮助，倒不如专注于如何让自己活得更开心”。艾丽丝的回应是，“我的人生腾出了空间，它是空的，或许是时候再去爱一个人了。我需要感觉到我的人生有一个中心，一个让思绪回归和休憩的地方”。小说的结尾，艾琳和西蒙结婚，即将拥有孩子。艾丽丝跟费利克斯走到了一起。

《聊天记录》里弗朗西丝爱上有家庭的尼克，这与她的道德和理念产生冲突，依靠分析并不能帮到她，最后她决定不留余地，勇敢地走进跟尼克的这段关系里，这一年的弗朗西丝二十一岁。如今，鲁尼的人物们来到三十岁，很难说时间让这群人发生了蜕变，他们依旧热衷分析，仅有的行动力最终只是围绕自己画圈。

这也是为什么有评论批评鲁尼过于保守，让一群被先进理念武装的年轻人退回稳固的生活。但如果这些批评者在生活里接触过千禧一代，会发现鲁尼也许是对的。千禧一代是被时代塑造出的保守的一代，我们的精神和身体分装在两列背道而驰的列车中，这之间的速度差足以让人震惊。至于鲁尼，她也许不是这个时代最出色的小说家，但她却捕捉到了这个时代里在保持响亮的同时又极为纤细的那道声音，这个声音正来自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