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一种人生的哲学

谢冕是中国知名的新诗批评家、新诗史家，以及散文家。他对中国当代新诗发展做出了杰出贡献，曾任北京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所长，担任过《诗探索》《新诗评论》等诗歌杂志的主编。

大多数人对于谢冕老师的了解仅限于他的文学学者与诗歌研究者身份，但事实上，谢冕老师自己也有丰富的诗歌创作。自1948年到1976年，他写的诗有四百余首。这些诗的写作集中在两个时期：1948年到1949年8月参军之前的中学阶段；1968年到1974年的“文革”期间。除个别诗作之外，绝大多数都没有公开刊载过。

2012年，《谢冕编年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得以将这些作品悉数收入。由于“编年文集”多达12卷六七百万字，一般读者难以阅读使用；加之文集体例是不同文类按时间混编，这些诗淹没在数量巨大的批评文字之中，仍无法得到关注。

因此，洪子诚老师决定重新编写一本“谢冕的诗”。洪老师是谢老师多年来的挚友，二人相互欣赏，友谊六十年不变，令人感动。他从《谢冕编年文集》的400多首诗中，删掉1/3 ，如“探海灯”一般重新挑拣出一部诗集。他的编选有助于我们重新认识并理解谢冕老师，从精神结构的角度看到更多的层次。

洪子诚与谢冕

洪子诚老师在为本诗选起名时，特意选择了与书中诗歌相同的名字，《爱简》。《爱简》在全书中共有四篇同名诗，都是谢冕对妻子最深情的吐露。

在《告别》一诗中，谢冕老师写道：“妻子与我并肩站着/她是忠诚的持枪护卫的战友/只有这么一个战友了/只有这么一个战友了/我是多么幸福/我又是多么悲哀”。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谢冕老师克制而情真意切的抒发令人动容。

谢冕与夫人陈素琰合影

洪子诚老师评价道：“一个人的光芒过于强烈，另一个人就可能处于暗影之中。这就需要借这个人曾经表达（也始终铭记于心）的热烈盟誓来照亮这个暗影，来让另一个人，让她固有的光彩得到彰显。”

《爱简》是谢冕对于妻子的海誓山盟，是他平凡而又伟大爱情的颂词，是一个知识分子关于时代的标记，也是一个诗人特立独行的思想和情感记录。

谢冕与夫人陈素琰合影

洪子诚老师只选取了谢冕老师写于1968年到1972年期间的部分作品。主要理由是，他认为这是谢冕写得最好的诗。在那个无法按自己内心生活的年代，谢老师从诗歌中找寻安慰，写下最富有真情实感的文字。

自然、山川、草木、历史文化等主题，在谢老师笔下痛苦但不伤感、不颓废，决绝而又依恋。他的诗中包含着独属于“真诗”的坦率、真诚、浓烈的素质，显示了他捕捉和熔铸山川、草木、民俗、历史文化以构造意象的想象力和抒情能力。

1970年代末，谢冕与同事、学生在北大图书馆前合影

（前排右二为谢冕）

在《爱简》里，谢老师给每个他经过或住过的城市都写了一首诗。从烟雨蒙蒙的江南小镇，到百宝箱一般五彩熠烁的上海新城；从北京的香山红叶，到鼓浪屿的邈远灯塔。读者跟随他诗走遍祖国的大江南北，在诗情画意里度过一场文字的美的旅行。

这些诗当然不仅仅是抒情诗。它们有幻想、有叙事，读起来感受极其丰富，字里行间都充满着细腻的回忆。如谢冕老师会特意提到气味、香气等细枝末节，自然而然中流露出他对土地山川、民俗文化等的深情。

“爱”是一种人生的哲学。通过《爱简》，我们可以重新发现一个“不轻易表白自己”的谢老师，感受他对爱与人性的理解、感受他的过往、感受诗歌与美的滋养。

01

小纸片

那时节, 你最需要支持

有思想的人是痛苦的

每次送你, 月亮总在背后

也许,真的我们相见得晚了

也许,真的,我们相见得很恰当

永远保留着这种单纯的、浓浓的思念

又痛苦又幸福的思念

在我们现在的生活中

这就非常非常地好

除此以外,还能有什么呢

作者按:

1967年是最严酷的岁月,我没有留下任何文字(也许有许多的“检讨”和“交代”,但都找不到了)。这里的“小纸片”是夹在一个笔记本的内包封的,意外地留存了,约莫是1967年残留的文字。

02

祝福童年

山间的泉水

透明,洁净

最快乐,也最喧闹

它跳溅着,不疲倦地奔跑着

而且大声地叫嚷着

“生活真美丽,生活真有趣。”

我爱山

我也爱水

因此,我百倍地爱山泉

它给我一个世界

那是我所追求的

然而却失落在梦的边沿

失落在偏僻的为人们所遗忘的山间的世界

如今,当我提笔写下这些句子的时候

我的孩子,我祝福你的童年

你的山间泉水般的童年

因为,我觉得我所失落的

恰是你所拥有的

因此,世界是属于你的

属于你的未来的

你不是城市之子

你生长在田园

犹如蔬菜和谷物

你是在祖国的大地上长大的

当你方满四个月,你便来到了乡间

一位贫农老妈妈

用米汤,用大麦糊

之后,当你长了牙,便用青蚕豆把你养大

不吃妈妈奶水的童年

青蛙和蟋蟀歌唱的童年

鱼虾和菱角滋养的童年

以扬子江边无涯的绿野为摇篮的童年

我羡慕,然而,我并不歌唱

我要不竭地歌唱的

却是你那金色的麦穗般的

长长的、远远的未来的日子

记得那时

北京的杨柳泛绿

你迎着寒冷的早春来到人间

当我从护士手中接过你时,孩子

你圆睁着两眼看着我

多么黑的眼珠

就像是长在我的家乡的龙眼的黑核

你看见了什么呢

世界这么大,这么复杂

那正是阴霾的天气

北方铅块也似的灰色的云翳

压在人们的心头

料峭的寒风卷着塞外的尘沙

在城市的街道上飞扬

不要以为生活就是这样的灰暗,孩子

其实,生活是很好的

生活中没有饥寒

也不乏喧闹的锣鼓

只是,少了一些梦也似的恬静

少了一些雾也似的轻柔

因此,我不说

你有如花的童年

或者是,你生活在幸福中

我觉得,那只会使人耽于安乐

而对真正的幸福的含义产生错觉

幸福,不是公园的草地上母亲手中的摇篮车

不是金黄的鲜橙的甜汁

不是客厅茶几上的巧克力

也不是节日的浅绿色的气球

甚至,也不是你那木板钉成简陋的滑雪车

幸福,是斗争

靠斗争去赢得

不是上帝赐予的圣水

不是草尖的露珠

黎明时就赠给你晶莹的珠光

它要以顽强的毅力去战胜

人世的邪恶和不幸

用满怀情感的温柔的手

抚摸受伤的灵魂

给弱者以信念

用解放者的神圣的良知

释去人们双肩因袭的重负

而使明媚的阳光照临春天的草地

情侣们可以自由地偎依

母亲们可以安静地酣睡

此时,只有此时

你才生活在幸福中

你是最幸福的人

你是斗争的士兵

祝福你的童年

百倍地祝福你斗争的未来

1971年1月19日,鲤鱼洲

03

夜 雨

梅兰池上雨倾盆

天子庙边雷打门

茅屋水漏江河注[1]

电闪过处皆如银

天低野旷身萧然

永夜转侧思如云

雨骤风狂虎狼吼

心静拟之听幽琴

且喜屋角六尺苇

贻我心野绿无垠

更有床头千蛙舞

慰我寥寂彻夜鸣

离愁似水止复流

思君凄然更思君

难忘五月夜如水

槐花飘雪落纷纷

悲歌婉转送花去

留取花香净我心

问君小楼今在否

良宵何处祭花魂

1971年6月1日,鲤鱼洲

[1] 在鲤鱼洲“五七干校”，住所为教师自己搭建以毛竹为梁柱的草棚。因为湿热，屋角长起茅草。

04

告 别（节选）

死别已吞声

生别长恻恻

——杜甫

1

煤烟和雪粉,像一把扫帚

驱赶着挤挤撞撞的行人和车辆

轮胎在严寒的柏油路上艰难地挪动

汽车在尖叫,无轨电车在发抖

寒风,旗帜抖动着愤怒的火舌

叫着,跳着,宣布时间的告别

午夜,沉沉的钟声

镜春园[1]外,冰雪覆盖的小河之下

从玉泉山下来的流水悄悄私语

时间在颤抖着流动

钟摆拨向寒夜深沉的湖心

如静穆之夜瘦西湖的桨击

泛起轻轻的涟漪

时间,走向新的黎明

远近疏落的几声爆竹

装点着寂寞的凄凉的欢喜

二十年前礼炮的硝烟飘散

怕冷的星星,没精打采的路灯

那光影里,我看见当年的礼花和火炬

时间和时间,靠得这样近

于是我披衣而起

向月亮,向星星,向秃树枝上的残雪

向千家万户酣畅的睡眠

向时间告别

[1] 镜春园,北京大学校园里的地名,未名湖北边的园林。

2

向时间告别,痛苦而又决绝

带着深深的依恋,恻恻的别情

还有无可比拟的悔悟

如抛却歪歪斜斜涂满诗句的废纸

怜惜，但又鄙夷,我抛弃记忆

天真的憧憬,淡淡的哀愁,雾霭迷蒙的欢乐

光荣和羞耻、希望,还有梦幻般的幸福

都付之一炬,在微弱的亮光中

我陶然而醉,时间在火光中跳舞

点一支烟,我喷吐难以言状的悲哀

于冉冉之烟雾中

我为过去送葬,如初生的婴儿

打开蒙眬的睡眼

一切都陌生,神奇的、妙不可言的

晨曦在向我招手

那蛋黄搅拌着石灰的晨曦在招手

一个新的生命

投入我的走向衰损的躯壳

这时节,我雀跃的心

欢呼着

3

记忆

以她轻柔的手

翻开那发黄的带着霉气的书页

颤颤倒倒的模糊的字迹

记述着

死者的时间以及尚未死去的

眷念

南国、海滨,炎热的燃烧的阳光

榕树墨绿的叶子,紊乱的根须

满地紫色的果实

紫色的繁星,繁星般苦痛的日子

无止境如闽江滔滔的逝水

江上那激流中奋斗的木筏

犹如我的童年

苦闷、挣扎,冲突而又失望

透过那淌着甜汁的甘蔗园

即香气氤氲的柑橘的丛林

青翠欲滴的橄榄枝上,时常挂有上吊的人

五月,柚花飘香的街巷

残废的老人干涸的眼里流不出泪来

当铺,霓虹灯,大拍卖的嘈杂的军乐

美国兵的吉普,吉普车上的女郎

金元券如冥钱狂舞,还有饥饿,示威的人群

没有放声的童年

褴褛和屈辱装扮的童年

日寇鞭影中长大的童年

姐姐的嫁妆换取学费的童年

我学会幻想,学会期待

学会踮起脚尖,以饥渴的眼睛

翘首仰望山那边的沃野

谛听大江以北震撼心灵的炮声沉沉

耀眼的红旗和金星装饰了梦的天宇

希望,于是展翅而翔

一日,天色微明

八月南国的清晨依然清凉

隆隆的炮声代替了唱歌一般的叫卖

弹片自头顶呼啸而过

红袖章在竹篱间奔驰

神奇的日子突然降临

我含泪告别苍老而凄凉的父母

告别那小楼的灯火昏黄

那一个又一个涂写稚气的句子到天明的夜晚

蛙唱与稻香交织的诗的田野呀

龙眼树下的萤火呀

台风中落得满地都是的芒果呀

木屐敲打着石板的仲夏夜的梦呀

茉莉花呀

玉兰花呀

甜甜的,香香的童年的天地呀

含羞而屈辱的童年呀

永别了

当第一声礼炮在天安门上空轰鸣

宣告一个新时代的诞生

那一个夜晚

我穿着不合身的草深色军衣

手举普罗米修斯点燃的火炬

迎接古国数千年沉睡的黎明

腰鼓声中,秧歌步里,闪烁着

童稚的无邪的真诚

一个炎热的中午,我背起背包

闽江母亲以飞溅的泪花送我远行

激流中高亢的船歌

平山公司轮船的汽笛以热情的呼喊

向我告别

右肩,短短的马大盖,一百发子弹

左肩,一支胡琴

挎包里揣着油印的《改造我们的学习》

十七岁的班长

走在十八个战士的前面

走过熟悉的闽江大桥

从中洲岛上,眺望谷前山花一般的彩楼

怀念烟台山上难以忘怀的警号的尖叫

以及山间草丛童年的嬉戏

向家乡告别

我走向海

哦,生活的海,斗争的海

革命友谊的蔚蓝而透明的海

浩瀚无垠地在我面前展开

我的微弱的生命,从此

投入了博大宏伟的大海的怀抱

喧腾而且热情的大海

日夜与我谈论斗争的哲学

苦涩而腥味的海风

狼嚎虎啸的风夹着沙石

摇撼着窗棂的节日夜

水兵的帽穗,军号的红缨

还有那远去的白帆,巉岩下美丽的野菊花

相思树梢欢乐的鸽哨

渔家少妇扎着红绳的发髻

渔村静谧的灯火,彩贝和渔网

前沿哨所望远镜中敌岛的黑影

沙滩上巡逻队远去的足印

大海母亲的乳汁哺育了我

赋予我们新鲜的血液和气质

一天,大海发出怒吼

巨浪犹如山崩

我站在石城半岛的尖端

任恶浪冲打我的军衣

对着淡淡的南日岛眉一般的山影

含泪痛悼战友的牺牲

从此,我懂得音乐和鲜血

小提琴悦耳的歌唱和枪弹的呼啸

友谊,行军路上邂逅的欢乐

和浸透了鲜血的笔记本

靠得多么近

原来这是生活

这是,血淋淋的斗争

于是,在一个山村

尽管我还不曾上过靶场

便学会以稚嫩的手

把枪口对着敌人的头部

扣响了复仇的扳机

当焚烧地契的烈焰照亮

水吉河旁靠山临水的村落

乡亲们把写着自己名字的木牌插入解放的梯田

在一位同年女友先我填写了入党志愿书

而闹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情绪之后

带着孩子般满足的微笑

当然还有纯洁的虔诚,举起右手

向镰刀和斧头的旗帜

宣誓

05

爱 简

寄妻子。因为她说过,

做你的女友是幸福的,

而做你的妻子并不幸福。

当那一朵忧愁的云

向七月明亮的阳光飞来

我的心,带上了浅淡的悲哀

那些甜甜的、酸酸的记忆的果实

我都没有忘怀

我把盟誓写在星月之上

托松涛与海浪向你呼喊

我爱,我爱

那个寒冽的早晨,雪花

把铅似的天空一层层扯了下来

我怀着凄凉送别

车、人，还有心,都陷入雪中

严寒要把我们掩埋

孩子在车上坐着,我扶着,你推着

那陡滑的拱桥,寸步难迈

那时节

我以为冬天会漫长得没有尽头

想不到荷开

想不到燕来

命运在恶浪里颠簸

风暴起时,你是安谧的船寨

你给了我灯火、温暖以及恬静的笑霭

我多么感激

感激你妻子的温柔、更有战友的情怀

而如今

当如今

当流泪的花在星光与薄雾中微笑

你眼中却布满了阴霾

你应该熟悉我脉搏的频率

也了解我的心:柔弱,但却真率

燃烧,一个强烈的火团

却缺乏永恒的力,如大海

像我这样一个平淡而又平凡的人

没有坚忍的毅力,更缺少天才

你给了我这么多同情,这么多信任

我铭记,不仅是现在

直至遥遥的将来

婚姻,果真是爱情的终结吗

浪漫的诗情确乎淡了

为现实的重负所替代

我烦躁,不安,未免对你粗心

因平庸的生活,因壮志的沉埋

对祖国、对人民

我感到负有重债

岁月野马般奔驰

我愧对古国的历史,青春的年代

记得当时

我追求你含蓄的温情

以我燃烧的挚爱

我涂写过一些幼稚而且糊涂的短句

带着月夜的叹息,还有春晨的感慨

多少年了,如今重新提起笔来

为了你的忧郁,为了我的悲哀

我愿擦拭你的枕边泪

赠给你几片欢乐的云彩

我愿你健康地笑着,活着

永远有真的欢乐

直到那一天,蓝天里胜利的礼炮轰鸣

祖国的天空星月争辉,礼花盛开

旗浪,歌潮

人民在前进,人民举起了花的海

到那时,我们也许都已白发如霜

微笑着,并肩站在那绿荫覆盖的阳台

看五彩的烟火

装扮着长安街畔的青松与古槐

1969年8月11日夜,朗润园

原标题：《不轻易言说爱情年代里的爱情告白，这些“真诗”的背后是人生的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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