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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宇星:微积城市,颗粒化的“废墟建筑学”

2022-08-02 13:4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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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控的和不可控的,可预测和不可预测的,天生就融合在一起,并不是靠一些科学的公式就能把整个城市完全控制。”

多种身份的融合

造就对于当代城市空间的多重理解

邵兵(建筑档案主编,以下简称“邵”): 还是想听你说说趣城的由来?

张宇星( 趣城工作室ARCity Office创始人、主持设计师, 以下简称“张”): 趣城工作室(ARCity Office),由我和韩晶博士共同创立并担任主持设计师,我们同时也进行理论研究、城市策展等工作,它是一个综合性的复合体。工作室的英文名称叫“ARCity Office”,ARC是拱形弧线的意思,也可以解读为“复合型”。

张宇星与合伙人韩晶

对于正式运作的建筑事务所或工作室来说,趣城工作室还非常年轻。虽然2017年前后开始有一些小的作品设计,但直到2019年1月才开始正式介入策展、设计等实践项目。当时主持策展了坪山美术馆的开馆展“未知城市:中国当代城市建筑装置影像展”,那是趣城工作室第一次以策展和设计机构身份公开亮相。

从2019年到2022年的今天,三年来我们陆陆续续做了一些建筑设计、室内设计、景观设计、微更新微改造和城市策展等工作。我们偶尔也会以艺术家的身份直接做艺术作品,几种身份的融合帮助我们更加多重性地理解当代城市空间。

灯·迷

现在城市空间的状态,已经是非常复合、混杂、融合的,建筑师很难以传统的角色去应对。 传统建筑师更多是受到业主的委托,拿到明确的任务书再去做设计。而现在有些项目需要靠我们自己去发现,因为业主找到我们的时候可能需求是模糊的。这样的生产过程和之前传统意义上的甲乙方关系有很大区别。

坪山造物-策展 © 白羽

邵: 趣城这个名字,对于目前你想做的事情是否有指向性?

张: 名称,就是一个符号而已,我们没有刻意通过符号反映我们的价值观。我认为最关键的还是要看做的事情。 因为有趣的城市,不需要做的宏大叙事,而是需要通过一些小事来慢慢积累,形成对城市的重塑。

坪山造物-策展 © 白羽

微积城市之间细 小的趣味

有趣的,就是好的

张: 我们希望从人的身体、情感和基本体验出发,有趣的就是好的。 中国当下有很多微更新、微改造、微策展以及微型的一些空间状态,可以说微型的业态正在诞生。 经过40年的快速、规模化扩张,一个大时代已经过了。在今天我们需要深度的精细化、颗粒化、单元化,我称为微积。

所谓微积就是每个个体都做最微小的微分,整个城市和人最终形成一个大的积分。 从微分到积分的微积,是趣城最核心的思想,因为小的东西是符合人的基本尺度感的,也是天然有趣的。

沙井古墟新生-山墙之家

趣城从小的事情落实,最终跟宏观的价值体系或更宏大的命题发生关联。 仰望星空,脚踏实地,小事也可以体现大的价值观。我们这两年所做的项目数量并不多,但影响力都不错。比如沙井古墟新生,尺度非常小,或者说触及的空间领域范围非常小。但也有大的情怀在里面。 大和小综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贯穿宏观和微观的状态,需要我们通过理论和实践串联,这是非常困难的。

沙井古墟新生-戏台

邵: “城市微积”的概念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我知道写诗是您的另一个脉络,我觉得它是您始终贯穿在感知中的状态。

张: 作为个人体验,写诗这类文学创作活动会更容易一点,因为不用跟外界发生连接和碰撞,一个人关在房间就可以去写一段文字。但是做 设计、策展要跟社会发生大量的关系,我们坚持做实践,是因为我觉得真正的价值观、方法论要从实践中来,最终形成的理论架构应该更具有普世性。

沙井古墟新生-废墟花园

因为有实践,才知道最核心的节点在哪,这样向别人传递的时候才会获得信任,有体验和没体验讲出来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所以我们希望让自己代入真实的城市场景里去做设计,我们在电脑图纸上的工作只占不到10%,90%都是在现场和第一线的人、管理者、使用者联系,和更真实的场景发生关系。

沙井古墟新生-废墟花园

我们要用一种新的眼光去重新看世界,比起建筑师,建构师是更合适我们的称呼。 我们在帮着业主和周边的人群一起建构共同的目标价值和想象中的场景,最后把它建造起来。我们跟业主汇报的图纸很简单,大量是草图描述概念。

如果通过前面的工作,大家认同你的价值,进而产生信任感,那么图纸只是一个媒介而已。 等到真正盖房子、做施工图、做落地,那个环节才建筑师身份才真正开始介入,开始考虑尺度、材料、工艺、建造方法,等等。我们毕竟是建筑师,所有的价值体系、观念最终要体现在建造物上面,最后建筑师要通过作品说话。

沙井古墟新生-老屋影像馆

我们在选择项目过程中会刻意选择一些有内在冲突和矛盾的地点介入,这些地点本身已经有故事在里面,我们所做的就是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 这样的工作其实具有艺术家的状态,艺术家就是换一种眼光看世界,告诉你原来这么平常的地方用很简单的方法就可以变得有意思。 我们的方法论有两点,第一是没有套路,第二是有一些基本的游戏规则、原则。

沙井古墟全景

邵: 趣城,是要找城市里微观的趣味,现在城市的巨大,也经历过长时间的经验累积或叠加,作为建筑师,如何去平衡建筑和城市之间的关系?

张: 这两个学科之间没有任何矛盾,是完全通融的。 城市就是建筑的微积,我们希望通过小空间的微分,最后做积分,从而形成一个弧线、曲面,这是我们对城市的认知。 我个人认为用微积分的方法可能会更有想象力。目前的城市规划是先控制大的结构,然后切成豆腐块无限细分,控制条件都落在一块几千平方米的土地上,建筑师根据这个条件再去做命题作文。这样产生了许多负面问题——现代主义抽象化的体系抽空了场景中最核心的灵魂要素,意味着在一个城市这样做,到另外一个城市还是同样的方法——这造成了当下全球都市的普遍性问题。

要解决这个问题,就要反其道而行之,先去做最小的事情,然后逐渐累积起来。我们期望反向构造一个基于微积的框架体系。在做小事情的时候,必须要去关注小的点周边的所有信息,不能仅仅依靠一个宏大命题。

沙井古墟新生-龙津河河岸景观

跳出功能主义

回归先天需求

邵: 我们思考城市的问题,是不是无法逃离现代主义城市这套体系?

张: 我们是在整个现代主义的框架体系里做修正 ,没必要把现代主义体系推翻,毕竟它的效率、通用性经过100多年的测试,都被证明已经非常成功了,想另起炉灶用一套完整的体系替换现代主义的方法,至少今天没人有这种能力。

桥头废墟花园

现代主义,是一整套生产消费体系,一个建筑师想重构所有的生产体系是不可能的。 很早时 候建筑师理论家已经注意到这个问题了,柯林·罗在70年代写过《拼贴城市》(Collage City)。 拼贴城市是基于现代主义提出的一种折中主义方案,就是通过拼贴把架构体系不同的、异质性的东西完全包容在一起,柯林·罗观察到从古罗马开始就是这么干的。

像伦敦、洛杉矶、休斯顿或中国的一些城市,本来就是拼贴在一起的。 这种可控和不可控的,可预测和不可预测的,天生是融合在一起的,我们很难从大的尺度上依靠科学的公式去严格控制整个城市。其实它是一种更高的理性,包含了自然伦理在里面。 柯林·罗参照了列维-斯特劳斯《野性的思维》中“修补匠”的概念, 修修补补本身就是一种实践理性。

桥头废墟花园

邵:我理解趣城的核心,是一种身体之于空间的真实感,强调微观视野和身体的感知、心灵的感知,但它的 前提是首先要承认更高理性状态之下的不确定性存在,如果是看不到这一点,我们对一切的认知就没有了根基。

张: 现在建筑学和城市规划处于很危险的状态,它们的基本原理受到了冲击,尤其是来自虚拟世界的冲击。虚拟世界已经替代了从前物质世界绝大多数功能。 以前现代主义空间建构的基础是功能主义,所有的空间都是有用途的,基于用途的特殊性再把建筑形式塑造出来,这样建筑的形式和功能是匹配的。

桥头废墟花园

但是在今天,空间可以是无用的,原来90%以上的功能,都可以被互联网替代。 以前做医院病房设计的时候,护士一定要在正中间的位置,通过一个特殊的空间布局观看周边,这是非常特殊的功能,今天这个功能可以用一块屏幕解决。这意味着医院的特殊性没有了,甚至可以和购物中心做成一样的。 再极端下去,就意味着现代主义的基础瓦解了,一切功能都可以用虚拟空间加一个设备、场地解决,场地只负责提供最基本的空调、水、舒适的座椅。

邵: 是不是意味着之前建筑学科的既定认知,在这一时期会发生巨大改变?我们要重新来界定建筑到底是什么。

沙井村民大厅

张: 建筑总是要盖房子的,人和空间总要发生关联。 首先,人对身体空间的需求是先天的,未来依然需要。其次,人对建造行为的需求也是先天性的。如果说功能主义这套语言体系正在瓦解,那我们工作室的关注点在于回归。 我们想要提供一些舒适的、微粒化的空间,让人愿意长期待在这。

在任何地方都需要人的生理性空间,这和功能没关系。很多人宅在家里两个月,会发现原来对家的需要和以前想象的三房一厅、两房一厅完全不一样。按道理来说家的空间需要重构,客厅对人不重要了,每个人需要的是一个单独的空间,然后才有家庭的交往。

沙井村民大厅

邵: 家庭,开始有了新的状态,比如,“私密”与“公共”的界限,或者是家庭之内的边界感开始更见强烈的滋生。

张:微分,已经在一个家里产生。 以前家的所有功能划分都是用于居住,公共活动需要到外面,家里也没有个人的私密空间。人对空间的需求和功能主义、现代主义没什么关系,从古到今都有,只是现代主义把这块给弱化了。 家里每个人都应该有个小园子,哪怕只有一小块地,对人的愈疗和独立存在都是有价值的。

沙井村民大厅

只要把工具放好,告诉人们可以参与盖房子,至少有一半的人比建筑师盖得好,因为这是人的天性,只不过现代主义剥夺了这个权利。古代社会可能每个人家里都有一块地,可以自由盖房子,今天没有这个土地怎么办?所以我们整个建筑学的营造系统需要重新改变。

让房子像老树一样生长

让使用者参与场所创造

邵: 趣城,像是一种思考与对抗,也可能是你作为建筑师主体的另外一份自由。

张:一个人就像一棵树,虽然在生长,但这棵树和十年前是有微差的,有的树长了一百年还在发新芽。 老树发新芽是我们工作室的核心理论,一棵树可以把历史共存在同一个时间片段。树干可能有五十年了,可能今天一片新的树叶刚刚发芽。

想要定义这棵树必须从第一个叶子到现在全部的状态加起来,这是我们对建筑学和城市的新理解。 我们想让建筑真正变成一个生命体。建筑怎么变?谁来变? 我们需要给它提供接口,变的过程就像一棵树的成长过程。如果所有的房子都可以这么变,城市就不必担心千篇一律。

龙津河河岸景观

邵: 趣城思考的方式是从一小撮生根发芽的状态里,不断释放出来新的能量,是一个缓缓渗透的状态。

张: 去年在深圳设计周了一个展览作品,“砖瓦之间”。我们一开始画的展台是90公分高度,框架做完后,到了场地发现太高了,立刻修改降了15公分,一下就觉得展览空间完全不一样了。这15公分如果不去现场体验,在图纸上是感觉不出来的。有时大概样子做完了以后,就要到现场实地观察是否需要修改。

好的建筑是修改出来的,但这套体系跟现有的建造体系是矛盾的,因为现有的建造体系支撑不住这些东西。

砖瓦之间-深圳设计周

邵: 因为现在这套体系要求速度快、精准整齐划一,你这套东西需要慢慢打磨,是不断拉扯的过程。

张: 以前我们上大学整天念叨,建筑师最核心的是要创造场所。当你真正去盖房子,就知道建筑师所做的场所跟使用者没关系。 当然,建筑师可以想象使用者的感受,但真正的场所最好让使用者亲自参与。

我期待未来有一种新的建造体系诞生,让所有使用者能改变里面所有非结构性的东西,哪怕去改变一堵墙,也会觉得这个空间跟你形成了私密的关系。 这个场所跟空间大小没关系,只是通过人的创造性、破坏性,和人直接发生了关联,这才是所谓的场所。

亦山品物

邵:破坏性,有时候暗含着另外一个意义,那就是“创造力”, 当你打破了某种状态的时候,才会给你身体或者心灵极大活力。

张:我们希望通过老树发新芽的方法把建筑变成可生长的状态,让新老建筑之间形成一种过渡 关系,这种过渡不是形式,是真实的材料、构造让它们发生一种紧密的交融,这种关联不仅是尺度的问题。 举个例子,材料重要的点在于未来使用者敢不敢去碰,敢不敢破坏。

亦山品物

我们在做建筑的时候,会刻意在作品中有些地方做得粗糙一点。破缺的过程给了使用者一个欢迎的姿态,告诉人们没关系,可以随便用。特别是在一些公共空间里,千万不能做的太精致,越是这样越没人敢用。 当一种材料让别人不敢触碰和破坏时,说明人与建筑之间很难发生关联。而当一个地方可以兼容肮脏和破损,至少说明这个地方适合多种人的行为、活动,这跟构造材料有非常紧密的关联。

废墟建筑学

一种更为自由、放松的状态

邵: 城市的精致化,也会让人感到距离感,您怎么看这类状态?

张: 法国著名的社会学家、哲学家列斐伏尔也研究城市空间,他把现代社会整个城市空间分成两类,一个叫概念的空间,一个叫日常生活空间。概念的空间是经过精心设计、规划的空间,它是非常精确的,经过精心设计的,所有的这些东西都在控制你。

之所以叫“概念的空间”,是因为所有东西在全球都是通用的、规范化的。 通过一个精心的设计告诉人们这里面有一整套系统,非专业人员只负责使用它就行了,但是人们能感觉到被建筑控制。 整个现代主义的城市规划、建筑,都被一套规范系统牢牢控制。

沙井古墟新生-废墟花园

日常生活空间则是对概念空间的解脱,一个城市如果到处都被精心设计,人会觉得很无聊、受限,这时需要一个逃离的地方,列斐伏尔因此提出“日常生活”的概念。他说的日常生活是部分逃离了规范化系统,有点像城中村或是偏僻乡村、贫民窟这样的有烟火气的地方。

沙井古墟的日常

邵: 不被注视,好像也不需要管别人怎么样,闲逛的感觉,会让人身心松弛下来。

张:列斐伏尔所说的是一种最高的自由状态,又要舒适、符合人的身体,又要有一种自由、放松的状态。废墟建筑学也是我们工作室的一个核心理论。 我们的作品沙井古墟新生,是基于日常生活理论所建构的作品。所谓的日常生活就是回到人的身体,回到那些去概念化的东西,不去控制使用者。

沙井古墟新生-时光漂流城市现场展

沙井村民大厅,这个项目是对电厂废墟的改造,这里核心应用的就是废墟建筑学的理论。我们想让旧的建筑变得废墟一点,第一是因为废墟本身很美,可以让人放松。第二是因为 废墟就是把所有的东西都消解掉,当人面对它的时候,会体会到它的自在,从而人也很自在。

沙井村民大厅-改造前后对比图

当你面对一片废砖烂瓦、一片空无之地的时候,通过双向的关照,可以让人彻底放下来。 所以中国古人特别喜欢废墟,经常到建筑的遗址怀古,当你到了这样的场地里面,你会跟古人、天地对话。废墟遗址或者历史的场景遗产,提供了人自由的可能性,你会发现原来没有用途的东西也是可以存在的。

沙井村民大厅

邵: 我去重庆时,遇到一个前辈,他一个人守着一座废墟。对他而言,废墟就是他的书店,懂阅读的人,才能进去看。

张: 从来没有教科书教我们怎么拆房子。桥头废墟花园,就是把一个普通的、两层高的工业厂房拆成中间状态,又像景观,又像装置,又像建筑,是一种说不清的状态。 其实拆房子的过程就是把它恢复自然属性的过程,这也是一种建筑,也是一种建构的过程,但是没有人教。 没有建筑学会教你怎样把一个建筑做得更残破、更脏、更丑,都教你用什么比例更漂亮,教你一定要做一个永恒的作品。

桥头废墟花园

邵: 我觉得废墟是一种非达观的表现,它还是要有更为强烈的情绪。

张: 中国的道家哲学认为生长、生息一切都是自然的。 其实我们现在创造了大量的技术,比如说数字化的技术,数字化的建造,好的技术肯定是面向未来的。 我们现在所有的数字化技术,包括很多计算机的先进技术,目前来看其实都是无用的、多余的。我认为真正好的数字化建造技术、设计技术,都是给未来的个人重新建构空间做准备的。 未来的建筑学技术要还原到个人跟空间的关系,这样的关系是我们应该讨论的核心话题。

建筑档案对话现场-邵兵(左)张宇星(右)

本文图片由 张宇星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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