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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物,领地与想象的身体
本文原为谢丁丁在《走神——园林的观看之道》展览期间所做的一次讲座。在编者走访该展览,穿行于其他影像作品之时,就发现她以两种让人意外的“姿势”加入了这个影像展,使园林中的“人”得以存在。本文可被视作她的创作的注脚,也可以被当作理性的景观建筑师谢丁丁另一面。展览于2017年11月22日至12月20日在苏州同里古镇耕乐堂举办。
我认为食物是人与栖息地建立联系的第一步。像所有动物一样,要先找到能够提供充足食物的地方,才会选择住下来。所以,在说食物之前,让我先来说一说居住这件事。
领地的必要性
居住这个词可能对有些人来说不是特别明确。前段时间我在做一个关于这个命题的采访,在采访到一个朋友的时候,我问你觉得居住是什么,他说这个词对他来说意义不明。那么我换个词,在一个地方住下来,或者说有个住处意味着什么。这个朋友说,有个住处意味着放松,能够省下很多精力。
人在外界是需要面对很多突发状况的,虽然我们在现代社会并不经常意识到这一点,但在户外公共空间,你是要花费很多精力的,随时保持警惕,比如识别方向、避免和其他行人或车辆相撞、保持行为不要失态等。我们现在倒不用经常担心会被身边的人一闷棍打死或被暗处的猛兽伏击这种事,黑暗森林虽然还在,但道德的约束多少帮我们省去了些精力。而在家里或其他具有一定私密性的空间,我们会放松下来。我们所处的空间——房子、墙、玻璃、屏风——给我们提供了庇护,在这里我们不需要辨别方向、担心和人撞上、也不需要保持仪态,这是属于我们自己的领地。这位被采访的朋友给我讲了一个他的经历,他有一次在意大利,阴差阳错地错过了飞机,投奔朋友坐过了站,于是在各种交通工具和枢纽站辗转了一天之后,他终于来到了临时租住的airbnb。他说,他终于找到落脚处的时候,觉得松了一口气,尽管那个住处是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他却感到了无比的放松。这个陌生的环境给他提供了庇护,让他不再需要去担心外界的不可预测的力量,它让他暂时获得了自己的空间,或者说,自己的领地。
我们现在这个社会的领地是非常混杂的,和动物界不同。我们平时看动物世界,无论是独行的掠食者还是群居的猴子,都是有自己或群落的领地的,这个边界通常非常明确,一只动物对待领地之内的家族成员和领地之外的入侵者态度是非常不同的。而在现在的人类社会,尤其是全球化程度比较高的地方,这种边界越来越模糊。我们有和其他动物一样明确的边界,比如国家领土、自己的家、和同桌之间的三八线,这都是绝对不容侵犯的领地。但与其它动物不同的是,我们还拥有公共空间、允许完全不认识的人处在同一个空间之内而不起冲突。在这里,领地变得非常临时和多变:从我们70年的房产,到发车间隔2分钟的地铁车厢里的立锥之地。所以当我们提到人类范畴内的领地时,事实上是有两种不太一样的概念:具有物质实体,能够提供物质庇护的空间,比如前面那个例子里,我的这位朋友最终投奔的这家airbnb;还有通过行为和一些的物质实体共同划定的,比如你现在坐的椅子。
从食物开始
说到领地,就要提到如何划定领地的问题。这里又要提到一个词,叫栖息地。栖息地的概念是大于领地的,比如我们说同里是我们的栖息地,而我们各自的领地是在这个镇里面划分的。划定领地之前需要先找到栖息地。
前面说到,我认为食物是人与栖息地建立联系的第一步。有了吃的才能活,能活才会考虑定居的问题,定居才会考虑划定和维护领地的问题。这是一连串的事情,我们的基因里可能也写进去了,要不然我小时候怎么一到陌生的地方就要我妈给我买吃的,不然没有安全感。开个玩笑,不过可能确实说明了一些问题。
举个虚构的例子,这是我最喜欢的宫崎骏动画片《千与千寻》。故事开头,千寻落入异境,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变得透明,河神白龙告诉她,如果不吃这里的东西就会消失,然后喂了她一颗药丸,千寻才慢慢变回原来的样子。
我理解宫崎骏的意思是,你如果拒绝与唯一的栖息地建立联系(因为海平面上升,千寻已经回不去之前的世界),就只有消失。这里建立联系的重要途径就是吃。吃是一种接纳行为,如果你吃进一个东西还正常消化了它,那么你和这片栖息地就达成了一个协定,你们互相接纳了对方。联系都是双向的,只有双方都接纳了彼此才能称之为联系。如果找不到能吃的东西或者吃完不幸挂掉了,那就说明没有彼此接纳。
找到吃的之后就是考虑定居的问题,哪怕是游牧的采集社会在某一段时间之内也是限定在一定范围内活动的。食物给我们提供了安全感,让我们对一个新的地方产生信任,甘心停留在那儿。相应的,定居给我们提供了进一步的庇护,让我那位差点儿在意大利露宿街头的朋友终于放松下来。在他“流落街头”的这段时间里,他只处理一件事,就是寻找一个落脚处,其他一切的问题都放在第二位了。住下来后,才能开始考虑其他问题。
我们还回到千寻的故事。小姑娘在河神白龙的帮助下,在异境里找到了落脚处,惊魂未定的清晨,她来到猪舍外准备去见自己变成猪的父母。这个时候,白龙给了她两个饭团,千寻接过来咬了一大口——这是她在异境吃的第一口称得上饭的东西——突然她大哭起来。不过她还没忘了吃,边吃边哭,把饭团都吃光了。
《千与千寻》影片截屏如果说上一次千寻通过食物在技术层面与这个异境建立了联系,并得以生存下来,那么这一次,食物才真正提供了安全感。饭团是她熟悉的食物,这种久违了的熟悉感让她终于放松下来。她的身体不再惊恐地窥探四周的一切,在这一小块草地上,她因为饭团和白龙的存在得到了庇护。这是一个临时的无形的庇护所,一块儿她自己的领地,让她得以回到自己,得以处理自己的欲望和情绪——她很饿,并且吓坏了,于是她大口吃饭团,同时大哭。
我们经常会说食物能够治愈人,我以为说的就是食物提供的这种安全感。它写在人的基因里——吃就能活下去,是安全的。所以那些高糖高油的东西一般都特别治愈。
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看,动物在进食时会选择相对安全的环境,与其说吃东西划定了临时领地,不如说先划定了临时领地,然后再开始全身心地吃。有些场合我们是没办法放心进食的,比如站在正在刹车的公交车时、独自走在黑暗陌生的巷子里是,这些都是会让我们产生焦虑、带来压力的环境,在这些环境里我们不会进食。于是,在那些我们可以开始吃的环境里,食物和安全的联系再一次得到了确认。这些地方成了我们的庇护所,在这方小天地里我们拥有自主权,我们可以把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来,我们可以决定以何种速度、如何进食,我们的情绪得以安放,精神得以放松,思绪得以四处游走。
重建客的领地
如果你最近探访同里的耕乐堂,可能会看到有人在园子里喝茶。这实际上是我的参展作品。说是作品,不如说是一个邀请更明确——我在耕乐堂的三个位置放置了茶具和茶叶,邀请游人坐下来喝茶。
我第一次到耕乐堂时,用保温杯泡了一包朋友从斯里兰卡带回来的袋红茶,举着杯子在园子里散步,在各种椅子上坐下又站起来,变换着各种姿势喝茶。当时我觉得非常自在,然后意识到这就是我上面说的进食机制在起作用。于是就有了这个作品,或者说,这次邀请。
茶对我来说很有意思,无论是给自己泡,还是和朋友一起享用,总是让人非常愉悦。有一次我和朋友在北京景山的一个观景亭里喝茶,时值深秋,这似乎真的不是一个好主意。结果我们却喝得十分开心,完全忘了冷,从下午一直聊到天黑透才下山。后来这位朋友就我们聊天的内容给我写了一封邮件回复,其中有一句话是“一杯茶消解了古迹景点的经典化和异化,唤醒了私人亭苑元初的趣味和亲密。” 这正是我在耕乐堂里喝茶时感觉。
回到园子本身,它在建造伊始是园主人的私密空间,用围墙一道道围起来,不让外人窥探。今天园主不再,旧客不来,园子向所有人敞开。于是大家进进出出,如同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种打卡式的观看方式占据了园子。这是一种不安的状态,和我那“流离失所”的朋友如出一辙,他们不停地寻找下一个地点,无法在眼下的这一处安定下来——没有领地,没有庇护所。
我希望通过喝茶这个日常活动改变人在“打卡”过程中的身体状态:坐下来,泡一壶茶,喝上一杯,再去重新感受园子。与其说“再去重新感受”,不如说“才开始感受”,走马观花与下马看花自是不同。一个临时的庇护所在喝茶的过程中逐渐建立起来,在桌椅茶盘这一方天地之间建立起来。他不再是一个向外窥探的人,而是一个向内自省又向外打开的人,他能够与场所建立联系,能够处理自己的情绪,能够观察和思考。
这是客的领地。园主人还在时,大概也是这样为风尘仆仆的客人奉上一杯热茶,一杯茶下肚,来客才算坐定。在这一方天地里,他不再是外来者。他的眼睛得以迂回和逗留,他的脚步得以停顿,想象得以展开。
现在,他开始和园主人谈话了。
备弄
备弄,又称“避弄”,是苏州老宅子中常见的一种空间,简单来说,就是一条狭窄的走廊。关于它的功能,一般认为供女眷仆婢躲避男宾或主人之用,同时兼具防火、联通前后宅院的功能。这条狭窄的小弄偏在宅子一侧,和主人宽敞的空间平行,从外宅一直延伸到内宅的尽头。因为设有顶棚但少有开窗,光线昏暗,所以备弄一侧的墙上都设有灯龛,方便使用者行走。
耕乐堂的备弄在被艺术家“改造”前
耕乐堂对外开放的那条备弄夹在两座相邻的院落之间,从归属上说是属于南侧的院落,因为它的顶棚是从南边院子的正房延伸出来的。现在,这条备弄作为整座园林游览路线中的一部分,是游人从住宅区到园林区的必经之路。出于保障游人安全的考虑,备弄里面挂起了电灯笼。
然而,当我们从旁边的天井跨进这条备弄中来时,依然能感觉到它与周围空间大相径庭的特征:昏暗、狭窄、幽闭。我第一次造访耕乐堂时,从门厅到园子便是走的这条路。我对黑暗的空间很有兴趣,它有关人类最原始的恐惧,因此在住宅中并不常见。在这个曾经的私人空间里,即使在点了电灯之后,这条备弄依然保持着它的性格。
相同的身体
一条功能性的走廊,它的使用体验大概不在设计者的考虑范围。我当时站在备弄里,不禁开始幻想旧时的仆役在这里行走时的样子,然后一连串的问题浮现出来:他正端着什么?要走向哪里?他走得快还是慢?他穿着怎样的鞋?脸上的表情如何?他此刻心情如何?在想什么?他在这里摔过跟头么?这是他第多少次走在这里了?他在这个园子里干活多久了?他的生活是怎样的?他关心什么?他想要什么?(可惜关于仆役生活的记载太少,除了文学作品外没有多少可参考的文献)
古物最重要的价值大概就是历史见证了。我们面对一件古物时,关于它的一切好奇心最终都会指向与它相关的人:定制它的人、设计它的人、制造或建造它的人、使用它的人、运输它的人、买卖它的人、毁坏它的人、收藏它的人、修复它的人。历史是关于事件的,而事由人为。
我们无从知晓究竟是谁使用过这条备弄,但我们知道他们和我们有差不多的身体,这是我们想象和验证想象的基础,因为物为人作。置身其中,通过磨得光滑的地面、漏窗里渗进来的暗淡的光线、粉刷了无数次依然斑驳的墙面、狭窄的入口、漫长的黑暗后豁然开朗的天井,我们的感觉大概与走在这里的前人没有太大差别。
光与秩序
有趣的是,它始终是一条不该被注意到的路,隐藏在宅子最黑暗的地方。在被现代的电灯泡点亮了之后,它依然是不被注意的——它被暴露出来的同时也被均质化了。
如果我们把宅子的光线还原,备弄很有可能就是一片漆黑(如果不点亮灯龛里的灯具),而园主人的空间就明亮许多了。这种光线的差别也是等级、秩序的差异。就像前面说的,备弄是一个功能性的空间,并且它主要功能是通行,宜人的光线在这里就不必要了。
这样的秩序在灯笼到来之后发生了很大变化。电灯泡不分昼夜地点着,这拉近了它和主人空间的亮度。不过主人的空间是不用点灯的,那里有天然的宜人光线。于是,人们把这条昔日躲藏在暗处的小路当作了入园的必经之路,曾经的秩序被这种均质消解了。仆役之路和主人的客厅没了区别。
想象的身体
谢丁丁,仆役之路,2017,耕乐堂
《仆役之路》的制作过程极其简单,我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把电灯笼灭掉,把灯龛里的灯亮起来。和《喝杯茶么?》一样,《仆役之路》没有提出任何观点,甚至也没有提出一个明确的问题。它们都只是提供一个场所,在这个场所中参与者可以用自己的身体去想象。
和食物-领地的关系类似,想象同样需要一个庇护所。这里的庇护所是黑暗。做梦需要黑夜,想象则需要一定程度的黑暗——也就是信息的缺失。它是一种掩护,让我们可以在观察者眼中模糊起来,并以此提供了一种安全感。那些看不清、琢磨不透的地方才能够允许想象进驻,允许不断地改写,它是不确定的和柔软的。在一览无余、边界清晰的坚硬地面上很难做梦。
我想我们不该称它为一个作品,而是一种干预,这种干预使得场所具备了成为一个临时庇护所/领地的条件。
后面的事情就与作者无关了。
(作者是一位生活和居住在北京的艺术家。2013年毕业于谢菲尔德大学景观建筑系。作品多以绘画、行为、装置等形式进行,关注人与人造环境的关系,尤其是对城市公共空间颇有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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