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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鉴|从近期两本著作中看,城市更新还有多远
“中国城市化进入了下半场,从‘成片开发’转向‘城市更新行动’模式”。
此话出自一位富有反思精神的规划学者,王富海。2001年,他所主持的96版深圳城市总规获了国际大奖,但同一年对96总规的实施评估却是“效果不佳”。他从荣誉中跳出来,开始从根本上反思城市规划以终极蓝图指引当前建设的方法论。多年来,我不断听到他“行动规划”、“务实规划”等新理念;对待城中村,他说,自己三十年规划经历中,有二十年都是和城中村对着干,用快速路把城中村封起来,不使它向外蔓延。但最近十年,越看越觉得,城中村难能可贵,呼吁大家推动城中村申遗。
2016年,深圳岗厦城中村。本文图片均为 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图
他说,城市犹如其他有机体,体积的长大终究有限,质量的提高方为常态。对中国城市化来说,向城市更新转型的时候到了。今年初,他的《城市更新行动——新时代的城市建设模式》出版,读来感觉,城市更新已时不我待。
王富海提到一件耐人寻味的事。2014年,他到乌克兰克里米亚半岛看到,苏联时期建筑因年久失修而呈现破败之象。很巧,《城记》作者王军也曾提到,北京城出现大规模危房现象,恰恰出在康熙年间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两次都是改朝换代三十多年后。这说明,无论北京的土木单层建筑,还是乌克兰的砖混多层建筑,如果三五十年没有维修,都会陆续出现衰落破旧,而产权虚置的条件下,难有持续不断的维修更新,必然导致普遍破败。
同样是今年初,华高智库出版了《城市更新方法》,华高莱斯老总李忠在序言中,也提到了城市中老旧建筑的维护。他说,每当人们从威尼斯到米兰,从布鲁塞尔到日内瓦考察时,总会发现,在这些最热闹繁华的商业街中,总有那么一两家是在施工的,欧洲城市中心的更新一刻也没有停止。“他们一直都在微更新,才使自己不变老”。他说:“中国城市建设进入了’更新世’”。
李忠这个说法很形象。这位以藏书、读书、著书、赠书为乐的智业达人问读者:“城市要更新,你的方法论更新了吗?”他提醒规划建设管理的资深人士:“我们这群打过仗,特别是打过大仗的人,其实过去都是打野战的。现在能打的野战都打完了:中国已经没有几个新城要开发,也没有多少大盘要建设了,下一轮城市化进程就要进入大规模的城市更新阶段,这就是要打巷战了”。他说,“用昨天的武器打赢一场明天的战争是一种奢望”。
2013年,正在建设的深圳前海。
李忠执掌的华高莱斯公司,近年陆续出版“技术要点丛书”。《城市更新方法》汇集了公司高管、业务骨干们在调研、咨询顾问同时写下的案例分析,涉及城市更新中场地与场景、产业和风貌、文化创意、科技创新等方面,加上本书可以申请赠送,真是一桩难能可贵的公益。序言中,李忠特意将“新区开发”和“城市更新”的方法做了对比:1、快速还是慢速;2、面对产权是单一还是多元;3、暴利还是微利;4、是方案服从计划,还是计划服从方案;5、单一计划还是系统工程;6、因地制宜还是因人施策;7、是一个人玩,还是一群人玩。
其实,“城市更新”是国家提出的“新发展理念”在空间上的映像。经过四十年的高速城市化,五亿农村人口走进城市,五倍面积的新城区拔地而起。同时,大面积低密度的城市建成区、产城分割的城市空间、“以产为本、以人配套”的产业园、空间封闭功能单一的居住小区……中国的城市化确确实实该进入下半场了。与此同时,经济社会文化生态等各个方面,也都面临着向“下半场”转型的挑战。
2016年,深圳岗厦村附近。
城市化是一把双刃剑。进入大城市和大城市群时代,“收缩城市”是必然伴生现象。清华大学龙瀛估计,2010-2020年间中国人口流失的区县为1506个,占比52%,人口流失的行政城市(市辖区)266个,占比39%(不含新疆数据);当大力推进劳动力转移时,留守儿童是伴生现象。全国六千万留守儿童,常年与父母骨肉分离;在人口竞争中胜出的城市,流动儿童教育就是挑战,一场城市更新可能令多少流动学童失去学位;农村户籍的老人进城帮子女带孩子,却享受不到城市退休老人的保障。谁为城市化“岁月静好”承受重负?他们还要承受多久,多少代?
我曾经问过上千人:谁在四十年前,能想象今天拥有的财富吗?没有人想到。我把时间换成二十年,依然没有,连中国入世谈判首席代表龙永图先生都说,没有想到二十年变化如此之大。可是,又有谁得到了四十年或二十年前想象不到的幸福呢?
乡村建设的先驱梁漱溟先生曾说过,乡建要解决的决不仅是乡村问题,而是整个民族的“文化失调”。四十年来,城市化的上半场,在取得无可争议的成就同时,也在累积着“文化失调”。在全球化拉动下的工业化城市化中失去了文化传统的社会,由于找不到精神出路,把增长当作目标;对二元结构的制度安排司空见惯、对由此带来的极度不公,见怪不怪。
读两位达人的新著,喜忧参半。喜的是,毕竟业内有明白人看清了城市建设转轨的大势,忧的是,从上到下依然沉浸在大规模开发的上半场,传统思维定势依然大行其道。
2021年,上海面临拆除的弄堂。
从2015年提出开放、创新、绿色、协调、共享“五大发展理念”起,国家就开始谋篇发展方式的转轨,接着从中央城市工作会议到2016年中办国办关于进一步加强城市规划建设管理的《意见》,宏观上“新型城镇化”、“以人为核心”,微观上“密路窄街”、“开放街区”,直到十四五规划提出“城市更新行动”,两位达人看到了“城市更新”就是国家新发展理念在城市化的具体体现,也都看到了向“城市更新”转轨是一个多么艰难的任务。王富海看到,成片开发模式惯性巨大,难以刹车。因为,成片开发模式依靠的两个核心要素:一是土地财政,二是房地产市场,构成了城市发展的基础。李忠看到的挑战更严峻,要城市更新,“先更新一下你自己”。一个是换基础,一个是换思想,怎么想,都不是一件容易事吧?
例如,“国家发改委2021年新型城镇化和城乡融合发展重点任务”中,仅把城市更新作为城市建设一章中一个小节阐述,“让人未免有遗珠弃璧之叹”;2021年11月,住建部公布了第一批城市更新试点城市,似乎试点之外的城市可以继续以上半场打法打下去;由于各地被土地财政绑架,建设用地早已供过于求,依然争夺用地增量,国土空间规划了四年,到现在还划不出三线;又如,要建设国家级中心城市、要打造科学城,就大规模拓展城市新区,千万人体量的城市,一拓就是一千平方公里。原来一只鸡用一个砂锅炖,现在这只鸡放进一口大缸去炖,鸡汤还有味道吗?再如,一个城区要建总部基地,就在全市范围争夺总部资源。投了资、占了地,增加大量空置“写字”面积,迁来的总部职工、家属要长途通勤或搬家,整个城市的GDP和税收不过是零和博弈。
自然地,“城市更新”仅被当作城市建设中一个专业理念:规划界在中观尺度上研究专题,设计界在微观层面上更新项目。放眼各地,没有宏观上推进城市更新的案例。整个业界对进入更新阶段没有做好准备,野战军团进入城市街巷,犹如大象进入瓷器店,一路横扫,大拆大建,这不正是眼下屡见不鲜的情景吗?
城市更新任重道远,有多远?千万不要远到积重难返。
王富海:《城市更新行动——新时代的城市建设模式》北京建筑工业出版社2022年1月第一版
华高莱斯国际地产顾问(北京)有限公司:《城市更新方法》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22年1月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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