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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失业后,我陷入“旧衣回收”暴利困局

2022-08-09 13:1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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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郑振 我们是有故事的人

- 职 业 故 事 -

“位置认同”很重要,毕竟天要降大任于我,得先苦我心志,劳我筋骨。我以卧薪尝胆、含垢忍辱为解释,认同了自己“收废品”的身份,皮肤被紫外线和风沙磨砺得黝黑而粗糙,喝凉水吃干粮,身体日渐消瘦,但内心充实而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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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末,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将我和女友分隔两地。

归咎于大环境不好,女友早在疫情前就辞职回到了老家——一个位于版图几何中心的小县城。而我还在国内一家旅游公司做项目经理,为配合封控措施,公司暂停营业,从业人员只拿保底工资。因为有985教育背景,我们又毕业时间不长,为了团聚,女友邀请我参加她老家的人才引进。

解封后,我便辞职来到女友老家参加面试。

挺遗憾,面试我被刷了。女友则顺利被引进到县里教育部门工作,成功进入体制。

她希望我能留在她的身边,毕竟凭我的教育背景,即便是自主创业实现财富自由,也不是什么难事。

一天晚上,我和女友在宵夜摊吃海鲜,听到邻桌有家庭妇女在抱怨:家里旧衣服太多,没地方放,送人怕被嫌弃,扔了又可惜,想捐赠又没有接收的地方,很是苦恼。

女人的抱怨激发了我的创业灵感。我想起网上炒的很热的“旧衣回收产业”,不正符合我这个一穷二白又有满把子力气的青年创业者吗?

我是个执行力很强的人,当天晚上连夜查阅资料。在“某音”“某手”平台,“亲眼”看到许许多多旧衣回收的厂家或者先行者们在展示自己作品,大家整齐划一都在展现几个关键词:“朝阳产业”“循环利用”“保护环境”“节约资源”“多赢”。短视频代入感极强,看到他们将淘汰的旧衣以不错的价格倾销到非洲等落后地区,方寸间我不自觉感到这个“冷门的暴利行业”会让我短时间实现“财务自由”,从此带着女友“环球旅行”,走上人生巅峰……

心理学家说: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千万不要在晚上做重大决定。但我早就将这个颠扑不破的道理忘到九霄云外,当天夜里,便敲定了我的创业方向,并在“某音”平台找了一家看起来不错的工厂,私信了对方。

第二天,该厂业务员小刘添加了我的微信,向我视频展示了她们厂的仓库、营业执照和销售业绩,并给我发了一些工厂在非洲的销售点的视频,黑人们一边试着旧衣服、旧鞋子、旧包包,一边开心地笑着,将一叠叠不知是什么币的现金塞进老板的手中。

小刘说:“我们厂的合作伙伴,最低年收入在小三十万”,旧衣回收创业门槛极低,“宝妈、无业者、大学毕业生”,只要你愿意,抬脚便可以迈进这个“朝阳产业”。我所担心的销路,根本就不是问题,只要有货,厂里将上门统一高价回收,并且提供免费培训。最最重要的是,衣食住行,“衣”排在第一位,中国有14亿人口,这个市场是源源不断产生“叠化效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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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女友谈了自己想进军旧衣回收业的想法,女友说只要是我的决定,她都支持,并将自己的2万块钱存款转到我的账上,她说:“这算是我们的幸福基金”。我深受感动,并承诺创业成功所有的利润都归女友名下,在不久的将来,我自己也归她名下。

女友的爸妈一辈子在小县城生活,眼界并不开阔,加之近几年世界发生了这么多的变化,使他们也不了解新时代的创业方式。我便口若悬河、唾沫横飞地向他们阐述了“站在风口,猪都能飞上天”的道理,总结了许多“抖音”成功学和“飘满油花的鸡汤”,准岳父母被我说的一愣一愣,她爸说:“卖旧衣服这一套,80年代就有人玩过了,不过当时他们是把‘洋垃圾’卖给我们,我到现在还有一件袖口上纹着‘史密斯’的二手西装,不过,这也算是国外有成功经验的创业,可以试试。”

准岳父又说:“但是,财不进急门,富不进偏门,还是要稳妥些!”

不久后,全国各地确诊病例清零,逐步解除封控措施,我和女友决定出去旅游一趟,顺带去趟厂里做个现场调研。在高铁上,我们认识了邻座从咸阳过来的武哥,他也是来考察这个项目的。

小刘来接站,她操着浓厚的粤语腔,向我们讲述了工厂的发展史。

她所在的厂是当地最大的一家回收企业,起步早,占领市场也较早。现在的人衣服穿几次就淘汰了,很多旧衣服都七八成新,只要简单处理一下就可以二次销售,他们厂主要是做分拣、消毒处理,然后出口到一些国家,假如大家合作成功,只需要给他们厂供货,可以说是傻瓜式操作。

小刘带着我们参观了厂区,在比较偏远的郊区农村,几间破屋烂舍的“厂房”里,几位当地农村妇女在人工分拣回收来的旧衣,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棉布、化纤、香水、樟脑丸各种味道的刺鼻气味,差点让女友吐了出来。

小刘似乎看出了我们的困惑,她说,厂房选在这个地方,是因为租金和人工费用低。

在她向我们展示了消毒车间、清洗车间和几个一千平米的仓库的时候,我们才打消了疑虑,只见仓库里面整整齐齐堆放着数万包打包好的衣物,粗略估计有好几百吨。这些衣服将在五天之后送往码头装船,发往国外。我们想问问具体发往哪里,小刘摇摇头说这属于商业机密,我和武哥要拿出手机拍照,也被小刘制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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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里办公的地方,在村里比较豪华的别墅区。

办公室人头攒动,都是全国各地来这里考察加盟事宜的人,有很多人已经在签合同了。

小刘向我们引荐了齐经理,他负责对接我们签约以及跟进服务。他介绍说,现在市场缺口太大,“肯尼亚那边已经断供了啦”,需要尽快补货,我们这些加盟商早一天开始做回收,他们可以早一天补货,大家都早一点开始赚钱,这是双赢的事的啦,他当着我们的面接了好几个“大老板”的电话,都是求他尽快发货的人,而他无不在“叫苦不迭”,求他们宽限几天。

我们和武哥讨论了一番,加盟费也不高,12800,就算是白扔了,也承受得起。当天,我们便签了合同。

合同中,我们要做的也很简单,一是收到衣服后,我们先按照衣服类别简单地进行分拣,然后打包。二是合同规定了他们的收货价格区间,像羽绒服之类一吨都上万了,利润很可观。三是我们收足15吨后,他们会派车到我们当地接货,运费由厂里负责,到货后会按质按重付款。四是收足60吨货,不但全额返还加盟费,而且每吨额外补助300块钱。

合同给我们吃了一剂定心丸。

厂里举办了培训班,来自全国各地的30多人都是近两天签了合同的,分拣衣服的几位农村妇女华丽变身为培训班教师,她们现场演示了什么样的衣服可以收,什么样的衣服不要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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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合同,我们立即奔赴乡关,开启创业之旅。

有梦想很容易,实现梦想很不易。真正迈出创业的这一步,我才知道这条路有多难走。

第一件事是找仓库,既要交通方便,空间够大,更要价格便宜。站在人生地不熟的小县城里的十字路口,我忽然茫然失措。

每天早上,我骑车送女友上班后,开始满城地毯式搜索合适的仓库,在烈日里整整暴晒了五天,失望了无数次,消耗掉了许多激情,才找到城郊一个废旧的工厂,那里已经规划了一条公路,预计一两年内会拆迁,500平米的仓库,年租金15000元。

定好仓库,我本来打算去注册个公司,但咨询武哥时,他说我们只是给厂里供货的,只要备足货源发过去即可,根本没有必要注册公司。

我花了一万多块钱,在网上定制了十几台旧衣回收箱,想放置到城里比较大的小区里。为避免被人说是贩卖“爱心”,在回收箱上我只标注垃圾分类,旧衣回收字样,规避了“爱心”“捐赠”等标注。

回收箱到货后,我逐个找小区物业经理去谈,竟都遭到了拒绝。他们就像一个个哲学大师,问了我几个哲学问题:“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要干什么?”

我既不是慈善组织,也不是政府机构,我仅能代表我个人,所以,我不能给小区里放回收箱。

何况疫情期间,业主进入小区都得凭出入证,何况我这个外地人。

眼看一万多买来的回收箱放不出去,我急得嘴角长了燎泡,疼得连饭都不能吃。

县城是个人情江湖,准岳父母便开始托熟人、找关系,通过层层亲友网认识了几个小区物业的经理,送了好几千块钱的烟酒,最后有三个小区同意放置回收箱,但只能和垃圾桶放在一起。

我自己给自己打气,“万事开头难”、只要“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我一定会成功。

我每天都找机会混进小区去看回收箱捐赠情况,但总是空空如也,甚至好几次还被投进了垃圾,我又得去清洗。

创业前,我设想过无数个开端,装饰过无数个美梦,却没想到是这样的艰难与不堪,让我陷入了自我怀疑:我,失业者,一个连工作都找不到的人,怎么可能创业成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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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硬着头皮、趁着夜色将回收箱偷偷放置在了城里的几个角落,但放在城中村的垃圾箱旁边的两个,没几天就被人偷走了,放在公园里和广场边的四个,也很快被城管抬走了,仅剩下放在仓库门口、女友自家门口和她们亲戚朋友家门口的箱子,还在坚韧不拔的挺立着。

女友动用了许多关系,在当地几家媒体都做了推广,花了不少钱,但取得的成效不大。

几个月下来,我只有支出,没有任何收入,我痛定思痛,放下了自己“都市白领”的尊严,花了4800元买了辆电动三轮车,就像收废品的一样,车头挂上一个旧衣回收的牌子,配备上扩音器,循环播放着:“高价回收旧衣服”,开始走街串巷。

令我惊喜的是,第一天就收了300多斤,接连几天,我都能收足300斤以上的旧衣服。

我换算了一下,如果每天按照这个进度的话,需要400多天便能收足60吨,利润还是很可观的,实现财务自由指日可待,我又重新燃起了信心。

(收来的旧衣服)

“位置认同”很重要,毕竟天要降大任于我,得先苦我心志,劳我筋骨。我以卧薪尝胆、含垢忍辱为解释,认同了自己“收废品”的身份,皮肤被紫外线和风沙磨砺得黝黑而粗糙,喝凉水吃干粮,身体日渐消瘦,但内心充实而阳光。

一天,本来艳阳高照,我骑着车在大街上转悠,渐渐地乌云开始凝聚,不一会儿狂风四起,电闪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我想找个地方避雨,但附近屋檐都很窄,没有可泊下三轮车的地方,大风将车刮得摇摆不定,我浑身已经湿透,一车衣服很快泡进水里。我仍然信心满满,因为那天,几乎收到500斤旧衣,我似乎看到胜利的曙光在云层里闪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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否极泰来。

被大雨浇过一次后,我病了好几天,不得不住院输液。病好后,我先是去回收箱看了下,竟然陆续开始有人投放了衣物,甚至有一个箱子都满了。我打包装了车,又到几个人流量大的小区门口蹲守,现场收衣服,断断续续有人来卖衣服,有些人甚至免费赠送,不用称重付钱。

我在车头挂上了我的二维码,添加了许多微信,希望他们有旧衣的时候给我发微信,我上门收衣。渐渐地我开始有了自己的客户群体,每天收的衣服也多了起来。晚上,我到仓库里,将收来的衣服简单做了分拣,有春秋装、夏装、冬装、内衣、线衣、鞋,衣服有名牌,有普通牌子,也有许多山寨品牌,每包衣服都展示着一个家庭的经济状况。我把许多特别旧的(八九十年代的),或者有破烂和污渍的衣服,全部挑了出来。

分类后,我按照50斤一包进行了打包,并在包装上标注了衣服的类别。两个月后,仓库里整整齐齐摆放着我的200多包衣服,看着仓库里整整齐齐像山一样“打下的江山”,感觉离成功又近了一步。

我联系了武哥,得知在同样的时间里,他已经收购了近10吨货了。

他觉得最近收货进度越来越慢,似乎全市的存货量已经触及谷底。

我也渐渐在心底盘算,以前对货物的重量和体积没有概念,6吨货已经榨干了我所有的积蓄和力气,完成60吨货即可退还加盟费的标准,对于我们这些个体户来说,其实是一个望尘莫及的天文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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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创业开始算起,我除了自己的积蓄4万块钱花完了之外,女友资助的2万多也已经所剩不多,但收购的旧衣服还不足10吨,我当时绝望至极。

紧接着,全国疫情又卷土重来,确诊病例成倍增长,县里实行了最严封控措施,我不得不停止收购。

我住在女友家,每天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准岳父母对我的态度也越来越差。

一直熬到清零,已过去近一个月。

这时,武哥传来消息,他说:“兄弟,我们可能上当了,这压根就是个骗局。”

原来,武哥已经收足了15吨货,联系了厂家让他们派车去拉货,但他们迟迟不派车,理由是疫情原因,广州那边没有车愿意过来,在武哥一天一个电话的催促下,厂里又反馈说如果我们可以在当地联系好车送过去,他们可以补贴一部分运费。

(武哥亲自运送货物)

武哥觉得按合同价格收购,利润确实不错,便找了车,亲自运送着货物到广州。到厂里先是排了一天一夜,才轮到验他的货。司机不愿等待,他又加了钱。

第二天下午,厂里才派了许多人过来验货。他们就像黑社会,说话凶狠,态度极差,用刀随意划开包装,扔了一地,挑挑拣拣一下午,说他的货合格率太低,纯属垃圾。最后挑出的A级货,不足一吨。

厂里把被挑剩的“垃圾”让武哥自己拉回去,不然他们就地销毁,武哥当然不乐意,在厂里闹了起来,但那些工人越聚越多,威胁可以让他有来无回。

武哥只能认了怂,毕竟在人家的地盘。最后,那车货拿到的货款,连运费都不够,赔了个底朝天。

武哥把“垃圾”留到了厂里,只身回了家乡。他说,本来他是要拉回去的,不想便宜了厂家,但想到又得自己搭运费,实在不划算。

他感叹说:“我们就是韭菜,还被割了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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货是砸到手里了,即便拉到广州去,也等于白扔。这对我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深感危机来临,却不知道该如何化解危机,也不知如何走出困境。那段时间,我就像疯了一样,感觉就是世界末日。一败涂地的我不敢再到女友家去,便住到了仓库里,像土拨鼠似的,每天在衣服堆里钻来钻去,绝望到想一死了之。

我清点了一下,自己手里大概有12吨左右货物,感觉县城里旧衣回收的市场承载力已经到最高点了,几个放置的回收箱也很久没有放进去衣服了,我骑车出去收购,也连续好几天无功而返。

接到武哥电话,他要到我这边来散心。

见到武哥,他明显苍老了许多,我们坐在小酒馆推杯换盏,对自己的旧衣回收之路进行了复盘,最后得出结论:一是在自己还没有真正深入了解这个行业时,就贸然进行投资,犯了左倾冒进主义错误。二是到网上找创业项目的、找加盟的,很容易被骗。

武哥决定去送外卖,既可以有收入养活自己,又能腾出脑子思考将来干什么,以待将来厚积薄发、风云再起。

武哥告诉我,他加了个旧衣回收群,全国有好多像我们这样初次创业被骗的,但也有不少赚到钱的人。大家在群里一起交流被骗经历,交流收购信息,微信群成了我们互相温暖的“家”。

一天,群里有人联系我,他与朋友创办了分拣厂,需要大量货,正好离县城不远,他便亲自过来找我看货,我精挑细选的衣服让他满意,最终以2.2w价格成交,这次创业,我虽然赔了不少钱,但也没有像武哥输的那么惨。

后来,我退还了女友的“幸福基金”,疫情期间创业不易,我准备回自己家乡复习考研,提升自己,谋求将来东山再起。

创业失败最大的收获,是让我成为了一个悲观主义者,从此不再盲目自信,趁早完成了对自己的能量的评估,将来,不管我从事哪个行业,我都会有所畏惧、量力而行。

(本文为采访稿,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原标题:《疫情失业后,我陷入“旧衣回收”暴利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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