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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身上,有一种“很古的东西”
原创 东东枪 单读
这两年,贾行家在得到 APP 上主持一档日更音频栏目《文化参考》,话题涉及时新的《瞬息全宇宙》、《好好告别》、互联网黑话……也有“古早”的《世说新语》、北京人艺、老舍等等。贾行家对它们作观察与评点,单读也曾分享过几回。
如今,《文化参考》的内容经过再筛选、修整、补充,数百期专栏变为九场各有主题的对话,成书为《世界上所有的沙子》出版。东东枪为这本书写了书评,不吝表达对贾行家文字、口头表达乃至做事动机的赞许,借阿城的话说,贾行家身上“有一种很古的东西”。
锵锵一人行
撰文:东东枪
前些天,我曾有幸面见一位精于制作传统榫卯家具的“大师级木匠”,听他谈论他们这一行的门道和他的心得。会面是在他的收藏陈列室、工作室和家具车间,我注意到他展示自己的家具作品,或者讲解某件明清家具时,总会习惯性地用手拍击、敲打,去听那家具、那木头所发出的声音。还不光是大件的家具,一张八仙桌子上放着一个小小的木制杯垫,他也会把那个杯垫拿起来,再轻轻扔在那桌子上,让我们听杯垫在桌面弹跳几下发出来的清脆声响。
“一听这个声音,就知道是好东西。木头不好、工艺不好,声音都不是这样的。那些坏东西,声音啊,都是噗噗噗噗噗的。”他说,“你去挑家具的时候,就听这个声音,有这个声音的,不可能不是好东西。”
确实不一样。他所展示的这些让他引以为傲的作品和收藏,在敲打拍击之下发出来的声音,确实都坚定、响亮、纯净、清脆,明明是木头,却声如金石。
道理不难懂。上等的木料,日复一日认真生长,每一尺寸分毫都致密、坚硬、沉着,何况还要经年累月,脱去多余的水分。严丝合缝的榫卯,又让不同部件精巧而紧密地结合,明明是拼装组合,却勾连相握,宛如一体。这样的家具,击打碰撞出来的,必然是澄明悦耳的铿锵,而非松懈喑哑的浑浊。
这让我想起读贾行家老师作品时的感受。
纪录片《中国手作·木作》
多年前初读《潦草》、《他们》,就屡屡为贾行家老师笔下文字的“硬度”与“密度”惊叹。事实上在后来的这些年里,我也没发现几个在这件事上能与贾老师匹敌的选手。文从字顺的人多得是,擅长修辞的也不算少,笔下见棱见角,甚至故作崎岖的,这些年也颇有一些,但贾老师似乎还是与他们不同。我以前觉得描述不清那个不同在哪,听了这位木匠大师的话,我忽然觉得自己领会了一些:并不是什么风格的不同,反倒就只是硬度与密度的差别。贾老师的文字跟那些好家具一样,用料上乘,于是自有其与众不同的斤两,榫卯精细,所以筋骨也格外的结实,好工好料,格局也就不同,每个细节机关就也处处扎实、致密,非那些仅靠涂脂抹粉妆点出一番秀丽的文字可比,真称得起是禁看禁瞧,禁拉又禁拽,禁蹬又禁踹。我私心里最喜欢的是《潦草》。当年在网上读,后来搞到一个电子版,打印出来厚厚的一大本,捧着读,再后来书终于出来了,又在书上读。有时候一边读着还一边生气:瞧瞧人家贾老师,人家怎么就能寥寥数笔,就写到这个程度?
后来发现,还不只是“写到这个程度”,可怕的是,他平时说话也是“这个程度”。我见过几次贾老师在各种场合发言说话,也有幸与他一起参与过一些音频节目的录制,我得说,据我观察,贾老师平时说话就跟普通人说话不一样。去年跟贾老师录完一期播客,我做后期剪辑工作的时候发现,贾老师那部分基本是不用剪的,因为他的表达一直是流畅、完整的,没有冗余的“嗯啊嗻是”,没有逻辑上的支离破碎,没有任何一句话说到一半再推倒重来,或是措词上的颠三倒四、摇摆不定。而且,直接用软件转成文字稿,稍加校对,基本上就是一篇文章。因为他的口头表达也不只是日常口语,而是随时调用、切换为文学语言、学术语言,那个表达的质量当然就不一样。
我以前跟人提起过,我认识一个很罕见的在日常口语中大量运用各种修辞手法的人,贾老师则是同样罕见的,在平常口语中也能做到始终以如此高的标准实现稳定输出的人。有这种水平的人,我在我见过的所有人中绞尽脑汁搜罗遴选,恐怕最多能凑上三五个。我很羡慕这种人,觉得这种人就是人中龙凤,天生的嘴力劳动者、文字工作者,反正是该靠表达吃饭。
贾老师在得到 APP 的日更音频栏目《文化参考》首季开播时,搞了个直播活动,我有幸去了现场,还耽误大家几分钟,说了点我的感触和祝福。但其时,节目尚未开播,我并不十分知道贾老师将在这个栏目里谈及怎样的话题、做怎样的输出。只记得其时这栏目有句宣传文案里说,“诗和远方,一天一趟”,于是,几乎真把这栏目错领会成了高端版的“每日文娱播报”,当天自己在台上所说的那些,后来想,也真是言不及义。因为后来真听了、读了贾老师在《文化参考》里的那些评说、观点,才意识到自己那时真是一时糊涂,低估了贾老师出手的水准。
现在回头看《文化参考》中涉及的话题,我十分惊叹于贾老师视野之广阔,咱就随便挑一个月为例—— 2022 年 6 月,贾老师的《文化参考》一共有 22 次更新,这 22 期节目里,单看题目,涉及的关键词就有加缪、《瞬息全宇宙》、端午、威尼斯双年展、米兰昆德拉、《星球大战》、路易·康、《好好告别》、《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世说新语》、止庵、王鼎钧、北京人艺、老舍、露营、网暴、互联网黑话、真实感、城市规划艺术、建筑、哲学等等等等。而随便打开任何一篇读读听听,不难发现贾老师所做的工作可不只是引荐推介供你“参考”,而是处处皆有他自己的观察与评点,以及各种旁征博引、举一反三,这些部分里,又不乏独出机杼,一语中的,令人醍醐灌顶之处。
很难想象,一个全靠一个人撑起来的日更栏目,能做到这种水平。不光是硬度与密度都不打折扣,这个栏目里这些内容呈现出来的广度、深度,在贾行家老师的主持下,也达到了惊人,至少是惊我,的水平。
电影《瞬息全宇宙》
为什么能做到这样?或者说,凭什么他能做到这种程度呢?只把这归结为天份或勤勉倒也可以。但我总觉着不只这些。夏虫不语冰,我没能力评判揣测贾老师做事的动机、动力,但我一厢情愿地认为这背后有点什么,或者借阿城阿老的话说,“有一种很古的东西”在里头。
是什么呢?我说不好。但我想到另一点似乎不相干的感受——贾行家老师这个人啊,在生活中,是极谦逊客气的人,甚至谦逊客气得有些过度。多年前,我没见过贾老师时,还跟人说过我觉得贾老师是我国“冷嘲界的活祖宗”,可后来终于见了本尊,好几位一起见的朋友都有同感——“下笔那么尖锐爽利的贾行家,怎么是个见谁都笑眯眯点头哈腰、客气话说得那么密集的人?”我猜,一方面,和大家一样,那点客气是人人必需的挡箭牌、防洪堤,另一方面,也可证明贾行家的冷嘲并不是个天性或惯性,而只是他应对某些事物的态度或手段,在那之外,他自有他所尊重、信仰的。或许,那个“很古的东西”,也就是它吧。
以前听“锵锵三人行”,知道这“锵锵”是凤凰鸣叫的声音。贾老师单枪匹马,锵锵了近两年了,而且是以这样的密度、硬度、深度、广度锵锵着。现在问世的这本叫《世界上所有的沙子》的书,就是这“锵锵一人行”的成果凝结,说“凝结”而非“集结”,是因为并不只是收录罗列,而是又做了精心的筛选、修整、补充,于是,数百期专栏,变为了九场各有主题的对话,这么一整理,逻辑、观点就都更加清晰完整,品质则一如既往,不乏超尘之思考,又常有入世之洞见。“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幸亏还有贾老师,能让我们闻此锵锵之声。
原标题:《他的身上,有一种“很古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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