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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
近日,美国国家图书奖获奖作家弗兰纳里·奥康纳(Flannery O’Connor)的美国南方文学经典短篇集《上升的一切必将汇合》(Everything That Rises Must Converge)由我社出版上市,韩颖新译,已在豆瓣读书“小说类”新书速递上榜数周。
译者韩颖是英美文学专家、《辛格自选集》主力译者。其译文简洁准确,极大贴合奥康纳简洁有力的文风。新版封面采用紫+绿配色,封面上是美国南方常见植物松萝。松萝出现在书中篇目《鹧鸪镇的节日》中,“刚走上便道,怒放的杜鹃就震到了他。潮水般的色彩涌过草坪,拍打着白房子的外墙,粉红与猩红的花团,还有雪白与几乎是淡紫的神秘之色,更有狂放的红黄簇锦。热烈的色彩生发出魅惑的喜悦,令他几乎无法呼吸。老树上挂着松萝。”松萝配各色杜鹃,场面十分震撼。而在同名篇目《上升的一切必将汇合》中,“紫色天鹅绒帽檐一边耷拉下来,一边上翘;除了帽檐,都是绿色,像内芯翻出来的靠垫”,这顶夺目的帽子曾为男主带来重要的顿悟时刻。
在奥康纳的家乡萨凡纳,高大的橡树垂挂松萝
今天分享的文章来自译者韩颖老师,愿这个从译文到装帧都充分体现奥康纳原作风格和美国南方风情的版本,带领更多读者走进奥康纳的文学世界!
弗兰纳里·奥康纳( Flannery O'Connor,1925—1964)是美国南方天主教白人女作家。之所以在“作家”身份之前加上了这些限定词,是因为在奥康纳的作品中,美国南方、种族、宗教以及性别占据着醒目位置,是理解奥康纳的几个关键切入点。每一个身份都意味着一种独特性,也意味着一种割裂。奥康纳还有一个常被人提起的身份就是患者。1950年,25岁的奥康纳患上了红斑狼疮。这种疾病曾夺去她父亲的生命。奥康纳的余生一直在病痛中度过,直到1964年死于该病。多重身份带来的割裂与这本短篇小说集的书名《上升的一切必将汇合》恰成对比。小说集共收入奥康纳的短篇小说11篇,虽然书名落脚点在“汇合”,奥康纳向读者展示的却是汇合前的分界,以及汇合过程所伴随的暴力冲突。几乎每一篇都或多或少地涉及人与人之间因身份不同而产生的隔阂,包括代际之间,以及不同种族、阶级、性别、信仰,乃至所谓正常人与畸零人之间的隔阂。
用做书名的短篇小说《上升的一切必将汇合》聚焦于一对南方的白人母子,朱利安和他的母亲。母亲出身名门,虽已家道中落,还在努力保持南方淑女的体面。朱利安瞧不起母亲的执着,常有意与她作对。故事的核心冲突发生在公交车上。在当时的南方,种族隔离制逐渐瓦解,至少公交车上不再实行种族隔离。这也是为什么朱利安的母亲不肯独自乘车,而要让儿子陪同。车靠站时,上来了一对黑人母子。孩子坐在了朱利安母亲的身旁,女黑人只能坐到朱利安旁边,正对朱利安的母亲。朱利安看到母亲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以为这是因为“她和那女人可以说是交换了儿子”。后来朱利安意识到真正让他母亲愠怒的还不是换子,而是坐在她对面的这个女黑人和她戴着一模一样的帽子。帽子是朱利安的母亲用来维持自己的身份的,而现在,就在她对面,一个黑人竟与她戴着同样的帽子。这种“汇合”令她难堪,虽然她很快以“逗乐”心态化解了窘境。两对母子在同一站下了车。朱利安的母亲从包里掏出一分钱给那个小男孩儿,这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母亲被愤怒的女黑人一拳击倒。朱利安趁机教训起母亲,告诉她那个旧时代已经过去,那女黑人就是她的“黑色版”。神智不清的母亲妄图走回已逝去的童年家园,最终中风倒地,死在路边。
这个故事中比较复杂的人物是朱利安。他表面上放荡不羁,毫无种族偏见,但他这样做的目的实为激怒母亲。母亲所要维持的身份,其实也是他想要的,只是他知道不可能了。事实上,他比母亲更渴望那座已被拆除的豪宅,虽然他只是在小时候见过一次。母亲是在维持表面上的界限,这界限却是扎根在朱利安的心里。母亲死后,“黑暗的狂潮似乎又将他卷回到她身边,一刻又一刻,延迟着,不让他进入懊悔与悲伤的世界。”母亲是朱利安与那个旧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如今也断掉了。朱利安迟迟不愿进入的懊悔与悲伤的世界是界限被打破的世界,是他同样不愿接受的汇合的世界。
故事中的“换子”,或者单方面的“以他人之子为己之子”这一元素多次出现在奥康纳的短篇小说中,比如收录在本集的《格林栎夫》、《郁林在望》、《悠游我家》、《瘸腿的先入席》。这几篇故事的结局也与《上升的一切必将汇合》一样,都是死亡。
在《格林栎夫》中,经营农场的玫太太瞧不起她的帮工格林栎夫,格林栎夫的两个儿子O.T.和E.T.却比她的两个儿子有出息。玫太太不得不承认O.T.和E.T.是好孩子,而且,“他们应该是我的孩子”。这篇小说的焦点是格林栎夫家的一头公牛,这头公牛闯入了玫太太的农场。玫太太努力要维持她与下等人格林栎夫一家的界限,公牛的闯入代表着越界。玫太太逼迫格林栎夫杀死公牛,不料自己却被公牛顶死。玫太太倒在了公牛的头上,“她的样子就像是趴在那畜生的耳畔向他低语她最后的发现。”玫太太与公牛如痴狂的情人般,汇合在死亡的拥抱中。玫太太的名字原文为May,五月之意,让人联想起姹紫嫣红的春天。格林栎夫原文为Greenleaf,绿叶。玫太太与格林栎夫家的公牛的汇合仿佛春天里一场绚烂惨烈的情事。
《郁林在望》里的老人福琼也是位农场主,他自诩代表进步与发展,将一片片土地、草场卖出,建设公路及各种现代设施。他看不上女婿芘茨,认为他是个傻瓜。老人卖地也是为了激怒芘茨。老人却喜欢外孙女,给她起名为玛丽·福琼,常常忘记她的全称是玛丽·福琼·芘茨。老人把外孙女当作自己唯一的传人,以芘茨之女为己之女。祖孙俩却因一片草场产生了矛盾。老人要卖掉家门口的一片草场,玛丽·福琼却不愿意,那里是她爸爸放牧小牛犊的地方,而且可以看见路那边的林景。如果说福琼代表工业进步,芘茨则代表原生态的自然,正如他们的名字所暗示的那样。福琼原文为Fortune,意为好运和财富,而芘茨原文为Pitts,起源于古英语pytt,意为坑洞。福琼与芘茨之间的矛盾可以理解为机器对自然的入侵。最终祖孙矛盾激化,福琼失手杀死玛丽后,自己也心脏病发作。
《格林栎夫》与《郁林在望》都是农场的故事,《悠游我家》与《瘸腿的先入席》的冲突则是在家里。《悠游我家》中,托马斯的母亲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她同情有心理问题的姑娘撒拉·含,请她住到了家里。对托马斯来说,撒拉是这个家庭的入侵者。她步步越界,从餐厅到书房,最后一丝不挂地出现在托马斯的卧室。撒拉的姓氏为含,即Ham。《创世记》记载,挪亚有一天喝醉了酒,在帐篷里赤着身子,小儿子含看到后,告诉了两个哥哥。挪亚因此诅咒了含的后代。撒拉·含与《圣经》里的含一样是一个侵犯他人隐私的入侵者。托马斯几次要求母亲送走撒拉,母亲却总是让他换位思考,如果他是撒拉会怎么办。“换子”元素再现。撒拉是明面上的入侵者,小说中还有一个隐秘的入侵者就是托马斯的已故父亲。父亲生前是一个理性冷酷,有决断力的人。托马斯不知该如何解决撒拉这个麻烦,怀念起父亲。托马斯先是听到父亲的声音,继而屡屡看到父亲的形象。小说结尾,托马斯在父亲的命令下,把枪放进撒拉的包里,企图诬陷撒拉偷枪。又在父亲的命令下,抢先一步拿到枪射杀撒拉,却误杀了母亲。撒拉入侵了他的卧室,父亲却侵入了他的头脑。
《瘸腿的先入席》所呈现的是知识分子与信徒、康健之人与畸零之人、以及父子间的隔阂。在这篇小说中,试图拯救问题孩子的是位父亲谢播德。少年鲁弗斯有一只巨大的畸形脚,他在心理上更为畸形,总是毫无原由的进行一些破坏活动。谢播德是个无神论者,自以为能够通过把鲁弗斯引向科学来拯救这个孩子。在他眼中,智商140的鲁弗斯比他自己的儿子诺顿更值得关注。谢播德邀请鲁弗斯住进了家里,又是“换子”。鲁弗斯第一次和诺顿见面,就呈现出咄咄逼人的入侵者姿态。他利用诺顿对亡母的思念,以一套天堂地狱的说辞掌控了这个年幼的孩子,又利用谢播德要做善人的心理,将他玩弄于股掌。他故意犯罪,让警察抓住,以向谢播德证明他的拯救无效,也逼迫谢播德意识到他是在用善行填补内心的空虚。谢播德最终感受到了对儿子诺顿的那份痛楚的爱。他想要弥补诺顿,却为时已晚,诺顿已上吊身亡。奥康纳是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无神论者以科学知识为拯救之途的作法,在她看来无异于魔鬼。谢播德的名字原文为Sheppard,与牧羊人Shepherd谐音,牧羊人常被用来指称基督。奥康纳给这位自以为是的“救主”以“谢播德”之名,显然有反讽之意。
在这本小说集中,奥康纳关于隔阂与汇合最清晰的表达,大概要属《启示》一篇。特平太太陪丈夫去诊所看腿伤。一进候诊室,她就根据衣着、相貌、举止将人分成了三六九等。特平太太晚上睡不着时,也常将人分层:垫底的是绝大多数黑人和白人垃圾;上面是有房者,再往上是有房有地者,也就是她所属的阶层;再往上是有许多钱,有更大的房子,更多地产的人。至此,她意识到事情开始复杂了,有些有钱人很普通,该在她之下,还有些人血统高贵,却没有钱,还有那些有房有地的黑人,该如何分层,特平太太也做不到界限分明。
特平太太自认为是个好基督徒,其实她所表现出的和善,不过是为了心理上的满足,为了感觉自己是个好基督徒,这是一种居高临下施恩心态。候诊室里有位丑姑娘,不知为何对特平太太似怀有敌意。她把手里的一本书突然砸向特平太太,还对她说:“回你的地狱去,你这头疣猪。”特平太太回家后,依然无法摆脱这一事件带给她的恼恨。她来到养猪间,拿起水管朝母猪小猪们胡乱喷射,发泄不满。她愤怒地喊道,“就算是底层栏杆翻到了顶,底还是底,顶还是顶!”“底层栏杆翻到了顶”这句话朱利安的母亲也说过。世界已变,原有的阶层划分、种族划分已被打乱,但像朱利安的母亲和特平太太这样的人,她们对底层人表现出的善意必须建立在底层与顶层界限分明的基础上。底层人可以改善生活,但如朱利安的母亲所说:“得在篱笆那边他们自己那一侧吧。”
故事结尾,特平太太在幻象中看到各色灵魂熙熙攘攘地走向天堂。首先进入天堂的,或者说先入席的是她所瞧不上的白人垃圾、黑鬼、怪人疯子,这些人里想必也包含攻击朱利安母亲的女黑人、格林栎夫一家、芘茨一家、撒拉·含,以及瘸腿的鲁弗斯。而走在队尾的那群人,却是像她自己这样的人,依然尊贵体面,举止良好,面容却是震惊和扭曲的。丑姑娘扔向特平太太的那本书是《人类发展》,在人类发展的进程中,所有的界限终将被打破。宇宙的进化是上升的过程,上升的一切必将汇合。丑姑娘名为玛丽·格瑞思,格瑞思原文为Grace,指上帝的恩典。格瑞思对特平太太的袭击和谩骂带给她未曾有过的领悟,在这个意义上,的确是神的恩典。
宇宙进化,万物汇合的思想来自于德日进。德日进(P. Teilhard de Chardin, 1881-1955)是法国哲学家、神学家、也是笃信进化论的古生物学家。德日进为耶稣会教士,他的进化论思想有悖于天主教会的造化论,因此被视为异端,常年流亡他国。他在中国工作生活多年,参与了北京周口店遗址的发掘。1938-1940年间,德日进在中国完成了其主要著作《人的现象》,该书阐述了他的宇宙进化思想。他将进化的链条分为四阶段:生命前——生命——思想——超生命。这是一条上升线,人处于第三阶段“思想”,或者说“智力圈”。生命在达到思想阶段后,继续上升,在爱的推动下最终汇聚到极点,即欧米伽点。抵达欧米伽点,便是与上帝合为一体。作为一个科学家和神学家,德日进的思想是进化论与天主教的融合,但这种融合并不为正统天主教会所容。
奥康纳也是一位笃定的天主教信徒,对于德日进的思想,她不仅接受,且极为欣赏。她在与友人的书信中提到《上升的一切必将汇合》是她在德日进的书中找到的命题,这一标题也是借鉴了德日进的思想。她称德日进为最重要的非小说作家。德日进的著作和思想激发了她的文学想象,但奥康纳作为作家,关注的是汇合过程中,界限被打破时的冲突。这种冲突在她的笔端得以放大,以怪诞畸形的方式,漫画般呈现在读者眼前。爱的推动力也往往是以爱为名的伪善,以爱为名的掌控,这种所谓的爱,不仅没有促进汇合,反而撕裂了原有的自然纽带,带来更多的冲突,乃至暴力。距奥康纳去世,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们所生活的这个时代见证的依然是穿屋之雀角,穿墉之鼠牙。“上升的一切必将汇合”,仍然只是“必将”一词所代表的信念。如果有一天奥康纳过时了,那一天或许真的会是岁月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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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升的一切必将汇合》是奥康纳告别文坛、辞别人世前的巅峰作品。收录在册的十一篇作品探讨了奥康纳的读者们熟悉的信仰、道德、种族等问题。这些故事悲喜交加,美丽与怪诞并存,盖有强烈的奥康纳烙印。因患红斑狼疮、三十九岁便辞别人世的奥康纳留下的这部绝响是美国文坛,乃至世界文坛的不朽经典。
弗兰纳里·奥康纳(Flannery O’Connor),美国作家。1925年生于佐治亚州萨凡纳市,父母为天主教徒。1945年毕业于佐治亚女子州立大学,而后进入艾奥瓦大学写作班,期间发表首篇短篇小说《天竺葵》。擅画漫画,曾在高中和大学的校报等处发表多幅作品。1950年被诊断患有红斑狼疮,与母亲在安达卢西亚农场度过余生,酷爱养孔雀、雉等禽类。1964年去世。
短暂的39年生命里,出版长篇小说《智血》和《暴力夺取》,短篇小说集《好人难寻》和《上升的一切必将汇合》,书信集《生存的习惯》等。1972年,《弗兰纳里·奥康纳短篇小说全集》荣获美国国家图书奖。其作品探讨宗教主题和南方种族问题,主人公多与周遭格格不入,产生的反差效果彰显其写作风格——为使观念显而易见,作家得运用激烈手段,“遇听障人士,就大喊,遇视障人士,就把人物画得大而惊人”。
韩颖,北京外国语大学英美文学博士,对外经济贸易大学英语学院副教授,美国哈佛大学近东语言文明系访问学者,英国牛津大学希伯来与犹太研究中心访问学者。主要研究领域为美国犹太文学、文学与《圣经》、女性文学、文学翻译等。自1998年至今,出版译著11部,包括《辛格自选集》(主要译者)、《巴勒斯坦之恋》《歌剧》《美国人》等。在《外国文学》《国外文学》等期刊发表论文多篇,出版专著《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作品中的犹太神秘主义研究》。
原标题:《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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