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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汪燕:计划用三年完成八卷本“简·奥斯汀全集”翻译
今年是英国著名小说家简·奥斯汀(1775—1817)逝世205周年。7月,汪燕译“简·奥斯汀全集”系列的第一册——《北怒庄园》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独角兽文库”出版。
汪燕是华东师范大学外语学院教师,在滑铁卢大学英文系师从简·奥斯汀专家弗雷泽·伊斯顿教授。《北怒庄园》译自简·奥斯汀译本最少、知名度相对不高的小说 “Northanger Abbey”,国内长久以来将这部作品译为《诺桑觉寺》或《诺桑觉修道院》。
在汪燕看来,《北怒庄园》是简·奥斯汀“最年轻、最活泼的小说”,也体现了简·奥斯汀小说的共同主题:爱情、财产、婚姻。女主角凯瑟琳家境平平,十五岁才几乎算得上漂亮。她与蒂尔尼将军的二儿子亨利在巴斯相遇,经历了有快乐也有痛苦的相处与分离,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亨利的妹妹埃莉诺、年轻貌美的伊萨贝拉·索普等女性人物亦有各自的情感故事……在当时的社会制度下,每一对恋人都无法逃避财产状况带来的影响,而简·奥斯汀以其贯穿全文的幽默讽刺风格,讲述了真爱才是幸福婚姻最重要的基础。
此次《北怒庄园》以“牛津世界经典丛书”为底本,增补详细注释,还在地图上标注出《北怒庄园》里的真实地点与虚构地点。
汪燕译“简·奥斯汀全集”系列的第一册——《北怒庄园》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独角兽文库”出版
值得一提的是,《北怒庄园》是“简·奥斯汀全集”系列的第一册。汪燕计划用三年时间完成八卷本“简·奥斯汀全集”的翻译,包括简·奥斯汀的六部长篇小说加上书信集和小作品集。尽管国内的简·奥斯汀译本众多,但此前只有孙致礼先生一人将简·奥斯汀的六部长篇小说全部翻译出来。汪燕从女性的视角去理解简·奥斯汀笔下的世界,也会让读者对简·奥斯汀得到新的认识。
那么,为何将《诺桑觉寺》改名《北怒庄园》?《北怒庄园》在简·奥斯汀的作品谱系里有着怎样的特色?我们能在书中读到哪些小说情节以外的信息?为什么一直有那么多读者喜欢简·奥斯汀?近日,澎湃新闻记者专访了汪燕。
译者汪燕,华东师范大学外语学院教师。
【对话】
澎湃新闻:你是学者、译者,也是简·奥斯汀的读者。能不能先和我们谈谈你为什么喜欢简·奥斯汀?你对简·奥斯汀的阅读是从哪一本开始?
汪燕:我是简·奥斯汀的超级粉丝。作为她八卷本全集的译者,我可能也是她最认真细致的读者。和绝大多数读者一样,我对简·奥斯汀的阅读开始于《傲慢与偏见》。大二和大三两年我大部分课余时间都用来阅读原版名著,配上译本,《傲慢与偏见》参考的是王科一先生的译本。简·奥斯汀认为伊丽莎白“是至今出版过的书籍中最可爱的人儿,我不知道该怎样忍受那些至少不喜欢她的人”,我自然深深喜欢上了可爱的伊丽莎白。
简·奥斯汀的小说在我看来是最精美的艺术品,真实,细腻,美好。她笔下的人物性格,以及通过人物展现出的亲情、爱情、友情总是令人感动,发人深省。她的小说有强烈的戏剧感,但在阅读时我从不感觉自己只是个旁观者,而是仿佛能进入小说中的世界,体会着其中的喜怒哀乐。读她的小说像是在进行一段美妙的心灵之旅。简·奥斯汀书信集让我有机会看见真实的她,能更好地理解她为何能创作出这种风格的经典作品。
澎湃新闻:此次独立翻译八卷本“简·奥斯汀全集”,为什么第一本选择了《北怒庄园》(Northanger Abbey)?这部作品相较《傲慢与偏见》《理智与情感》《爱玛》,知名度似乎并没有那么高。
汪燕:2017至2018学年我获得国家留学基金委奖学金,作为加拿大滑铁卢大学英语系的访问学者,师从弗雷泽·伊斯顿教授进行简·奥斯汀研究。当时我做的第一件事是读完奥斯汀的全部作品,发现 “Northanger Abbey”风格特别可爱,和我的预想有很大差别;与此同时里面有许多概念我不太明白,比如“蒙透尼”,“多萝西”,以及各种书籍,情节和人物设定。伊斯顿教授告诉我这是一本互文小说,最好先了解一下安·拉德克里夫的《尤多尔弗之谜》,于是我花一个星期时间看完了那本七百多页的大部头小说,才真正读懂了这部本身很短的小说。
后来我在周敏教授的建议下翻译了导师的一篇论文“《曼斯菲尔德庄园》的政治经济学:范尼·普莱斯与大西洋的工人阶级”,其中也包含了《北怒庄园》的一些内容。按照翻译惯例,涉及的小说内容应该摘自已经发表的译本,但因为孙致礼和项星耀先生的译本很多时候采用意译法,所以常常无法剥离出论文中的词汇短语。最终经周敏教授同意,我自己翻译了涉及的小说文本。这篇论文发表于《英美文学研究论丛》第30期,算是我的奥斯汀翻译开端。后来我还尝试着写了一篇论文,从《北怒庄园》的恐怖之源——蒂尔尼夫人之死,探究当时的女性婚姻与生育状况,导师说他很喜欢这篇文章。
结束访学后,我产生了翻译《北怒庄园》的想法,但因为自己没有文学或翻译专业背景,之前也没有真正尝试过文学作品翻译,所以用了两年时间才鼓起勇气做这件事。
澎湃新闻:《北怒庄园》的知名度没有那么高,这是什么缘故?
汪燕:《北怒庄园》相对而言不那么受重视。一方面可能因为小说名称不太吸引人;另外,作为简·奥斯汀在年轻时期创作,没经过太多修改的小说,《北怒庄园》虽然特别可爱,但深度和研究价值较其他作品会略有逊色;同时因为小说的互文性严重妨碍了阅读和理解,因此会影响小说的知名度。
《北怒庄园》和《劝导》首版
澎湃新闻:国内此前已有孙致礼、金绍禹等译者翻译“Northanger Abbey”,译名为《诺桑觉寺》。2007年乔恩·琼斯执导电影“Northanger Abbey”上映,国内同样译为《诺桑觉寺》。这次新译最显著的一个变化就是书名,为什么你把《诺桑觉寺》改成了《北怒庄园》?
汪燕:“Northanger Abbey”在国内有《诺桑觉寺》和《诺桑觉修道院》两个译名,我只读过孙致礼先生的译本。“诺桑觉”是音译法,很有哥特风。但中文的“寺”通常指寺庙,不会作为家庭住宅的概念,因此我觉得这样的译名会带来一些困惑。“Northanger Abbey”不仅是小说标题,也经常以组合或拆分的形式出现在文中,译成“诺桑觉寺”会显得与上下文不大协调。
比如在第二卷第2章的结尾部分,将军邀请凯瑟琳去他家做客,凯瑟琳激动不已,其中有这样一段话:
With all the chances against her of house, hall, place, park, court, and cottage, Northanger turned up an abbey, and she was to be its inhabitant.
她要去的可不是大宅、府邸、寓所、宅院、庭园或乡舍,北怒竟然是个庄园,而她就要住进去了。
如果用“诺桑觉寺”拆分就会不好理解,这个概念在小说的很多地方都有体现。
而将小说名直译为“北怒”,呼应了《尤多尔弗之谜》这部哥特小说的恐怖感,也反映了庄园的地理位置,自然环境和历史背景;将“Abbey”译为庄园,不仅因为第二卷第2章末尾的背景介绍,也受到了《唐顿庄园》(“Downton Abbey”)的启发。
《北怒庄园》电影海报
澎湃新闻:这次翻译《北怒庄园》前后花了多长的时间?它的翻译难度在哪里?
汪燕:初稿不到两个月完成,因为对这部小说太熟悉了,我又很性急,像是在追剧,所以译得比较快。
翻译的难度在于文化背景,比如说互文,以及其中的一些文化元素。在第二卷第11章中,凯瑟琳随将军和埃利诺去亨利的牧师住宅做客,亨利站在门口等待他们,有这样的场景:
At the further end of the village, and tolerably disengaged from the rest of it, stood the parsonage, a new-built substantial stone house, with its semicircular sweep and green gates.
“sweep”这个词孙致礼先生译为“通路”,但我不太明白,也查不到资料。问了加拿大的朋友和导师才知道这是通往门前的一条路,可供马车停靠,于是我沿用了“通路”的译法并加上了注释。
另外还有语言风格,尤其是人物的话语风格。最初我想显示两个女孩嗲嗲的说话方式,常在句末加上“的,啦,呀”这样的小词,后来发觉这样太口语化,而且会让句子失去重心。有一次修改我专门去除小词,删了两百多个字;以及“My father”究竟译成“父亲”,“我父亲”,还是“我的父亲”之类的小问题,所以这部小说的修改时间超过了初稿翻译的时长。
澎湃新闻:我在书开头看到了一张《北怒庄园》地图,有标出真实地点和虚构地点,是你标注的吗?
汪燕:群岛图书的彭伦老师最早提出给小说配上插图,他和华东师大出版社的许静、陈斌老师共同决定在正文之前配上两幅插图,正面是简·奥斯汀照片,背面的地图是陈斌老师找到的,我翻译了地名。这幅地图很有意思,能让读者更直观地看到小说中的世界,明白将军的残暴无礼,读其他几本小说时也能有一些借鉴意义。
澎湃新闻:在阅读中,我还发现底下那些注释很有帮助,既很简洁,不影响阅读,又为理解故事本身提供了重要帮助。这部分是不是也花了你很大的力气?
汪燕:增加注释的想法主要源于我自己的阅读体验,因为现代读者,尤其是中国读者常常缺乏对当时英国社会背景的了解,这会影响对小说本身的理解;由于它的互文性,《北怒庄园》是最需要注释的一部小说。
我带回了一整套牛津版简·奥斯汀作品集,译本中的文学和文化背景内容大多参考书末的注释,尽量做到简洁明了。还有一些注释是语言层面的,比如一些双关语。
第二卷第13章末尾凯瑟琳被愤怒的将军赶出家门,
She darted across the hall, jumped into the chaise, and in a moment was driven from the door.
这句话中的driven是个双关语,有“被马车拉走”和“被赶走”的双重含义。别处也有一些双关语,我都加上了注释。
总体感觉不是很费力,因为在何处添加注释完全源于自己的阅读和翻译体会,也有足够的参考资料。我得到了一些朋友的反馈,说注释对小说理解很有帮助,很高兴你也有同样的感受。
《北怒庄园》
澎湃新闻:你个人怎么评价《北怒庄园》的文学水平?
汪燕:我是简·奥斯汀的超级粉丝,在我眼里她所有的作品都完美无缺:风趣幽默,滋养心灵。
作为她最青春、最活泼的小说,《北怒庄园》的阅读体验非常轻松愉快。从天真、热情、不畏权势、遵从内心的凯瑟琳身上,我们也能看到年轻的简·奥斯汀的影子。她在小说中毫不掩饰地表达对偶像拉德克里夫夫人的喜爱,也直言不讳地嘲讽当时的一些文学形式与社会现象。她对人物的刻画真实,生动,入木三分,总能让读者从小说人物中看到一些自己的影子。简·奥斯汀从这部最早被出版商接受的小说中展示了她的写作天才。从她对小说的共同主题:爱情,财产,婚姻的阐释中,我们能看到女主角和作者本人始终坚持追求真爱的勇气。
当然,作为早期作品,这部小说在深度上会和其他作品有些差距。凯瑟琳和爱玛是简·奥斯汀小说中最可爱的两个女主角。如果我们把这两部作品加以比较,就会发现《爱玛》显然更加成熟,更有深度。但这丝毫不影响阅读《北怒庄园》的愉悦与感悟。
澎湃新闻:在简·奥斯汀的作品谱系里,它有着哪些鲜明的特色?
汪燕:《北怒庄园》最显著的特色是青春活泼,不仅因为女主角的年龄,更因为她的青春气质。她和男主角亨利都是简·奥斯汀刻意设计出的反哥特形象。17岁的凯瑟琳完全不是多愁善感、体弱多病的哥特小说女主角的模样,而是能吃能睡,永远充满活力和希望。(《理智与情感》中17岁的玛丽安最具有哥特女主角气质,两部作品创作时间接近。)亨利一开始就让凯瑟琳感到好奇,因为他和哥特小说的男主角形成了太大的反差。小说的情节安排和人物对话常会让读者感到忍俊不禁。
第二个特色是互文性。其实《曼斯菲尔德庄园》也有一定的互文性,因为小说中人物的命运和他们表演的戏剧《情人的誓言》中的人物命运有相通之处。但《曼斯菲尔德庄园》的互文性不影响阅读,只是个增添的概念;而《北怒庄园》和《尤多尔弗之谜》的互文是小说理解的重要基础,事实上因为读者对背景信息普遍的陌生感,总体降低了对这部小说的理解、接受和喜爱程度。我希望注释能消除互文带来的一些不利影响,让读者从对比中获得更多的乐趣。
澎湃新闻:它和简·奥斯汀其他作品之间是否存在着一些隐秘的关联?
汪燕:简·奥斯汀的所有小说都以爱情、财产和婚姻为主题,也都以“有情人终成眷属”作为结局。然而因为每部小说的人物形象,家庭与社会背景和情节安排都很不相同,阅读时完全没有重复的感觉。
偶尔在细节上可以发现一些互串。比如第一卷第9章中,约翰·索普哄骗凯瑟琳和他一起出去兜风,在马车上吹嘘自己是个出色猎手。他的自我吹嘘后来稍作改变,用在了《曼斯菲尔德庄园》女主角范尼的哥哥威廉身上,很有意思。
简·奥斯汀(Jane Austen,1775-1817),英国著名小说家,出生于汉普郡斯蒂文顿镇的一个牧师家庭。
澎湃新闻:在《北怒庄园》里,简·奥斯汀有时会发表自己对当时英国小说境遇的看法(比如人们对“读小说”羞于启齿,但自豪于读了杂志《旁观者》,哪怕后者其实并不好看),对于情节走向和人物设定也有一些看似是与读者进行的对话。我们似乎也可以从这里了解一点英国当时的读书背景、读书氛围,以及作者与读者的关系?
汪燕:在简·奥斯汀时代,戏剧被视为更加高雅的文学形式。简·奥斯汀喜爱戏剧,热爱莎士比亚,在每一部小说中都以不同方式向莎士比亚致敬,包括引用,情节模仿,直接夸赞等。她的每一部小说都有极强的戏剧感,甚至还有“说书人”的参与。
而小说虽然已经很受喜爱,却因为被看作较为低等的文学形式,所以许多人,甚至包括小说家本人,也会掩饰他们对小说的喜爱。女性作家的作品更容易受到歧视,所以一方面可能小说销量很好,给女作家带来很高的收入,比如小说中提到的玛丽亚•埃奇沃斯和弗朗西斯•伯尼;另一方面女作家常常会隐瞒真实姓名而避免麻烦,简·奥斯汀和后来《简·爱》的作者夏洛特·勃朗特这两位个性十足的女作家都采取了这样的做法。
从小说中凯瑟琳、埃利诺和亨利的对话可以看出即使在那样的社会背景下,小说,尤其是女作家的小说,依然多么受人喜爱。
简·奥斯汀1798年12月18日-19日的书信节选能很好地说明当时小说的境遇:
我收到了马丁太太的一份极其礼貌的便笺,她的图书馆1月14日开放,想让我成为订阅人,最好把你的名字也给她。母亲准备了钱,可能也会订阅,我为此高兴,但有些出乎意料。为诱使我们订阅,马丁太太告诉我她的书籍不仅有小说,还有各种文学及其他作品。她其实不必对我们家人这样装腔作势,因为我们特别爱读小说,并且不为此感到羞愧。但我想对于一半自负的订阅者来说,这很有必要。
这些遮遮掩掩并未影响小说,包括女性小说的地位在逐渐提高的事实。从简·奥斯汀本人的创作经历看来,她在1798年开始创作的《北怒庄园》中言辞激烈地捍卫小说,而1815年她的第五部小说《爱玛》即将出版时,摄政王主动让自己的图书馆管理员联系她,说她可以把未来的任何一部作品献给摄政王。因此简·奥斯汀作为女性小说家,也幸运地见证了小说作品,小说作家,尤其是女性小说家地位的不断提高。
澎湃新闻:八卷本“简·奥斯汀全集”现在的翻译进度如何啦?在翻译过程中,你对简·奥斯汀又有了哪些新的有趣的发现?
汪燕:目前已经完成了六本,除《北怒庄园》外,按照我的翻译顺序,还包括《爱玛》《劝导》《曼斯菲尔德庄园》《简·奥斯汀书信集》和《理智与情感》。接下来准备翻译《傲慢与偏见》,最后是三部小作品集,包括《苏珊夫人》《沃森一家》和《桑迪顿》,明年可以全部完成。新的发现是越来越爱简·奥斯汀,翻译比单纯的阅读有趣得多。
澎湃新闻:明年哪些简·奥斯汀作品能和读者见面?
汪燕:明年华东师大出版社准备出版三部简·奥斯汀作品,包括她的第五、第六部小说《爱玛》和《劝导》:《爱玛》被许多评论家视为她最杰出的小说,《劝导》则最为成熟和忧伤;另一部是《简·奥斯汀书信集》,包括选自牛津和剑桥书信集的99封书信,从简·奥斯汀刚进入20岁,爱上了汤姆·勒弗罗伊开始,直到她生命的尽头。《书信集》能让读者见到不同角色下真实的简·奥斯汀,更好地了解她的生活经历,社会关系,以及她从书信中透露出的真实性情,理解她为何成为跨越两百多年时空,永远被读者喜爱的简·奥斯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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