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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德勇:《剑峰遗草》与藤田丰八对中国印刷史研究的卓越贡献

辛德勇
2018-01-23 14:15
私家历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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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峰遗草》是日本著名学者藤田丰八先生部分遗作的汇编,昭和五年(1930年)九月在日都东京印刷发行。“剑峰”是藤田先生的雅号。这部书是在作者逝世将满一周年之际,由池内宏教授应承先生遗属的意愿而编纂印制的。书中没有题署出版单位,也没有标示书价,看来只是自行印制,分送友人,应属于所谓“非卖品”的性质,因而印制数量当十分有限。时代虽近,现在也不是很容易遇到。

《剑峰遗草》封面

日本人出版书籍,像做所有事情一样,真拿事儿当事儿做,刷印装帧,每一个细节都很用心。这部书具有纪念性质,印制也就愈加考究。米色的细密布面,配上市村瓒次郎书写的墨色题签,看上去庄重雅洁,捧在手里,则感觉温温宜人。内文的纸张,浅淡泛黄,这既有岁月流逝留下的些微痕迹,更多地还是印书用纸本来就偏这个色调,和疏朗竖排的文字相搭配,给人有一种古香古色的感觉。做研究用到它时,左边一部线装古刻本,右边展开它来,没有一点儿违和感。再加上纸面极其细微的凸凹,手感温润绵密,愈加使读者与之贴近,两相融合。即使是本闲散的读物,也够惹人喜爱的了,况且这是那个时代代表性学者的重要著作而又世不多见,能够备置案头,自然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藤田丰八先生学养丰富,和那个时代日本东洋史学界的诸多大师级学者一样,有很丰厚的中国历史文化底蕴,不是现在那种只明白某一个断代某一很小方面史事的“专家”,但在学术研究方面最主要的贡献,是在中西交通史领域。这本遗作集收录的文章,也都是论述这方面的内容。

藤田丰八先生像

我买下这部文集,首先是出于研治中国印刷史的需要,因为书中第一篇文章《支那印刷の起源につきて》,讲的就是中国古代印刷术的起源问题,而藤田丰八先生关注这一问题,仍然与历史时期的中西交通有关,他认为中国印刷术的技术源头在域外的印度。

研治中国古代文史,既很艰难,又很遗憾。因为好的学者就是要努力解决疑难问题,而探索古代文史研究中的疑难问题,往往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不易一步到位,走过的路上,一代代学者都难免会有所偏差。

剑峰先生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是一位中西交通史研究的开拓者,创获甚巨,同时也有过很严重的失误。譬如论佛教传入中国的时间,他就曾误把《史记·秦始皇本纪》所记始皇三十三年“禁不得祠明星出西方”一事中的寻常语词“不得”二字指认为“佛陀”(Buddha)的对音,从而得出了嬴秦时期释教即已东入华夏的结论(说见藤田氏撰《支那に于ける刻石の由来——附「不得祠」とは何ぞや》一文)。

今天看起来,其说自然颇显荒谬,但当时却曾引起陈寅恪先生的认真关注。寅恪先生在所读《史记·秦始皇本纪》中标记道:“藤田以‘不得’为佛陀之古谓。”(《陈寅恪读书札记二集》)这说明放开眼界重新解读古代典籍,特别是瞪大眼睛聚焦外来文化的影响,是当时盛行的风气。在这一风潮的影响下,既有很多超越以往的创获,同时也闹出了像这种把秦汉人的大白话错认成佛国梵语的笑话(见拙文《秦始皇禁祠明星事解》)。陈寅恪先生对中土制度、文化“胡化”事件的认知,也颇有一些类似的谬误。

在学术研究中,从来没有过神,将来也不会有神,包括众师之上的“大师”也都会犯错误,甚至会犯很荒唐的错误。错误的观点,自然会被后人抛舍,这是学术发展中再正常不过的自然进程(不过当各种看起来很美的新时尚席卷而来的时候,别那么急赤白脸地强挤进去“预流”,在一定程度上似乎可以避免一些冷眼旁观本来就很低级的疏失)。只有不多读书的呆瓜蠢蛋,才会抱着一个偶然在路边捡到的牌位膜拜终老。然而诡异的是,正确的结论,有时也会被人遗弃。藤田丰八先生对中国印刷术起源问题的研究,就落入了这种可悲的境地。

1925年5月,藤田先生在日本史学会大会的“东洋史部会”上,以“支那印刷の起源につきて”为题做了一次重要的讲演,《剑峰遗草》中的这篇同名文章,就是这次讲演的讲稿。在这次讲演中,他提出一个著名论断:即中国印刷术产生的直接渊源是古印度用于捺印佛像的“佛印”;同时,在两年后又发表《佛徒の印像につきて》一文,还把这种所谓“佛印”的性质,与中国传统的印章明确区分开来,辨明中国式印章与印刷术的产生,并没有直接关系。

藤田先生这一研究,道破了印刷术得以产生的具体技术来源,可以说是一项历史性的创见,极富学术眼光,可是,后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却几乎无人提及。在中国印刷史的研究中,中国很多从事斯役的人一向闭目塞耳,没人提,主要是由于不知,那“天朝”以外的学者呢?例如美国撰著《中国印刷术的发明和它的西传》的卡特,日本撰著《东洋印刷史序说》的秃氏佑祥,对藤田氏此说,同样一概置而不论。

不理不睬也就罢了,想不到五十多年以后,本国同袍神田喜一郎博士,在1976年又发表了一篇题作《中国における印刷术の起源について》的论文(刊《日本学士院纪要》第三十四卷第二号),对藤田氏这一观点提出了很严厉的批评。不过核实而论,神田喜一郎先生的看法,并不正确,剑峰先生的旧说才是正确的结论。关于这一点,我在近日出版的《中国印刷史研究》中有详细的阐释,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参看。

周振鹤先生在评价清代乾嘉时期的钱大昕、赵翼和王鸣盛这三位著名学者时,曾以“有人开玩笑说”的形式讲过这样一段话(其实我当面听他本人多次发出过同一感慨):“做学问只好比别人快半拍。与别人同步,没人看得上你;比别人快几拍,没人看得懂你。”(《点石成金、披沙沥金与脸上贴金》,收入作者文集《随无涯之旅》)不幸的是,在印刷术起源研究这一问题上,藤田丰八先生就是那个比别人走得快了好几拍的人。

周振鹤先生讲述上面那段话之后,紧接着,又以戏谑的口吻说:“反正你都没有名气。”研究学术问题,是为探明事实真相,自然不是和谁负气争名气,而从本质上说,科学的学术研究,终究是公平的,只是学术上的是非,有时需要经历很长时间才会等到公允的评判。从藤田丰八先生在《支那印刷の起源につきて》这篇讲演中提出他的见解到现在,已经过去九十多年了,但既然是科学的研究,终究是可以通过认真的检验而证明的。从事学术研究,不仅如王国维先生所云,学无新旧中西之别可以妄加轩轾(《观堂别集》卷四《国学丛刊序》),而且在一定时期内,学术观点也不一定以新为是,毋须惟新是从。实际上有很多很多问题,在经历很长一段时间探索之后,会重新认定早前被遗弃、被否定的旧说,有时甚至会返回最初出发的原点,藤田丰八先生对印刷术起源的研究不过是其中的一个事例而已。

印刷术的发明,是人类文化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重大事件。藤田丰八先生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做出的这一研究,尽管尚且未达一间,在此基础上还可以再稍加推进,进一步明确催生印刷术的宗教文化因子,从而清晰推定印刷术的产生时间,但他能够独具慧眼,最早、最明确地指出了通往事实真相的正确路径,贡献极其卓越,而《支那印刷の起源につきて》,这篇最早载录其学术见解的文稿,在学术史上的标志性意义,自不言而喻。了解到这一点,大家也就能够明白,这部《剑峰遗草》实在值得珍之宝之,郑重藏弆于书室一隅(这只是就爱书的读书人而言,对那些一门心思划拉电子本检索数据的“神圣学术机器人”,当然是说不着的)。

2016年12月4日记

本文摘录自《书外话》一书,辛德勇著,浙江大学出版社2018年1月。澎湃新闻经授权转载。

    校对:徐亦嘉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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