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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暗夜的情人|杜拉斯
有关情欲与爱的辞海里,一定会有杜拉斯。七夕节的情话里,怎么能少了杜拉斯那些惊世骇俗的句子呢?
杜拉斯在中文世界有很高的知名度,即便是没有读过她的作品的人,可能也曾引用过她。
作家杜拉斯 | 图片来自《爱、谎言与写作:杜拉斯画传》
但杜拉斯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似乎很难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我们唯一确认的是她一生都在写作,她用写作反反复复地去拆解和重构自己的人生和苦难。而在写作之外,她所做的一切——政治运动、戏剧、电影,甚至爱情,甚至做饭,对她来说都是写作的一部分。杜拉斯的一生,本就是一个传奇故事。
今年4月,大方联合楚尘文化和上海图书馆邀请了黄荭、袁筱一、楚尘、胡桑、毛尖、沈奇岚、余明锋、赵松、周公度、张引弘等不同领域的学者,通过朗读加解读的方式,带大家一起走进杜拉斯的精神世界。
如果没有办法左右自然的生命
至少可以梦想着左右符号世界
01| 抵死也要做点什么的勇气
袁筱一(法语译者)
今天这个活动我也在朋友圈发了一个公告,当时我留了一句话:杜拉斯是我已经久远的少女时代的记忆,但它也许可以成为我老年时代的生活。
其实这句话并不是玩笑。我很喜欢黄荭翻译的《爱、谎言与写作:杜拉斯画传》里面的序言的结尾,它提到杜拉斯最后一本谢幕之书里的一个场景,黑夜里的情人扬·安德里亚曾经这样问她:“谁会记得您呢?”杜拉斯回答道:“年轻读者,小学生。”
这既是真实的,其实也是有点诡异的,杜拉斯的作品都不应该成为小学生,也不应该成为少女的阅读对象。但是杜拉斯在道德层面或者语言层面的破坏中,却一直有一种无辜和天真在。这也是为什么杜拉斯无论在哪个年龄写作,都可以打动少女的原因。那是一种非常极致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在黑暗中的恐惧摸索,和不顾一切要活下来的那种原生的动力。我想这可能是最能够扣紧少女心弦的,因为你会觉得她和你心有戚戚焉。
而这样的一种原生动力,到了青年或者中年,那可能的确是不受人喜欢的。但是年轻的时候,她的确可以让无处安放的荷尔蒙可以得到释放。到了老年,杜拉斯可能又会成为另外一种力量,因为杜拉斯绝对不是像很多人所理解或者说阐释的那样,仅仅停留在肤浅的自恋里面来对抗暮年。杜拉斯其实非常清楚暮年已至的无力。因为写《情人》的时候她已经七十岁了,但是习惯斗争的她有一种抵死也要做一点什么的这种勇气。今天我也重新回忆了一下少女时代读到杜拉斯的那种感受。到今天,我可能忽然间明白了她到了老年以后,究竟要做些什么。如果人没有办法左右自然的生命,至少可以梦想着左右符号世界。
所以趁今天这个机会,我也重读了我在二十多年前翻译的《杜拉斯传》。今天重读的时候,再次打动我的已经不再是她少年时代的那种原生的动力,而是她暮年的那种挣扎,比如她和电影《情人》导演阿诺之间的相爱相杀,甚至谈不上相爱,相杀的更多一点。这种挣扎其实是我们年轻的时候是不能够理解的。
最后我还想读一小段《劳儿之劫》。我读的版本《劳儿之劫》的版本是北大的王东亮教授的版本。20年前我还有写小说愿望的时候,是很想仿写的。这部小说非常好地解释了什么叫“叙述一切的小说把故事解构掉,但所有没有写到的,却可以反过来串联成一个故事”。
02 | 杜拉斯现象
楚尘(出版人)
自我做出版以来,就特别关注杜拉斯。《情人》是午夜出版社出版的,1984年得了龚古尔文学奖。在1984年之前,午夜出版社的经济状况基本是很拮据的。但是《情人》出版后,奇迹般改变了它的命运。1985年,“新小说派”克劳德·西蒙又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包括后来的好多作家,像萨洛特的作品,也是由午夜出版社出版的。午夜出版社在整个世界文学占有的比重特别大。
杜拉斯是一个很奇特的“现象”,她在法国是家喻户晓的一个人物,但是在中国大陆其实还是一个只被少数人知道的作家。我问过很多人,包括看过《情人》电影的观众、豆瓣上的文艺青年,其实他们都不知道《情人》是杜拉斯写的,他们只知道这是梁家辉演过的一部电影。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还要不停地出版杜拉斯的作品,不停地来做和杜拉斯有关的活动,不停地回忆她,不停地朗诵她的作品。我觉得还是需要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让更多的读者朋友了解杜拉斯。
《情人》 | 上海译文出版社
03 | 疏离世界的回望姿态
胡桑(诗人、译者)
我是大概1999年第一次读到杜拉斯的《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当时我还在读中学,因久闻杜拉斯的大名,去书店里淘了一本书,没有淘到《情人》,淘到了《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当时读完不太理解,因为杜拉斯的文字里面有很多含混的东西,还有很多关于情感的幽深的东西。在年轻的我眼里,这样的故事不是很清晰,我不清楚她为什么要这么叙事,也很困惑。
我发现杜拉斯的文字里有一种距离感,或者说叫疏离感。这种感觉跟她经常被人说的那种“自恋”感之间构成了一种缠绕。她老是重复叙述她的人生,不断重复个人神话,给人一种自恋的感觉。但这种个人神话又被她用一种较有距离感的叙事稀释。在《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里,这种距离感体现为一种回忆的姿态,她好像一直在追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她念念不忘,要回忆出一段一段往事,而往事又置身在一个遥远的长距离空间。在这个空间里面,她的主人公都没有名字。这次重读我才能理解为什么她的主人公都没有名字,只有她、他。她不想让大家知道这个人一定是我或者一定是某个生活在世界上的人,她把它变成了一种较为普遍的存在。叙事的距离感在杜拉斯漫长的叙事写作的过程中经常被使用。所以在讲述故事的时候,她一直是带着一种疏离人,疏离这个世界的回望的姿态。重读之后我感觉到里面的空间感,那种回望过去的空间感。杜拉斯一直试图在超越她自己的时间,她控制叙事,句子很短,都是寥寥几笔,但是这寥寥几笔的空间感里面,又有那种浓郁的情感和对时间、对人生的留恋。她在有关最后一部小说的采访里说,要把语调降低,近乎低调,然后语调温和,甚至要变得平庸。她要创造出一种跟《情人》不一样的语调,在这种温和甚至平庸的语调里面,情感就降低了。她好像在用一生的力量回望她自己的在越南的生活,和她自己最初对写作的渴望。
但是我们知道在这个小说里面,包括在《情人》里面,这种力量就是离别,她必须离别,必须告别。当那个人告别之后,她用一种回望的姿态重新理解它的时候,她写作的欲望就诞生了。
《中国北方的情人》 | 上海译文出版社
04 | 孤独
沈奇岚(作家、策展人)
我想分享的是她的这篇《写作》,找的关键词就是“写作的孤独”和“孤独的写作”。这两个是对杜拉斯而言特别重要的关键词。之所以我会选这篇文章,是因为在读大学的那会儿看杜拉斯会觉得惊为天人。但现在再看的话,我想了解的是她作为一个创作者是怎么看待创作的。这些年我有很多的工作是跟艺术家一起去做展览,会聊很多关于创作的事情。在《写作》这篇文章和这本书里面,杜拉斯说了创作是怎么一回事儿,所以我觉得这篇文章是一篇揭秘文章。
《写作》 | 上海译文出版社
在这篇里,她在书写里面一下子就跳了20年,然后你会发现你一下进入它的一个作家维度的孤独时光,每一个写作者或者创作者,在创作的时候,一定是进入到另外一个时空的,我觉得这其实是很关键也很秘密的一点,就是一个创作者进入创作阶段的时候,他不在正常的生活时间里,他也不在一个寻常世界的维度里面,那个房子是他的一个堡垒,他的一个平行时空或者平行世界,然后那是写作的秘密,后来我在黄荭老师的一本叫作《玛格丽特·杜拉斯:写作的暗房》里面,看到过这样一种说法,在玛格丽特的身上什么都没浪费,她身上发生的一切最后都变成了作品,而且一一遍地变成作品。
这是一个把自己转移到另外一个时空当中去的做法。我跟很多做绘画的很优秀的艺术家聊过,他们觉得他们面对画布,把自己的生命和心血和那种热情就转移到画布上去,我觉得这是创作的一个秘密。像呕心沥血,然后像做一个燕窝一样,你最后那个东西是你用骨血做成的一个秘密。
《写作》其实是在杜多拉斯晚年时候作的,就写了一本书,她那时候生了一场很大的病,差点死了,后来又活过来了。所以在那个时间点上,她在回望自己一生的创作生涯,她在《写作》这篇里其实经常会进入到她的意识流当中,而在里面去抓住她要说的核心,其实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
特别重要的是在这篇的结尾,也是关于写作的秘密和创作的秘密。我觉得这里其实杜拉斯也揭示了秘密的感受,最后是你写的东西带着你走,很多创作视觉艺术的艺术家,他们在创作的时候说最后绘画是画笔带着你走,你一开始去创作的时候,完全不知道自己最后创作出来是什么东西,但最后那个东西带给你地未知的东西才是值得去追求的东西。
05 | 何种人生?
周公度 诗人、出版人
我个人阅读杜拉斯是缘于我的同学。今天读的书是杜拉斯晚年的一本书,当时她应该是80多岁了,非常独特的一本书,而且黄荭老师的译文非常的好,体现了一种非常珍贵的诗意。这本小书只有几万字,是一个非常很珍贵的情诗集。同类的作家到了80岁的时候,还会不会这样写?不要说80岁了,我60岁都很难。这本书的书名叫作《就这样》,也将在大方出版(预计第四季度,中文版首次引进)。
成为杜拉斯或者成为波伏娃,这是两种人。成为波伏娃意味着这是一个咖啡式的人生,但如果成为杜拉斯感觉会是一个酒精小船。在杜拉斯身上少女特征多一些,在波伏娃身上可能自信的魅力更多一些。
她重新擦亮了金钱的新鲜感
06 | 成为她自己
黄荭 法语译者
我就属于既读杜拉斯也读波伏娃的人。既翻译杜拉斯,也翻译波伏娃。我感觉不管是杜拉斯还是波伏娃,传递给大家的信息是:你要成为你自己。
在某种程度上杜拉斯的作家的身份是最吸引我的,因为她在《外面的世界》里说:“我首先是一个作家,其次才是一个人,一个生活中的人。我作为一个作家而存在,要胜于做一个饮食男女,我就是这样看待我自己的。”所以我觉得在某种程度上,可能的确杜拉斯更吸引我的是她作为作家、作为知识分子的这种姿态,她的这一种对世界的理解,甚至是对世界的某一些批判。
杜拉斯不仅写了很多东西,也拍拍了很多戏剧和电影,甚至在音乐上也有很大的造诣。她自己也会经常谈起她自己的创作。前几年大方出版的《1962-1991私人文学史:杜拉斯访谈录》,是来自第一人称的答案,它可以让我们聆到作家自身的声音:她是怎么样来谈论她自己的写作、谈论对她的一些质疑,又如何回应某些文学潮流。其中《唯一的主题是写作》的写作背景,是《情人》刚获了龚古尔文学奖,《解放报》的记者玛利亚纳·阿尔方对她做访谈。我觉得它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杜拉斯会写作《情人》,为什么在写完《抵挡太平洋的堤坝》《伊甸影院》之后,依然还会有一个无法归类的写作手法。杜拉斯本人在意的是写作,是怎么样把这个故事写出来。《情人》这部作品,或者说复数的“情人”,这一系列的“情人”给我带来的感受是:我看到了写作的一种发展,以及写作的一种进行时。
杜拉斯说我想人是孤独的,但无论如何还是要阅读,要阅读,一位作家不能不读同时代做同时代人的作品,我觉得那是完全不可能的,我觉得人是孤独无依的,所有的作家都是孤独的,他们聚成一个团体也是很自然的,所以我觉得这个也是为什么今天我们聚在一起,然后我们重读杜拉斯,然后我们可能读完一本,然后我们会接着读另一本。
在《最次的职业》里,记者问杜拉斯:你写作难道不会累吗,杜拉斯说会累,她认为写作是最次的,也就是最糟糕的一个职业。记者又问:那为什么您还是会继续?杜拉斯回答说:每位作家不都是这样吗,每写一本书的时候都觉得写够了,不想再写了,然后又会重新开始。我觉得生活也一样,不管是精彩还是糟糕,第二天还是会到来,生活还会继续。我们读书也一样,我们还会继续吗?是的,我们会继续读书,继续阅读杜拉斯,继续阅读其他的好书。
07 | 成熟的写作,天才型作家
赵松(作家、评论家)
大家容易对杜拉斯产生两个误解。第一个误解就是说杜拉斯是一个自恋的人,好像总是写自己,没完没了地写自己。但杜拉斯是一个很严肃的小说家,而且她是一个只经过很短的准备期就进入成熟期的作家,她对尤其是现代以来的小说是什么,以怎么样的语言方式才能够生成(而不是简单的构建起来的东西),都有很清楚的一个认识。对她来讲,其实自我和他人都是素材,都是平等的,并没有哪个更重要一些,最重要的是用什么方法来重构这个东西。这些东西是一直在变的。她既可以写《抵挡太平洋的堤坝》,也可以把素材打碎,再写出《情人》。它的重构性,是出于作家高度的自觉。她恰恰展现了这种小说之中同样的素材可以产生不同的变化。甚至不能称之为同样的素材,而是说对于同样的人与事的不同的截取方式以及重新组织的方式,可以产生完全不同的作品,我觉得这一点是非常本质的。杜拉斯是天才型作家,最像她的中国作家是萧红。很多人认为萧红写作是一种本能的写作,还很随性,但实际上都是这种很有天赋的。尽管我们只能通过翻译来读杜拉斯,但是仍然能够间接地感觉到:她对语言的那种认知度是非常本质的。第二个误解是人们认为她写得很随意、很随性。其实她非常清楚在语言之中作品是如何生成的。那是一种语言的流动,多层次的语言流动。《物质生活》的第一篇里她提到流动的写法,其实是揭开杜拉斯写作秘密的一个非常关键的词组。
《物质生活》 | 上海译文出版社
08 | 自我
余明锋(学者)
我的主题词就是“自我”,是杜拉斯写作也是哲学思考的一个关键词。自我这个词可以分化出很多方面,首先第一方面的是“自我倾诉”。刚才赵松老师也谈到,研究者经常谈杜拉斯的自恋,因为她的作品都有一种自传性,并且不断地、重复地在谈,怎么看待这个问题,首先我想强调的是另一面:面对杜拉斯的文字的时候,我个人有一种很强烈的读者身份感。当我面对她的文字,我感到的是自己面对的是一场倾诉,仿佛杜拉斯自己在面对着读者的凝视、倾听。尼采的文字是要和读者发生对话的,这和杜拉斯非常像。
最近我在读笛卡尔,这位理性主义之父非常善于交谈,和后来的理性主义者是很不同的。这个原因在于:笛卡尔仍然位于奥古斯丁的传统当中。他承接的是奥古斯丁的《忏悔录》,承接忏悔体这样的一种自我表白、自我叙述。这里面当然有自我构造,但是和哲学家的说理性对话、和笛卡尔式的理性主义的自我不同——尼采在这点上是一个哲学上的例外,更像一个法国人,他后来主要的影响确实也在法国那一边——杜拉斯与读者的这种对话中,她的叙述是卷入其中的,不再是干净的、清醒的、冷静的主体的自我,而是一个生存自我,这是我要提出的第二个关键词,“生存自我”,于是这种叙事一方面带着情绪的起伏,另一方面又呈现出一种断片式、跳跃式的特点,给我们一种像电影画面的切换的感觉。但是到19世纪下半叶到20世纪的时候,自我意识发生了转变,这个自我意识开始卷入自己的生存,在喃喃自语的回忆当中,仿佛断线的风筝,以这样的方式向我们呈现。只有当作者把读者放在了倾听者的位置,才能写下如此有私密感的文字。她的文字具有高度的私密感,非常类似精神分析的操作程序。拉康读了她的作品之后非常感兴趣,夜里打电话跟她聊天。后来拉康写了一篇文章说杜拉斯是无意识地理解了他。我的总结是,她把一般的读者摆在了一个倾听者的位置,而把专业的读者摆在了精神分析师的位置。我想当年大学的时候,没有读懂杜拉斯的原因可能就在这里:不再是古典小说的结构,不是一个全能的叙述,它是一个卷入式的,要求读者去进行一场私密性的倾听,是这样的一个写作方式。
这种叙述还体现了另外一方面,就是人性的复杂。因为生存的个体是生存自我。和理性自我不一样,它是在各种欲望、 观念的纠缠之中的。阅读杜拉斯的文字能给让我意识到人性的复杂,认识到我们的生存不是一个简单的整齐划一的东西。
我的最后一个关键词是“自我塑造”。写作本身就是自我塑造的一个艺术,我们生活本身就是需要一个自我塑造的艺术的,而写作把自我塑造的艺术再提升一层,把生活视为素材。我们的生活,光有经历永远是不够的,生命还有另一个方面,就是自我塑造、自我书写。这个时候写作以一种把生活本身作为素材的态度,把我们所经历的都视作进一步自我塑造的一个环节。这个时候,写作本身蕴含着一种生命的态度,也蕴含着一条自我救赎的道路。
最后我想谈回传记,我们这个时候在读杜拉斯的传记就会有另一种视角。首先,她的文学作品里面是把她的生活作为要素,这个时候她用同一个素材写三部小说,素材的选用服从的就不是简单的生活事实,而是文学本身的逻辑。这时候读传记就非常重要。因为读传记能够帮助我们看到作者在哪些地方做了加工,更容易让我们体会她的手法。这个意义上,传记的阅读不只是出于对作家本人感兴趣,而且能对她的文学的逻辑有一个新的理解。
电影《情人》剧照 | 图片来自网络
09 | 奢侈
毛尖(学者、作家)
大家都知道,杜拉斯是全世界小资的心上人,但杜拉斯自己其实并不喜欢被直接挂钩小资的。我特别想弄明白,她文本里的什么东西会这么吸引小资,这么吸引青春期读者,包括吸引我们这一代人。我基本上把杜拉斯的所有小说都看了,最近又看了袁筱一翻译的《杜拉斯传》和黄荭翻译的《杜拉斯画传》,特别想推荐大家看。这两本书特别适合疫情时期看,可以让我们缅怀一下生命可以多么汪洋。
看完这两本传记我多少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小资读者,或者说青春期读者,会那么喜欢杜拉斯,这就说到今天的我的关键词:奢侈。我就觉得杜拉斯非常奢侈,在我们年轻的时候,我们都很喜欢看周润发对着坏警察发一千发子弹,这就是那种奢侈感,对生命的豪华感。她把生命的那种勃勃能量都灌输进了她所有的奢侈行为,基本上不管不顾,一条路走到黑。她一辈子写小说写专栏写剧本,玩先锋玩电影搞戏剧,把一个文艺青年梦想的事情全部干了一遍,从1914年到1996年,她把我们十辈子要做完的事情用一辈子来终结了。杜拉斯染指的很多领域,也永久性地改变了很多东西的质地。举几个奢侈的例子,我今天给她定的“奢侈”的关键词,一个是情人,一个是汽车,一个是钻石。
举一个“情人”的例子。她和罗伯特在一起的时候,又和迪奥尼斯搞得魂飞魄散,搞得迪奥尼不知道如何描述他们的关系,只好用特别激情的方式呼喊说我们在通奸,但她另一边确实又是很爱罗伯特的。黄荭翻译的《杜拉斯画传》里有一段对杜拉斯和罗伯特夫妻关系的定义,说玛格丽特和罗伯特的关系就像同一只手上的手指头一样密切。后来罗伯特死时,玛格丽特虽然没有去参加他葬礼,但是表达了她的缅怀,她说这是我认识的——对,这是我认识的,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人。这个表达是非常厉害的。所以虽然杜拉斯对罗伯特也不忠,但是杜拉斯觉得罗伯特是一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存在。她不可能在一个男人身上放置身心的。所以在杜拉斯的社交领域里面,性、领土、理想,这些大家都是可以彼此交换的。所有的人都怀着一种非常慷慨的愿望,愿意对他人敞开心扉。这种自由,每个人都感受到自己可以在那里重新过上青少年时代,都觉得自己一边过着青少年时代,一边又觉得更有把握更集中更自由。
所以玛格丽特的生命的欲望一直是用最奢华的爱和性来表达的,一直到迟暮之年,杜拉斯对肉体之爱仍有一种真正的激情。杜拉斯情人无数、钻石无数,肉身的奢侈她也要,物质奢侈她也喜欢,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奢侈或者说奢侈精神成了她的风格、她的小说形式和她的语法。就是在玛格丽特的笔下,在文本中的情人手上,也总是戴着钻石的。
前面余老师也提到过,玛格丽特会写到钱这些。在杜拉斯世界中,钻石、汽车、情人、钱,在庸俗总裁小说里面最庸俗的4件套,在杜拉斯的小说中却特别焕然一新,我觉得这就是她强悍的能力。我一直想,怎么会对金钱有那么强的一个抒情能力。钻石汽车这些我们今天在那种烂剧中一天到晚能看到的东西,但是在杜拉斯笔下,她重新擦亮了钱的能量,重新擦亮了钱的新鲜感,所以钱既是欲望的发攻机,又是爱的通行证。通过写作,杜拉斯把赤裸裸的贪婪变成赤裸裸的欲望,她用文字刷亮了过往岁月的耻辱,她就是用钱用钻石用汽车——她用文字平息了她的怒火和冲动。
我们看到就在玛格丽特的文字中,她把自己和母亲和她自己非常不堪的童年,一一把酒言欢,噩梦减速以后就变成了蒙太奇,左手是欲望,右手是爱,真的是她把自己的青春期变成了全球的青春期,她成为我们抵挡太平洋的彼岸,在这点上她真和她母亲很像的,当年她母亲不是买了一块没法耕种的地嘛,然后面对着步步近逼的大海,她的母亲就是要修筑堤岸,向上帝挑战,所以就是说玛格丽特真的是她妈妈的女儿,她用文字为我们的青春期修筑的堤坝,一生她都听凭欲望的支配,直到死亡。
全家合影(1920年),前排左二是杜拉斯,中间是杜拉斯的母亲
图片来自《爱、谎言与写作:杜拉斯画传》
10 | 极致
张引弘(译者,编辑)
杜拉斯是一个活得非常极致的人,对待任何事情她都是这个样子:快乐是剧烈的,痛苦也是剧烈的。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她确实是一个奢侈的人,因为没有多少人可以用一种极致的方式去调动自己的情感和欲望。杜拉斯似乎要彻底袒露自己的渴望,甚至可以说是一种需要。从她的第一部小说起,就在不断回到童年。有人说杜拉斯是“骗子”,她把自己的故事不停地改头换面,隐藏在她的作品中,通过这样的方式去模糊她自身的真相。但其实换一个角度,也可以说所有这些不同版本都是她的一部分,她在通过写作尽可能的把自己铺陈开来暴露出来,恰恰是在用这样的一种方式去抵达她自己生命的真相,这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杜拉斯的文字本身也是极致的。短小的句子,简单的结构,大量出现的句号,有时一个字就是一句话,有的时候只有动词——这样的写作是没有解释的空间的,每句话都必须精准,同时又能够凝缩出足够丰富的意涵。生命的最后,杜拉斯已经重病在床,每天写下和说出的只能是简短的几句话,其中充斥着大量的沉默和空白。在这里杜拉斯取消了语言,这些沉默和空白也成了语言的一部分。
【相关图书】
《杜拉斯传:我的生活并不存在》
[法] 劳拉·阿德莱尔 著
袁筱一 译
中信出版·大方x楚尘文化 2022年3月
《杜拉斯传:我的生活并不存在》作者劳拉·阿德莱尔与杜拉斯私交十二年,掌握大量私密信件,私藏照片和手稿,在详尽的采访、冷峻的叙述、严谨的解读中,直面杜拉斯生命中的真实和谎言。
《爱、谎言与写作:杜拉斯画传》
[法] 蒂蕾西娅·塞纳克 著
黄荭 译
中信出版·大方x楚尘文化 2022年3月
《爱、谎言与写作:杜拉斯画传》收录近两百幅的图片,囊括了杜拉斯的个人照片、创作手稿留影以及她参与的电影剧照等,缤纷影像中,阐述了杜拉斯从出生到死亡的传奇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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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致暗夜的情人|杜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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