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短篇小说：梁山伯自白书

我对不起英台——其实我一早便知道她是女儿身。

想起那日柳荫结拜，柳叶拖了细雨，青翠可人，我便提议与她结为兄弟，一般男子，跪便跪。只见这人，跪也跪得异样，无端款摆一下腰肢，于此细微之处，令我起疑。

周先生头戴古母追巾，身穿蓝衫，细看我们二人文稿后，便随手收入他一百零八名学生之中。

然后他分了我们兄弟二人一室，英台已觉不便，但又隐忍不发。

我生性节俭，便向她提出：“我们俩一间房，各点一只烛，未免过于浪费，以后若非有重要事情，不如同在一桌攻书，共点一烛，好么？”细察她的表情，无可奈何。于是我便决心侦知她的底细。

就在那一天，她病了，一按额角，非常烫人，我觑准时机，道：“今日已经深夜，看病时来不及了，明天一早便请大夫来瞧瞧吧。”

她巴不得打发我，好让她休息，便道：“好，明天再说，梁兄，时候不早了，你且去睡吧。”我怎肯就此罢手？便坚持：“为要照顾贤弟，我不放心，看你一身火烫，还讲什么客气话，我不走了，我俩头脚相抵来睡好了。”

她听了这话，吓得心如擂鼓一般，本来已烧红的脸，阴晴不定。

见我坚持，她只好由我，忙瑟缩一旁。

四野无人时，我偷偷掀被，飞快地瞥了一下，见她露了半肩，一双玉手，还有……终于一直存在我心中的疑问开启了，我没有猜错，她果然是女儿身。

她还穿了耳洞，这是铁证。

我们一群书友，喜欢沿经管至附近的行人大道上散步。他们见热了，梁省坡率先把外衣脱了。但英台和书童银心，总是宁愿努力打扇，也不肯稍作暴露。

黄超母生性粗鲁，他问：“天气这般炎热，何以你俩犹重衣叠穿？不怕汗臭么？”英台道：“小弟没这样的习惯，因自幼体弱多病，一脱长衣，怕招风寒。”旁边的任建晖插嘴：“他脱不脱长衣，与你们有何干？”他也不脱。

晚上是大伙洗澡的辰光，英台必礼让，自己排至最末。

我不是人！我竟偷窥她。不过礼教森严，我只是凭地上的水影来猜测，自己给予答案。

我俩朝夕相处同游共息，转瞬近三年了。

千里搭凉棚，无不散之宴席，一天她面带愁容。

“梁兄”她欲言又止，“我们来此攻书，于今几年？”

我道：“算起来，也近三年了。贤弟有什么话要说？”

英台低首：“……刚才有家书，说老母病重，要我急速回家转。我这一去——”

“当然要回去，只是……”

“梁兄，说真的我何曾舍得梁兄？不过，望兄散学回家，抽时间相访。”

我见离别情愫，最是难消，便道：“贤弟启程时，愚兄必要相送！”

哎！

我便送了她十八里。真累。步伐的累是没得说了，最难为的便是不停装傻伴懵。

你知啦，到这最后关头，英台是孤注一掷的了，她有多少个三年？

到头来还不是暗示我这个同居者？

但，由于礼教的桎梏，她怎好意思自己开口求婚？便俯拾各种情景，多方比喻。

见到柴夫挨身而过，便道：“他是为小家而奔走，梁兄，你送我也是一般心事。”见到塘鹅，便道：“雄的前面游，雌的后面叫，为怕失散了，便喊，哥哥，哥哥。”见到小石桥，二人搀扶过河，便道：“这好比牛郎织女渡鹊桥。"……总之路旁的坟墓，水井，鸳鸯，牡丹，泥菩萨……全都不放过。

但你以为一个成人可以白痴成这样么？整整十八里，句句都是说明一男一女在上路，竟然一窍不通半分不晓？他还有资格去求学问么？——她真是低估我的智慧！

到了最后。她见我执迷不悟，她也技穷了。

芳心暗暗地赞许我刚正不阿心无旁骛，简直是可托付终身的乔木。于是她拿出一只玉蝴蝶作为信物：“梁兄，弟亦有一九妹，愿结丝萝。她与弟是双胞，所以长相性情，并无两样不知梁兄尊意如何？”

我谦让一番，装作惊喜交集，半推半就，答应了她。

手持这只玉蝴蝶，回到经馆中招摇，不消半天，全体同窗书友都知悉我的艳遇了。

在我出发到上虞的祝家庄议婚的前数晚，常在梦中见到英台，风情万种地招引。

每次醒来，不免抚心一问：就这样定了吗？不过算了。如果婚后她不中我意，再思量秘密纳个小妾也是可以。

对这囊中之物，我笃定少不得摆摆架子，免得她以为我是急不可待，遂慢条斯理，左延右宕，迟了三天才去。

在祝家楼台，预订气定神闲地发挥我的男性魅力。英台亮相了，侧门边一架屏风后红衣一展，见这丽人上穿水红衫，下系紫罗裙。

头梳盘云髻，脸施薄胭脂，身后有银心相伴，款款上前向我施礼：“梁兄，你好。”

哗，我眼前一亮，还不错。

于是我俩开始话旧，说了半天，才把那玉蝴蝶掏出来，也不可以吊她胃口太久的。

谁知一掏出来，英台便赦然道：“梁兄，这信物可以作废了。”

什么？什么？——英台竟然答应了马家的

婚事她竟说我来迟了？来迟了多久？

才不过三天，事情便变了？——真令我面上过不去。哦，起了半天云，落不到半颗雨，我还要不要做人？我如何面对损友如伊抽水的奸狡笑容？

我质问英台：“你爱那马文才什么？”

“虽说没见过面，不过他看了我的文稿，十分钦慕，二话不说，便遣媒下聘，他多勇！——甚至不追问我的过去。再说，他家境富裕，我一过去，锦衣玉食，宝马雕车……”

“难道就是这样了？”

“梁兄——你为什么要迟到？你摆架子，我又岂能没架子？既然你欠那份热心，我也不忿再等，便答应他了。”

“英台，你曾送我玉蝴蝶——”

她施施然地走过去，拉开酸枝抽屉。原来一抽屉都是玉蝴蝶。

天啊，一抽屉都是！也许每一个书友，连那个比她矮的辛玛祥，林嘉升都有。也许连周先生都有。——这骚货，要不她还没读满三年，怎能提早领得毕业文凭？唉难为我与她同衾共枕时，忍得那么辛苦！

“梁兄，我游戏过，书也读过，又见识了那么多男子，只觉得有点倦意，乘次机会也择木而栖息。”

我气急，一手捏碎了银心端上来的喜饼，还掷在地上乱踩。吓得这丫头……哼！抓不住老虎，在猫身上出气也好。

英台见我此情状，也有点怜惜，忽然想起了：“梁兄，梁兄，你别这样，我且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

“我们的书友任建晖，记得吗？她也是女扮男装去攻读的，我早已秘约她来作陪嫁姐妹了。她也不错的。”

“吓！”我惊愕失态，呻吟：“——书友中究竟有谁不是女人？”

一阵气血上涌，我口吐鲜血。

英台见我吐血，便关怀道：“梁兄，在十八里相送那日，我便发现你身子虚弱，气喘。现今小小刺激，又忙不迭吐血，我看你一定病染肺痨。银心，银心——”

她着银心去来一纸，隔老远地递与我：“这是著名的焦大夫的地址，梁兄，你去诊治一下吧，肺痨可是会传染的，我是为你好——”

为了我好，我看她怕传染是真。

不要假作好心了，老早就知道，我的病不是大夫能够医好。以我所知，吐血只是消磨点浓墨灌在肚里，便可立即止住。然而我却不能，为的是心病。

谢了，我撕掉那店址。

梁山伯，堂堂江南才子，栽在这绝情女子手上，还苟活作甚？

呜呼！

我如无主孤魂，一脚轻一脚重地踱回家去，真是一条漫漫长路，好不难行。好像刚才吐的一口血，便已把元神也一并吐掉一样。

回家当晚，我吞了玉蝴蝶自尽。即使死了，也羞于魂兮归来，只好化蝶。

——敬告各位，本人乃为面子而死，绝非殉情，千秋万世，切莫渲染误导。

作者简介

李碧华，女，原名李白，祖籍中国广东台山，出生、成长于香港，毕业于香港著名女子学校香港真光中学。曾任小学教师、同时担任人物专访记者、电视编剧、电影编剧及舞剧策划，先后在刊物撰写专栏及小说。

代表作品有《霸王别姬》《青蛇》《秦俑》《胭脂扣》《生死桥》《饺子》《诱僧》等 。专栏及小说在陆港台新马等地区报刊登载，结集出版逾百本。擅长写辛辣、凄艳悲凉的故事小说，文笔流畅，观点独到。

原标题：《李碧华‖短篇小说:梁山伯自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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