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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读红楼|第三十七回(上):诗社好生涯

2022-07-27 12:1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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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兰藉文化 红楼梦研究 

作者

沈默

《红楼梦》进入三十六回,把此前的情节做了一个小归结,为的是从第三十七回起,关机重启,让小说进入另一个段落。

这个新起段落的主要事件,就是大观园闺秀们结社吟诗。而宝玉乐在其中,拥有了一段最为诗意与惬意的岁月。但这段岁月的营造,需要作者特意渲染,方能感染读者。

首先,需要宝玉有一个轻松悠闲的空间。那么只能把他的紧箍咒——贾政从贾府中“驱逐”。作者巧妙合理地给贾政一个长期离家的理由。甚至不忘在前一回的末尾,把湘云打发回家,一方面为了故事的合理性,一方面也为了凸显湘云,并触发湘云写海棠诗和设螃蟹宴的情节。

这个新段落的开启,让红楼的面目和情韵有了新的变化。一连七八回,小说写了两件事:开诗社和刘姥姥进府。前者雅而后者俗,但同样都是洋溢着欢乐的气氛。从上一段落炎夏的烦闷与躁动中摆脱出来,给人以金秋飒爽的感觉。

小说对季节与情氛的调和上,把握得十分到位。赋予时间以颜色、以温度,让时间充满质感,不同的季节有相应的感受。春天是情意初萌,夏季则是喧哗骚动,到了秋天,顿时平静下来,一片金色的欢愉。情节的设置,与季节紧密相关,读者能在情节里感受到季节的变换,又能通过季节的特征来感受情节,这样的设置真是巧夺天工。

本回的情节十分简单,但又很难找到一个确定的主角。视角也在不断自然地流动。

宝玉收到探春起诗社的邀请函,途中又收到贾芸孝敬白海棠花的帖子。诗社中互起别号,定规则,作海棠诗。这一条线索是宝玉的视角。但地点从怡红院,换到沁芳亭,又到秋爽斋。空间感十足。

之后,小说却开启另一条线,以袭人为视角,写出怡红院丫鬟们的日常生活,在时间上与前一条同时,叙事上类似于电影蒙太奇。

接着,又回到宝玉身上,写宝玉因袭人给湘云送东西,而想起邀请湘云。

情节转到第二日,湘云来贾府。此时湘云成为了主角,写了两首海棠诗入社。

下一场是像是一个双人的独幕剧。时间晚上,地点蘅芜苑,人物湘云与宝钗。内容是讨论如何起诗社。

如果换一个俗手来写这段文字,很可能就平铺直叙。直接写探春如何邀请到宝玉过来,又一一等李纨、迎春以及湘云等过来,起个题目就结社作诗。最后社完人散。但曹公偏偏做了无数的曲折顿挫。

最开始的顿挫是令贾芸穿插其间,既给了诗社题目,又连带写了贾芸。接着又通过袭人打赏送花来的小厮婆子,自然过渡到给史湘云送物上。

这还不够,又因为礼物的盛具问题,一对玛瑙盘子,而引发了一大段过去生活细节的追述。从中又写了贾母、王夫人等对宝玉的宠爱,写到了赵姨娘等的嫉妒,甚至暗写了王夫人给袭人赏赐的情节。短短的一段对话,内容极为丰富。盘子事件成为第二次顿挫。脂批提示:

看他忽然夹写女儿喁喁一段,总不脱落正事。所谓此书一回是两段,两段中却有无限事体,或有一语透至一回者,或有反补上回者,错综穿插,从不一气直起直泻至终。

得其壸奥。

湘云的出现,又成为第三次顿挫。作者让湘云没有随同众人一起出场,而放在另一场合,独立呈现。这与黛玉进贾府时,凤姐与宝玉的出场,与其他人错开,是一个道理。有意凸显出湘云在这次诗社的意义,尤其是为了强调其海棠诗的独特卓异。同时也丰富了叙事。湘云的晚到,又为螃蟹宴和菊花诗做了最合理的铺垫。

这一回内,叙事视角变换了三次。每次变换,都在主事件中穿插其他小事件。小事件与主事件有着反差与对比,从而形成错落有致的参差效果。

第一个反差是连续两个书札。探春与贾芸的书启,前者高雅之风,后者则市井之气。前者用典雅的文言,精巧的典故与代称。如着凉生病,用“未防风露所欺,致获采薪之患”的表达。而后者,直接白话口语。雅俗的对比,不仅仅在文风和措辞上,还表现在所要表达的内容。前者是追慕古人,于名利场外,结社雅集。后者则是堂侄巴结豪贵的小叔,认作“父亲大人”的送礼奉承之文。在情趣格调上,恰有天壤之别。

这种写法,在脂批里叫“特犯不犯”。也就是有意用重复的内容,但又同中有异。通过对比,各自的特点也愈发明显。

但最有意思的是,作者放下褒贬评价,甚至也不是春秋笔法。他单纯地让两个异质的内容呈现出来,相映成趣。一个是诗酒书画,一个是柴米酱茶;一个是在精神中高蹈,一个是在现实中攀爬。而这也是红楼着意描写的两条线,两种生活。它们是生活的两个维度,虽然有时候不同维度的人会互相鄙薄和排斥,但在曹公这里,他将之放在一起安抚。

这次强烈的对比,是一个精致短小的模型。之后曹公并没有放弃继续的深化。紧接着,一面是秋爽斋中,诸钗吟诗点评;另一面是怡红院里,群鬟取笑打牙。雅事与俗事对映。

丫鬟们的对话里,又隐隐透出宝玉背后的生活危机——有人总虎视眈眈,试图对他下手。以至于他的保护者贾母和王夫人,需要通过送桂花这种小事,来堵着其他人的嘴,为宝玉争取名誉。而丫鬟们也在试图保护自己的小主子。

而唯独当事人宝玉,此刻毫无知觉地在外头吟风弄月。就像《天下无贼》的傻根一样,周围人都向他隐瞒了各种危机,无声无息替他化解。但最后她们无力散去的时候,他面临的应该是更为惨烈的崩溃吧?

电影对结局加以美化,并不敢直接面对这样的真实。但红楼里的宝玉,却要面对更为严重的人生真相,遭受比之前更为残酷的算计与逼迫。到底之前的保护,是幸还是不幸呢?这是题外话了。

之后,螃蟹宴也分为两大段,前面是贾府主仆们的宴会,后端则是菊花诗赛。雅俗立分。再后面,刘姥姥更是以其大俗,凸显出大观园的大雅。对富贵之雅与市井之俗的反思,长久地贯穿在小说之中。

三十七回整回谈的是海棠诗社的发起设立。这一情节不仅对《红楼梦》来说意义非凡,就算在古典小说叙事学里,也有着十分重要的价值。

关于海棠诗社,此前的红学,大多数是谈论诗社里的诗词对人物个性和思想的塑造,对人物命运的“谶语”价值。但极少关注到它在叙事学上的意义。

海棠诗社的意义,主要体现在:

一、它开拓了叙事的另一层面。不再单纯靠情节,而是多渠道塑造。

我们知道,《金瓶梅》等开始开创了以日常生活描写来推动情节、完成故事的叙事写法。对过去超越日常的传奇故事,这是一种颠覆。而明末清初的才子佳人小说,则在传奇故事的基础上,以男女主人公的诗词创作,来推动情节。但这时候的诗词,主要是作为一个符号,表示这个作者是一个“才子”“才女”。至于诗词本身的内容,并非十分重要,也是可以替换的。

曹雪芹结合了这两者。以日常生活里的诗歌创作活动,来作为叙事内容。

这并非简单的继承和结合。实际上它弥补了人情小说陷入日常琐碎的一些弊端,用诗意化来软化日常生活的枯燥。并且,也避免了日常生活叙事对人物精神世界的展示不足。

外在言行,往往只能体现人物的性格和基本三观,很难精细勾勒出人物的内心世界,更别说充分展现幽微之处。所以古典小说如《水浒》《三国》等,因为仅描写言行,而疏于内心世界的描写,导致出现大量的扁平人物。而现代小说,显然意识到这一问题,而增加了书信、日记、内心独白、大段心理描写等方式,加强对人物心灵的刻画力度。

这方面登峰造极的,无疑是俄国文豪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的小说人物,经常用长篇书信来自我解剖。短一些的篇幅,甚至整篇为笔记体裁,如《死屋手记》《地下室手记》。类似的小说还有歌德的《少年维特的烦恼》、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于是,在叙事文本中,镶嵌子文本,成为了母文本的一种辅助与补充。这点自然也不是曹公发明的。司马迁《史记》的历史叙事文本,已经依靠人物的诗歌创作来展现人物精神状态。

最为有名的文本之一,就是项羽的《垓下歌》。其真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作者司马迁试图以诗歌来展现当时项羽的精神状态。这就是叙事文学的技巧,因为史传体要尽量避免心理描写。那么通过诗歌展示,会比直接的心理叙述会更加可信,表达上也更加自由与丰富。

小说红楼在继承古典传统上,也是尽量避免长篇的心理描写。文中的心理描写极为精简,除非十分必要,否则也是试图通过言行和其他方式替代。小说到了第三十七回,作者自然会发现,单靠日常生活,难以淋漓尽致地展现人物丰富的精神内涵,他必须依靠另一种形式来展现。

此前,黛玉的《葬花吟》已经小试锋芒,对宝黛爱情的独特性与深刻性,起到了重要的塑造作用。如果没有《葬花吟》,那宝黛爱情其中灵魂共鸣的力量,将会失色不少。

但小说需要更多的人来展示,而非仅仅主角。于是诗社成为最佳模式。

二、它改变了叙事文学的线性表达模式。

加入诗社这一情节,让小说在表达上,不再是顺着时间走流程。而是叙事的时间被摊平,在同一时间里,同时展现多个子文本,也就是相对静态的呈现模式。这里面没有直接的言行交锋,但子文本们却能构成交响曲一般的复调文本群,镶嵌在小说里。

我们同时能看到好几个人物的诗作,它们展现出不同的色彩。

三、它增强了叙事文学的多义性表达。

它用最精简的文字,最有可读性的方式,来对人物的精神理念进行书写。应该说,这种书写是极具难度的。作者对小说人物作品的代拟,同时得兼顾三方面:人物的思想个性;人物在特定场景的表达欲望和试图呈现的图景;人物的诗歌才华设定。而在这三方面以外,作者又试图加入了第四个维度:谶语式的表达。

也就是说,读者在看到诗社诗词的同时,也不能直接当作小说人物的自白来看,而是要放在诗社的语境里。这些诗作,仅仅是诗人们在诗社中的作品,是试图展现给其他成员看的内容。里面有刻意的自我表达,有不自觉的思想流露,甚至还有作者以“命运之手”加以隐藏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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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刘姥姥

原标题:《精读红楼|第三十七回(上):诗社好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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