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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读红楼|第四十回(上):刘姥姥的粗鄙有趣

2022-08-02 15:3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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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兰藉文化 红楼梦研究 

作者

黛袭

刘姥姥进荣国府,是《红楼梦》众多线索中比较清晰的一条。以刘姥姥的视角,来描绘一个家族的兴盛覆亡,红学专家李泓渊说:

通过刘姥姥三进荣国府,巧妙地将平民与贵族、贫穷与奢华、粗俗与高雅、善良与刻薄进行了鲜明的对比。刘姥姥既是作品中不可或缺的一个人物,又是总体构思中很重要的一环。她的出现拓宽并深化了作品的主题。

第四十回属于“二进”。为了写好这个“二进”,作者一连用了四个章节。至本回,刘姥姥的粗鄙有趣,深得贾母欢心。贾母要在园子里给湘云还席,所以,就留下刘姥姥,叫她也热闹一回再走:

贾母少歇,自然领着刘姥姥都见识见识。

从故事内容上来看,这是一个游园活动,主要描绘贾府奢华的生活,展现贾府各色人等的生活理念和方式;从写作需要上来说,用张庆善在《漫谈红楼》里的话概括最为恰当:

同是结构人物,如果说冷子兴主要是从外围、远距离对贾府进行概括介绍的话,那么刘姥姥则从内里、近处对贾府进行透视和详察,小说因此而深入细腻地展示了贾府的生活情境。

语言上的高超自不待言。因刘姥姥说了“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引发众人“笑”的片段,被选在各版中学语文教材里。咱们不是课堂,这些东西,高中老师早分析透了。

当然,贾府和刘姥姥所代表的文化意识形态,也早有人分析。其中,黄涛在《刘姥姥新论》分析的最有代表性,他说:

贾府代表着源远流长的雅文化,刘姥姥则代表着形态粗糙的俗文化。刘姥姥进荣国府,实质上是一种雅文化与俗文化的冲突和交流,正是在这种文化的冲突和交流中,两种文化各自显示了自己的特点、本质和局限性,并构成了宏大的文化景观,概括了中国文化的全部本质和秘密。

很宏大,也很深刻。

“前人之述备矣”。我竟无话可说。那就让我们暂且来关注一下,刘姥姥这个乡下老太太,在粗鄙有趣里透出的生活哲学吧。毕竟,刘姥姥才是红楼中最接近我们生活的那个人。

大早晨,李纨起得早,看人搬东西。贾母带人来了,李纨赶着让丫头捧了盛满菊花的花盘,让贾母选一朵。贾母选了一朵红的。想想,戴了一朵红菊花的贾母,走起路来,有一缕若有若无的菊花香味,多好。贾母爱这花儿、粉儿,没有因年老而兴趣全无。

因见刘姥姥在旁边,便说“过来带花儿”,听见这话,一向伶俐的凤姐便说“我来打扮你”,说着“将一盘子花横三竖四的插了一头”。贾母和众人笑得了不得。

这时,有人说话了。八七版电视剧安排的是让李纨说:

“你还不拔下来摔到她脸上呢,把你打扮的成了老妖精了。”

听这声口,像是李纨,李纨和凤姐是妯娌,相同的地位才说得出这种“挑拨”的话。但书中只说“众人笑道”,并未点明是谁。没点明比点明好,点明就坐实了是一个人,没点明就隐隐传达出所有人的潜藏心理:她都对你这样了,你怎么不还回去?换言之,如果有人这样对我,我定给她颜色看看。不一定声色俱厉,也可以笑靥如花,绵里藏针的予以回击,不然,周遭无穷的轻蔑就会滚滚而来。

试想,假若被插满了一头的是凤姐本人,她会怎样?换成李纨会怎样?前文也有类似例子,林妹妹被比为小戏子,众人都不说,偏湘云说出来,林妹妹拂袖而去,还和宝玉吵了一架。就要拂袖而去,就要吵一架,就要众人都看到,我生气了——以后林妹妹周围的人尤其是湘云就要考虑:那样的话,或者叫侵犯别人的话,还说不说?

大家生活在一个空间里,长期相处下来,除了社会法律道德赋予的那一套禁忌之外,也会自动生成一个小范围的禁忌系统。如果有人挑战,犯了某人的忌讳,某人就觉得受了“伤害”。面对“伤害”,他自然就会启动保护系统。

本回中,贾母当着众人的面,要给黛玉的窗帘换上软烟罗,这传达一个意思,“我疼这个外孙女,你们谁也别看低她”,这个做法巧妙,什么都没说,但是旗帜已经哗啦啦得竖在那里了。

李纨作为大观园的负责人,早起指挥人搬东西,就要想到预备下船上用品。不然,等用的时候再安排,贾母可以等,但你这个人可疼度就大大降低了。你不懂“事”,你犯了要“老祖宗”等的忌讳。

林妹妹先奉茶给贾母,然后依次是各位长辈,这时候王夫人发话:

“我们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

有人针对这句话,自动脑补王夫人的脸有多么阴沉,话有多么冷酷。其实想想,王夫人再愚蠢,也不可能当着贾母及众人的面给林妹妹没脸。这里,王夫人就是拿出大家长辈的风范,表示体谅林妹妹,代表大家表态,避免林妹妹劳累,不然在场那么多人,要倒多少杯呢?王夫人的这种态度是要主宾尽欢。

大家在一个圈子里,你的一言一行,都是一块牌子,给别人指引,指引别人该怎么对你。

但,人和人又是如此不同,单一个地位的高低,就折腾死人。有的人奋斗一辈子也够不着人家生下来就呆的那个位置。某种原因,高位的那个人“侮辱”你了,你生气吗?

大部分人会生气。但不敢让人察觉你生气,有时还会自觉放弃生气。当然,我们只说日常,而不是残暴的激起阶级斗争甚而引起战争的行为,“冲冠一怒为红颜”之类不在我们讨论范围。张爱玲谈到她的作品,说:

我只写男女之间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没有战争也没有革命,我以为人在恋爱的时候是比在战争或革命的时候更素朴也更放肆的。

深以为然。《红楼梦》之所以伟大,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曹雪芹写的是日常。贾府诸人,在刘姥姥面前一副贵人做派。假设一下,贾母到了皇宫,见了老太妃,老太妃偶尔拿贾母取一下乐,贾母敢生气吗?应该不敢。前文也有例子,璜大奶奶气哼哼的去了宁府,可是进了院门,那气就消了一半,等尤氏长篇大论说了可卿的病之后,璜大奶奶的气早到爪哇国去了。人在日常中往往只在背后生气,只和同等地位的身边人较量。

凤姐插了刘姥姥一头花,有人“挑唆”说,你成了老妖精了,你还不拔下来摔到她脸上。刘姥姥回答说:

“我虽老了,年轻也风流,爱个花儿粉儿,今儿老风流才好。”

真是绝妙的回答。退后一步,无限风光。有人这样评论刘姥姥此话:

刘姥姥任别人往她头上插花是愚蠢的,其自嘲却是聪明的。如果任由别人插花而不吭气或者扭扭捏捏,则更愚蠢。人生艰难,有时不得不利用一下自嘲。

她没有生气的空间,所以她选择自嘲;和她有生气的空间,但仍然选择自嘲是不一样的。前者,是在窘迫里杀出一条血路;后者,是更高的一种人生境界。刘姥姥属于前者。

想起宝钗,薛姨妈说:

“宝丫头怪着呢,从不爱花儿粉儿的。”

宝钗的不爱花儿粉儿,是参透浮华背后的虚幻无常,是应对衰败冷落的一种预备退身。当然,也有女孩的高傲——不用花儿粉儿装饰也美丽,信奉“淡极始知花更艳”。这种高傲,映到别人眼中,便是不理解,便是怪。无独有偶,《双城记》也写了一个怪人,卡顿,他最后在赴死时说:

“我现在做的是一桩最好的事情,远远胜过我一向的所作所为;我现在去的是一处安详的休息之所,远远的胜过我一向的所知所解。”

在那样一个混乱的年代,参透时代纷乱的卡顿不知该如何进行奋斗,维持秩序,破坏秩序?大家各有选择。他是一个异类,年纪轻轻为了心爱的人,结束了生命。或许那个心爱的人,便是他最珍贵的美好。宝钗也参透,但选择迎风而上,“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是她的标签。

春光正好,杨柳吐芽,村子外的小河波光粼粼,一个满头花儿、穿红挂绿的的小丫头,穿越过时光的烟云跑来,在大杨树底下享受着春风拂面。这个小丫头便是我们的刘姥姥。刘姥姥心里,永远住着这样一个小丫头。

所以,刘姥姥老了,热力还在。她和宝钗一样,在人生的路途上,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顺应命运,见招拆招,她们都是高手,她们的智慧足以让她们应对各种“羞辱”。只是,宝钗看得更透,所以也就更悲观。

是读书误了宝钗吗?让宝钗虽年轻,心却已经老了,住的屋子“雪洞”似的?读了书的,生了悲观。不读书的,凭着对生命的热情,行走在人生路上,大踏步的,反而自由自在。

曹雪芹在本回中是用了技法的。偏李纨命人摘了一大盘子花,偏刘姥姥戴了满头花,偏让贾母带着众人游玩,到了潇湘馆、秋爽斋、蘅芜院,到了宝钗的屋子,有了一个对比衬托,让刘姥姥的热和宝钗的冷,忽然在某个时刻撞了一下,我们来不及看那个火花是什么,就消失了。

刘姥姥这个积年的老寡妇,或许正是若干年后跌落凡尘的宝钗形象。那个时候,宝钗是否明白,刘姥姥的粗鄙有趣的根子在哪里?没有回旋余地的时候,也要杀出一条血路。只不过,对宝钗来说,预做了那么多年准备,想必也平常了吧。

原标题:《精读红楼|第四十回(上):刘姥姥的粗鄙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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