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珞巴族最后的歌者亚夏与她的歌唱之地
杜冬
我们从没有听过这样的语言,从没见过这样的歌者——她的耳垂已经裂成两片,触目惊心;面孔像是被小刀随意割过;发型是古怪的齐额短发,有些类似“波波头”,据说是被人用木棍夹着头发,拿割稻子的小刀割成的。她手脚仿佛裹上了一层蜡质,脚趾严重变形,右手紧紧扣成吸鼻烟的形状,浑身有一种说不出的浓烈气味。
她是如此与众不同,仿佛来自一个完全不同的时空。除了她,再也没人能把创世的史诗唱得像首情歌。她是珞巴族歌者亚夏。
已经去世的歌者亚夏。冯帅 摄身世
亚夏生来就是奴隶,父亲在她还小时就把她卖给了藏族奴隶主。这件事情让叔叔和父亲起了争执,叔叔出门拿了毒箭,爬到树上,把毒箭射到了父亲腿上。
最后她还是被卖到了雪山的另一面,母亲舍不得她,会翻越雪山来偷偷看望她。等到一亚夏11岁时,才有人告诉了她身世,告诉她那个偷偷来看她的奇怪女人是她的母亲。于是她逃出来找母亲,却只看到了一间空空的小屋,母亲可能已经死在翻越雪山的路上,或是死在家乡“LuoYu”了。
“LuoYu”这个词像是毒刺,频频出现在亚夏的噩梦里,她从“Luoyu”来,但她害怕“Luoyu”,“那里的人,不好,坏得很!”她闭眼,抬头摆手,几十年后依然仇恨那片血腥残忍的土地,这是我们第一次听说这个古怪的地名,该如何翻译呢,落玉?多美的名字。后来我们才知道,这片土地叫做“珞瑜”,藏文直译是:珞巴人之地。
1912年的珞巴人部落。资料 图采访到一半,亚夏突然呜呜地哭。
如何去安慰一场发生在我们出生前的惨剧,我们不知如何是好,放下笔上前去搂抱老人,老人顺从地闭上了眼。一边做翻译的珞巴村干部点上了一支烟,亚夏的话他也听不懂多少。
这里是西藏林芝地区米林县南伊沟珞巴民族自治乡才召村,我们来拜访这位总是醉酒的珞巴老人。亚夏生活的南伊沟位于喜马拉雅山以南,距离中印边境实际控制线只有几十公里,越过实际控制线,就是珞瑜。
歌者亚夏抹干眼泪,又喝了一杯白酒,开始歌唱。她唱的是《甲金甲》。所谓《甲金甲》,就是珞巴族的创世史诗,每句都要以“甲金甲”结尾。
这些歌是珞巴人信仰与生活的核心,从歌声的史诗中,这些并没有文字的猎人们知道自己从何而来,祖先曾有过什么伟大的功绩,如何与山林对话,如何安抚一只被杀死的喜马拉雅黑熊的不安灵魂,自己的亲戚与仇敌分别是谁。
他们在歌者的歌声中看到了祖先的面孔,也看到了如同倒影一般,从模糊到逐渐清晰的自己的面孔。
一切人都是长歌中的链条,他们将不可避免地消失于山林中,最终落入这条从远古贯穿而来的沉重铁链。
从荷马,到格萨尔的说唱者,都肩负着这条铁链。
但亚夏似乎并不觉得沉重,她在酒后变得能够飞翔,如果没有“甲金甲”环环相扣,她似乎要飞到云中去。
醉后的史诗歌者同时说着珞巴语、藏语和汉语,但是没有一种可以被人完整理解。一句追着一句,祖先阿布达尼、老虎兄弟阿布达若、毛主席金太阳、布达拉宫……在每一句结尾都以极大的力气唱出“甲金甲”三个字。
她总想多唱一些,不管人们是否听得懂;然而她终于气力不足,歌声里只有出气,“甲金甲”渐渐微弱,众妙之门已经落下。 “ewu(孩子),我很伤心,你博噶尔(部落)不要了,你阿布达尼听不懂了。”她还在闭着眼睛哼。
她忽然从史诗的梦中醒来,睁眼而笑,恢复到绝妙的醉态,“全国人民大接棒(解放)!”她用尽力气,以波普风格结束了自己的吟唱,拍起巴掌,“哈伊格!哈伊格!” 她威严地说,这是珞巴语的“谢谢”,但是听起来极像“喝一个!”
然后她喝了满满一杯白酒。
墙角有老鼠在叫,她突然放下酒杯,愤怒地站起身跺脚,对着阴暗的角落大喊:“古棒!”这是藏语小偷的意思,珞巴人认可仇杀和掠夺,却极蔑视小偷。
我们趁机问她,她多少岁了?
“100岁!”她闭起眼睛,摇动已经变形的双手,这是我们见她的最后一面。
我们不知道她所唱出的无数“甲金甲”能不能铺成一条通往祖先的路。
藏南
但让我们尝试着铺出一条道路,通往亚夏歌中那个神奇而残酷的珞瑜,珞巴人之土。
这是一片生活着众多部落,充满巫术和复仇的密林。
珞巴部落武士。John Howard Fry Williams摄于1940年代发源于青藏高原的众多河流在喜马拉雅山南麓夺路而下,东至西藏的察隅,经过墨脱县、米林县,至山南的隆子县。喜马拉雅山横贯这几个县,将其分割为南北两片。其南坡降雨充沛,河流纵横,极难穿越,珞巴人的众多部落在这里生活。
最东边察隅河下游,是勇猛的义都和民荣部落,也就是阿萨姆人谈之色变的米什米人、楚力卡塔人,他们也曾经让英国人大吃苦头。向西,在丹巴河、雅鲁藏布江以及锡约尔河流域,南方是阿迪人、迦龙人的家园,北方和藏族接壤地带是博嘎尔和博日人所居住的玛尼岗和梅楚卡地区,珞巴人经常在此和藏族人进行贸易,南伊沟就是一条重要的通商路线。
再向西,西巴霞曲和卡孟河河谷地带,主要是崩尼、苏龙以及更南边的阿巴达尼和尼西部落,这是珞巴族人口最密集、经济最发达的地区。再向西,就进入了门达旺的门隅地区。
这片广大地域有超过三十个部落,“珞巴”是藏族人给他们的称呼,意思为“南方之人”,这里是西藏的一部分,为喜马拉雅山的自然延伸。在吐蕃帝国时代就有关于珞瑜的记载,但很有可能只是一个大概的方位概念,吐蕃势力并没有深入珞瑜。
但遥远的珞瑜不知从何时开始吸引着藏族人对于天堂的想象,西藏各地的朝圣者冒死络绎而来,传说这里是莲花生大师的净土,水中有荷花,树上生长着糌粑。墨脱和扎日神山都是西藏重要的朝圣地,每逢12年的扎日神山转山节上,西藏地方政府都要向这里的珞巴部落送礼,以求珞巴人承诺朝圣者的安全,否则朝圣者很可能成为珞巴人毒箭的猎物。
部落
这些骄傲的珞巴山地部落是山地之王,没有任何人可以在他们的山林中打败他们。
他们住在干栏式的长屋内,每添一个妻子,就在长屋内加一口灶,随着妻子和灶的增加,长屋也可以不断延长,甚至到四五十米。像斯巴达人一样,未婚男子有自己的公共长屋,他们是部落里的武士。
各部落都信仰一位共同的始祖“阿布达尼”,据说这位创世祖先从北方来,他的弟弟爱吃生肉,最终变成了老虎。所以许多珞巴部落都以老虎为图腾,不加捕杀,也有传说是阿布达尼的哥哥分别变成了藏族人和汉族人,阿布达尼却成为珞巴人的祖先,这些古老的知识都被巫师们继承和吟诵着。
藏传佛教从来没能深入这里,只是在墨脱艰难地设立了几个小庙。珞巴各部落所信奉的是原始万物有灵崇拜,他们的巫师用杀鸡看鸡肝上纹路的方法来决定吉凶,每场仪式的最后总是要杀牛牺牲驱鬼或者祭奠祖先。因此当地的大额牛像钱币一样成为一般等价物,还有一种等价物则更为奇特:藏地的大铜锅。这种巨大的金属器甚至因此带有神圣的性质,价格极高。
珞巴族崩尼部落男子用品,犀鸟嘴藤编帽,猴皮鞘长刀,木鞘短刀。冯帅摄自古以来,从孟加拉到西藏的贸易通道都被珞巴人垄断,只有他们自己能在喜马拉雅山东麓交易。
但即便对于珞巴人自己,长途贸易也是危险的,经过其他部落可能会遭致仇杀,或是对方巫师的诅咒。
各部落之间的密林和羊肠小径,狭窄和崎岖得恰到好处:让其交流维持在最低限度,却又能互通声气,只能容下几个徒步背物,进行贸易的人,或者是一小队悄无声息准备偷袭的武士们。几乎每天各部落乃至同一部落的氏族之间都在进行无休止的小摩擦,其目的是为了获得战利品和奴隶,并不是为杀戮。
正面冲突倒常常以最不可思议的方式解决:双方剑拔弩张相对之时,武士们会彼此取笑对方的祖先、父母的丑事,被对方揭短之后,气势上便会大为减退。双方睿智的老者们相对而坐,数落对方的不是,甚至可以上溯到几代之前。每说一条理由,就在自己面前放一根竹签,这一智慧和记忆力的交锋可以通宵达旦,等到双方都口干舌燥无话可说了,就开始清点竹签数量,竹签少的一方认输。
一场气势汹汹的对峙,最后流血的可能只有用来赔偿的大额牛,这是部落间特有的战争模式,是一种可持续式的冲突,和节庆一样调节着部落生活的节奏。
最先闯入试图带来秩序的是英国人,世界征服者们发现自己对大山中的部落竟然无可奈何,这些赤裸上身或披着兽皮,头戴藤条帽的光脚部落称彼此为义都、民荣、阿布达能、米日、崩尼等等一系列古怪的名字,部落之间也不惜经常大打出手,在丛林中他们的毒箭和砍刀比枪更致命。
早期照片里,他们困惑而骄傲地赤脚而立,虽然衣不蔽体,却毫无对英国人的敬畏之心。英国人发现和他们交往困难重重,“他们性格骄傲,阴郁,好战,”,尽管英国摄影师极力凸显这些山地部落持刀挂弓,极度好战的模样,不过仔细看起来,这些人虽然全副武装,却是一脸的好奇、朦胧甚至忧伤。
骄傲的山地之子们从未被征服过,记忆中从没有丧失过自由。
阿岗
阿岗曾是一个奴隶,他所在的苏龙部落位于布隆河上游分支布洛河的久拉村。
老人个子矮小,因痛风而微跛。他喜欢穿着灰色中山装,戴着礼帽和墨镜,走在西藏泽当市的街头。仅从外表你看不出他和藏族老人有何区别,或许只是更矮小一些。
但阿岗的家中没有佛像,他说的珞巴族崩尼语,整个泽当或许只有一两人能够听懂。1968年,21岁的阿岗和哥哥翻过雪山,从珞巴人和藏人通商的贸易线路逃亡到隆子县内。出发时原本有4人,但两人临时回头了。
阿岗老人站在山南地区自家的阳台上,穿着苏龙部落的服装。冯帅 摄“我们苏龙部落,世世代代都是崩尼/崩如部落的奴隶,崩尼/崩如人是珞巴族最大的部落之一。我的奴隶主要我交税,每年背七八十斤粮食给他,此外,我还要给他服杂役,他去做生意,我要为他做背夫。”
这条做生意的路线从丛林出发,翻越雪山,最后到达西藏隆子县卡波村,那里有藏族商人能够接待他们,并以藏族的糌粑和铜法器交换珞巴人的药材、辣椒等。一次来回需要九天。这条道路对于珞巴人异常重要:金属、糌粑、刀具等都是从这里输入丛林。直到今天,依然有珞巴人行走在这条远早于成文历史的贸易通道上。
崩尼/崩如人不负重,东西都由苏龙人背负,他们用胸带和头带固定沉重的竹篓。阿岗的父亲就病死在这条跨越雪山的通商道路之上。
年轻的阿岗为什么要逃亡?因为西藏原本在珞巴人看来,就是有糌粑的乐土。此外他们对路线非常熟悉。一些背夫隐约传来的消息表明,似乎在西藏,人人都有了牛羊和土地。
当年21岁的阿岗想离开筋疲力尽的珞瑜,到那片突然充满希望的新土地去。
那就逃吧!
1968年4月,阿岗兄弟俩赤着脚,沿着翻过喜马拉雅山的小径,出现在卡波村。在他之前,有一些珞巴部落原本就在这里散居,他之后,还有一些人潜逃而来,他们在隆子县多玉乡渐渐形成一个混杂的多部落聚落,这里就是中国仅有的三个珞巴民族乡中的一个。
隆子县斗玉乡,西藏最年轻的民族乡。冯帅摄阿岗早早地就离开了族人聚居的多玉村,他去读书,学会了汉语,加减乘除,他当过农民、讲解员、摄影师和机关干部,直到退休。
阿岗居然还保留着他部落里的主要食物“达谢”,这是他特意托前来经商的亲戚带来的。
“达谢”非常难吃,阿岗说:“味道像豆腐一样。”但那味道一点也不像豆腐,倒有强烈的苦味和植物腥味,像是泥巴或者石灰。
因为“达谢”是某种树的汁液,凝结成干酪,敲碎后食用。粮食是崩尼主人的,难吃的达谢才是主食。
苏龙部落珞巴人的食物“达谢”。冯帅 摄他一直没有结婚,在他小小的寓所桌子上,放着珞巴族的小刀和藤条帽,脚下是难吃的“达谢”,案头是翻旧的关于珞巴族各部落的油印资料。他有时候会播放少数几张他能够得到的珞巴族崩尼语歌曲碟。
他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看这张碟了,电视屏幕上出现他的族人,男人戴着有犀鸟嘴的帽子,腰挂长刀;女人的白裙下露出有力的赤脚,一个女人似乎慢慢地被大树吸了进去,而两个珞巴男人则捶胸顿足,痛苦不堪。他慢悠悠地为我们翻译着歌词:
“你不要乱摸树叶,
你不要乱看山脉
因为山会把你藏起来,
因为山会收了你”
大约在20多年前,阿岗见到了来交易的姐姐,得知了母亲过世的消息。
而在我们采访的那年年底,琼林村的歌者亚夏也悄无声息地去世了,珞巴人的历史失去了歌者。
我们永远不可能知道亚夏的全名,如果要准确叫出亚夏的名字,需要加上她的家族名、父名和自己的名字“夏”,这将变成一长串费解的长名。因此我们永远不可能知道亚夏的全名,即便有巫师招魂,我们也无法再唤出亚夏,和她对话。
诗人廖伟棠给亚夏写过一首诗——
“我知道再也没人能把创世的史诗唱得像情歌,把情歌唱得像一只雪狮面对沉睡的猎人,把猎歌唱得像初醒者面对一颗晨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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