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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经纬:博物馆里的人类学家
爱在办公室席地而坐的张经纬。 单颖文/摄(除署名外,本版图片均由张经纬提供)
张经纬的微信个性签名写着:“我是一个人类学家,我能解答所有人类的问题。”
“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人类学家是做什么的呢?”我说。
“就是研究人类起源、迁徙。”他说,人类学还关心为什么世界上会演化出这么多民族,要探索大家怎么能和平相处。
张经纬说,这几年他一直在试图还原古代中国人在东亚的迁徙轨迹,“这条路线是必然存在的”。
《四夷居中国:东亚大陆人类简史》,张经纬著,2018年3月出版
他认为,在交通尚不发达的古代,人们在穿越崇山峻岭时,会选择在山与山之间的峡谷通行,久而久之便形成一条常规的迁徙轨迹。而在看似平坦无阻的平原地区,同样有迹可循。他记得以前乘火车去厦门时,发现上海往南走经过浙江就能到福建,却总要绕道江西。他将谷歌地图上的这段区域不断缩小比例,“你看浙江那些沿路城市,就分布在‘绍兴-江山断裂’地质构造带中,沿着这些城市修建铁路,正好绕过浙南的武夷山脉,与千百年前古人走过的道路应该能重合。”
“但古往今来的地壳运动,或一些个人原因的取舍,都会导致路径的改变吧?”我问。
“对。就像我对羽毛会产生恐惧,上班路上就得绕开那堆广场鸽,去村里调研要避开大公鸡,这都可能干扰路径的判断。”他说,“所以我运用‘大数据’来做判断。如果历史记载中,人们十次里有八九回走的是同一路线,只要把经过的地点叠加,我就能得到一条路线。”
比如,位处河北平原通向东北交通要道上的喜峰口,东汉末曹操与辽西乌桓作战、东晋时前燕慕容儁进兵中原、皇太极绕过袁崇焕防守的锦宁防区攻掠北京,甚至民国时期的侵华日军都经由此塞。再如,“太行八陉”之一的滏口陉是山西长治到河南安阳的必经之所,见证了秦国灭赵国的“长平之战”、柔然(蠕蠕)公主出嫁东魏、隋代平杨谅之战等改变历史的时刻。
“依据这些可信路径画出的曲线,应该就是远古时代人类的迁徙轨迹。”张经纬说。
端坐在中缅边境的张经纬。
“那么,怎样判断这些曲线的矢量方向呢?”我问。
“只要把每段路径画出来,再标上时间先后,就很容易确定方向了。”张经纬说,他认同我们的祖先从非洲出发,经印度西北角到缅北高原,再于云南登陆,而后迁徙到了全国各地,“如果曲线存在矢量方向的话,就应该是从中国西南向东北方向,围绕燕山-太行山的一条逆时针螺旋曲线。”
张经纬在东北赫哲族考察时穿着他们的手工制品鱼皮衣。
“刚讲的都是我的个人兴趣,接下来谈谈我的正经工作。”张经纬说,“我是研究中国少数民族工艺,全上海真的就我一个哦。”
张经纬说,在国内,人类学等同于民族学。他对古代、当代民族的关注,可以追溯到高二。那年,他买了第一本学术著作:张光直的《中国考古学论文集》。但因为天生色弱,他不能报考钟爱的考古专业。2001年,他考取了兰州大学历史系世界历史专业,第一次长时间离开家乡上海,并利用本科四年跑遍了中国西北地区。毕业时,他想继续对北方民族的研究,但报考北大硕士失利。2006年,他考取了厦门大学人类学系攻读文化人类学,关注重点转移到了中国东南部的少数民族。2009年考博时,他再度被北大拒之门外。“博物馆是人类学毕业生最对口的工作。当时看到上博招聘少数民族馆的研究人员,我就投了简历。”
张经纬的领导、上博工艺研究部主任包燕丽说,因为“宁缺毋滥”,当时这个职位已空缺2年多。“接到张经纬的报名资料时,HR说他的材料很简单,又没有社团经历、奖励证书这些光环,让我别抱太大希望。”结果,她倒是很被张经纬长期在少数民族地区学习、生活的经历吸引,又上网搜到了他的博客,“他写过好几篇人类学相关文章,粉丝很多”,再面谈了一次,感觉他很实在,知识面既广又博,“是我们想招的人”。
张经纬说,把与考古有关的所有专业都学了一遍,反而让他与职业考古人有了不同的视角,“能在博物馆工作,可能是生活对我最大的奖励。”
忙着给馆里模特“脱衣服、穿衣服”的张经纬。
进上博工作后,张经纬最常去的展厅是4楼的少数民族馆,这里包括18套少数民族服装在内的所有陈列,都需要他完成搭配和定期维护。“我上班就是‘给人穿衣服、脱衣服’。”他开玩笑道,因为楼下靠近地铁,振动会导致物品发生位移,“我就要帮他们重新扶正、调整着装。”
在展厅中,有几件张经纬收来的物品,比如东乡族的刺绣袜套、保安族的腰刀。他说,外出调研、收集有工艺美术价值的器物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大学时我就经常做田野调查,现在是拿着工资做喜欢的事”。
印象最深的一次出差,是2012年夏天去四川大凉山地区访问彝族彩漆餐具手艺人。在盘山路上,他乘坐的小巴遇到了大雨导致的滑坡,车不能前行,一部分人选择随车回到起点改天再走,为了省时间,他决定跟着几个村民徒步六七公里去山下坐车。磕磕碰碰地走了两三公里后,一处仅限一人通行、长约两三米的滑坡堵住了去路。领路的彝族汉子三步就跳了过去,一名抱孩子的小学老师准备如法炮制,不料他刚跨了一步就陷在流动的碎石坡里不能动弹,此时跟随其后的张经纬也已经跨进了这处滑坡。“当时头顶上是不时滚下的鸡蛋大的‘碎石瀑布’,脚下是不断落入崖下江里的‘石头海洋球’,我觉得自己要‘挂’了。”大约10来秒后,领路的汉子折返回来帮小学老师抱走了小孩,又拉了张经纬一把。他们三人刚脱身,一块轮胎大的石头就从天而降。
“虽然有些后怕,但我还是很喜欢出门的。”张经纬说,他出个差常常“能把所有交通工具都坐一遍”,飞机、绿皮火车、大巴、小巴、黑车、三轮……他记得坐大巴的最高纪录是“无聊到在车上看完8个车载武打片”,相比之下,他更喜欢坐那些村村通的小巴,在阡陌交通中探索古人迁徙的遗迹。
让张经纬比较满意的是,从上大学至今,“除了台湾,所有省份我都去过啦。”
张经纬在黔南地区考察。
包燕丽说,张经纬的特点是,将工作与爱好和调查研究相结合,找到生活的意义和自己的位置。她认为,在完成工作的前提下,“年轻研究员要有自己的规划,他们的规划就是博物馆的未来。”
“我的目标就是找到人类表面之下的共通。”张经纬说,他想用路径研究来证明古今中外的人有着共同的祖先,只是因为走到了不同的环境中,在语言、习俗等被“不断分化”后,造成了表面上的不同,“人与人之间有文化差别,但并没有生物差别。”
他说,作为汉人,他研究少数民族文化时不是在强调有什么特别之处,而是要从中找到“天下大同”的证据。所以,做田野调查时,他会特别关注民族手工艺与经济生活的联系,“只有了解、理解他们原本的生活方式与经济状况,才能产生真正有意义的互惠。”
张经纬在海南黎族调研。
他记得有次去海南黎族走访时,发现有个村世代制陶,邻村则种田,据说两个村的祖上就是以陶缸的盛米量,进行器物和粮食的交易。“那就应该鼓励村民多制陶,而不是给他们送自认为高产的作物。”他曾在南方一些少数民族地区发现,政府送给村民用以养殖的羊、兔没几天就被吃了,“这就是好心办坏事,因为他们不是北方的游牧民族,没有饲养食草动物的习惯啊!”
他希望能通过自己的研究,找到适合当地发展的方式。“我不赞成为了给研究者提供方便,刻意阻止少数民族‘现代化’的方案。我宁愿不做研究,也希望他们过上自己愿意的生活。”
包燕丽说,张经纬很擅长和外人打交道,虽然平时他在办公室可以一天不说话,“别人还以为他那儿是仓库,而且他不太坐在椅子上办公。”
上博的工艺研究部是个大办公室,属于张经纬的区域,被他用两个前后错开仅限一人通过的大书柜隔出,从旁经过时,的确无法一眼看到里面的情形。在这个目测约6平方米的办公区内,面积最大的私人财产,是一块横在办公桌与靠墙书橱中间的瑜伽垫,上面搁了张折叠桌。张经纬坐在办公桌上用电脑查了会资料,便熟练地脱鞋、踏上瑜伽垫,而后盘腿坐,从书橱上拿下一套彝族的碗翻看。“因为色弱,我在白炽灯下看器物比较清楚。”张经纬笑着说,在昏暗的光线下,他很难区分交织在一起的颜色,而这往往是少数民族手工艺品的特色,“田野考察时,我一般把器物拿到阳光下去看。”
张经纬在白炽灯下查看少数民族手工艺器物。单颖文/摄
参观完他的小天地,正准备离开时,张经纬指着两道门般的书橱提醒道:“我这贴了两张地图,一张中国地图、一张东亚地形图。”
看着上面密密匝匝的经纬线,我提了最后一个问题:“张经纬,你的名字有什么特别寓意吗?”
“可能家里人希望我关心世界吧。”他说,起初父亲给他起名叫张天翼,后来发现与一位儿童作家重了名,外婆便给他改了这个含义相近的名字。“如果真叫了‘张天翼’,也可能我就对羽毛脱敏了,摊手。”
(本文2015年2月13日发表于《文汇学人·专题》)
《四夷居中国:东亚大陆人类简史》
张经纬 著
《四夷居中国》不拘泥于“华夏中心”观念,将中国历史上各人群的活动,投射到东亚大陆的地理构造上,运用人类学方法重新解读中国历史上(上溯夏商周、下迄明清)众多人群留下的传说和谜团,对这些古代人群崛起的原因和最终的走向,提出了令人耳目一新的解释,呈现出不同于以往的历史新知。本书尝试描绘出一幅东亚人群迁移和文化变迁的动态图景,打通东亚大陆史前史与文明史的巨大分隔,传递出一种完整的“人类史”的观念。
《诸子与诸国:中国古代思想的起源》
张经纬 著
张经纬先生以春秋战国时期的历史脉络作为主线,通过对东周列国主要人群迁移趋势的动态描述,重新为诸子百家的纷至沓来绘制清晰的脉络。全书突破以往将东周历史与诸子思想分开叙述的既有范式,将诸子哲思置于各国历史演进互动的背景之下,提出中国古代思想起源的全新范式,为我们理解古代中国社会提供了有益的启发。
原标题:《张经纬:博物馆里的人类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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