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史念海:最早的运河
【编者按】
史念海,是我国著名的历史地理学家,所著的《中国的运河》是史先生推进历史地理学发展的重要成果,史先生也以此书跨出传统的沿革地理研究,并开始思及历史上人类活动与地理变迁的相互影响。近日,山东人民出版社再版了这本《中国的运河》,澎湃新闻经授权刊载其中一篇,标题为后拟。
江苏省如皋市主城区内的古运河前身——汉代邗沟
运河的萌芽
水道的运输诚然经济而省力,可是水道也有它的缺点。水道经常是一定的,不管是上溯或顺流,所能达到的地方总是有限的。这在上古小国寡民的时期,原是不成什么问题的,后来由于人们活动的区域逐渐扩大起来,就会感到不大方便。当时中国内部几条主要河流都各自成为一个系统,要由这个系统中的水道到别的系统中的水道,常须大费周折,甚至于不可能。克服这种困难,自然需要利用陆道以补不足。陆道的运输本来不经济,而辗转起卸又增添了若干麻烦。所以后来就有人设法以人工开凿运河,沟通本来不相联贯的水道,使舟楫得以直接往还。这种运河的开凿是补充自然水道的不足,是交通上的一个大进步。
司马迁对于早期的运河曾经有过概括的叙述。他说:自禹治洪水之后,“荥阳下引河,东南为鸿沟,以通宋、郑、陈、蔡、曹、卫,与济、汝、淮、泗会。于楚,西方则通渠汉水云梦之野,东方则通沟江淮之间。于吴,则通渠三江五湖。于齐,则通淄济之间。于蜀,蜀守冰凿离堆,辟沫水之害,穿二江成都之中。此渠皆可行舟,有余则用溉浸,百姓飨其利”。司马迁这段概括,详细靡遗,可以据以论述。
最早的运河
司马迁在这些运河中没有举出哪一条运河开凿最早。说起最早开凿运河的,一般都是说到吴王夫差。这是指鲁哀公九年(公元前486年)夫差开凿邗沟以沟通江淮间的事。其实最初开凿运河的不是吴王夫差,而吴国第一条运河也不一定就是邗沟。最初开凿运河的是楚国,而不是吴国。楚庄王时(公元前613年-前591年),孙叔敖曾经在云梦泽畔激沮水作云梦大泽之池。沮水由今湖北远安县东南流,经当阳县而南入大江,距楚国都城郢(今湖北江陵县西北)还有一段道路。沮水下游也在云梦泽附近。当时如何激沮水,却难得说清了。这宗事见于三国时缪袭等所撰的《皇览》。缪袭等何所据而云,不得而知。因为时代离得过远,又不易详究其间传说的缘由,所以有人就不大相信。不过云梦所在的地区乃是一个水泽之国,就其近岸之处设法整理,以便通行舟楫,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当时注意水利的楚相孙叔敖,曾整理过期思(在今河南固始县西北)的水道,安见他不能激沮水作云梦大泽之池?不过却也不宜过分夸大。过分夸大而迤出史料的限度,那是史家所应忌讳的。
再往后去,到楚灵王时(公元前540年-前529年),也曾在郢都附近开渠通漕。据说楚灵王当时筑了一座章华台,开渠的目的就是便于章华台的漕运。章华台在郢都的东南。据后来记载,郢都附近有条扬水,就发源于郢都的西北,经郢都之南,东流于今湖北潜江县西北,注入沔水。沔水就是现在的汉江。扬水南侧有一个较大的湖泊,与扬水相通,名为离湖。这章华台就在离湖的侧畔。由于有这样的河流湖泊,就是施工也是比较容易的。所谓开渠可能就是疏浚水道,使之易于行船;也可能是在郢都和扬水之间,或是在离湖和章华台之间开凿过渠道。因为河流和湖泊里是用不着再开渠的。不过这和孙叔敖的激沮水作云梦大泽之地相比较,规模应是大得许多了。
孙叔敖激沮水作云梦大泽之池,可以说就是司马迁所谓的“通渠汉水云梦之野”。前引司马迁的话,是说“于楚,西方则通渠汉水云梦之野,东方则通鸿沟江淮之间”。司马迁这句话也为班固所引用。《汉书·沟洫志》作“东方则通沟江淮之间”。以《沟洫志》证《河渠书》,则《河渠书》分明误衍“鸿”字。鸿沟在济、汝、淮、泗之间,不能远移至江淮之间。江淮之间的沟应为吴王夫差凿于邗城之下的沟。不过也有不同的意见。据说,司马迁在这里所说江淮之间鸿沟并非衍文,乃是指淝水而言。淝水怎么能成为“鸿沟”?这是经过人工开凿的结果。淝水之西本来有一条沘水,就是现在的淠河。沘水和淝水之间有一个期思陂,一名芍陂,这是人工壅沘水筑成的。芍陂规模相当广大,西容沘水而东通淝水。淝水本来北入淮水,由于芍陂水灌入,抬高了水位,直高过淝水源头,溢过所在的山冈,和其南的施水相连接,因此施水也称为淝水。施水本来南入巢湖,巢湖南通大江。这样就形成江淮之间的运河,也就是司马迁所说的“通鸿沟江淮之间”。据说这条“鸿沟”也是楚相孙叔敖所开凿的。
孙叔敖在这里有关水利的建树,始见于《淮南子·人间训》。《人间训》说:“孙叔敖决期思之水,而灌雩娄之野。”期思在今河南固始县西北,雩娄在今固始县东南。两地皆距沘淝两水之间的芍陂尚远,其间似无若何关系。《后汉书·王景传》说:“(庐江)郡界有楚相孙叔敖所起芍陂稻田。”《水经·肥水注》也说:“(肥水)又东北经白芍亭东,积而为湖,谓之芍陂……言楚相孙叔敖所造。”期思之陂是否就是芍陂?还有待于研究。这里就以沘、淝二水之间的芍陂而论。这里是一片平原地区。虽说是平原地区,也难得一平如砥。芍陂规模诚然广大,若说是芍陂灌入于淝水,促成淝水倒流,甚至倒流过了源头,南流入于施水,似难与实际相符。我曾到过淝水源头考察,当地的山虽说并不太大,坡势却相当陡峻。不论淝水如何倒流,恐难流过山去。因此,若不以《河渠书》所说的“通鸿沟江淮之间”有衍文,而谓所谓“鸿沟”就是淝水的说法,恐不易得到符合实际的结论。
湖北云梦大泽今已成为普通农地和零星水体交错
伍子胥所开凿的运河
孙叔敖的激沮水,楚灵王的开渠通漕都在云梦附近。古时所说的云梦,横跨大江南北,就是江汉之间的沼泽也都包括在内。这块地方是溆浦纵横,兼陵互隰,在水大的时候,倒也是浩渺无际,在水小的时候,或者就有许多的浅滩。楚国向来把这块地方看作国家的屏蔽,何况汉水的东岸,大别山上还有大隧、直辕、冥阨三个险要的关隘(今河南、湖北两省间的黄岘、武胜、平靖三关)。
可是楚昭王时(公元前515年-前489年),伍子胥率吴师伐楚,就走的是这条道路。在伍子胥的意思,或者以为只要冲进了这几个险隘,吴国的水军很可能漂浮到云梦泽上。他没有料想得到,这一战楚师的崩溃是那么迅速。他到了云梦泽畔,正是十一月、十二月之际,泽水浅落的时候。他不能顿兵泽畔,等候第二年的桃花水,所以只好开凿运河了。他是由汉水而扬水。扬水所流过的地方,正是云梦泽的中心。他所开凿的地方,当然在扬水和其附近沼泽。因为吴国的舳舻众多,所以他开的渠是相当费工的。后来这条渠就以他的名字为名,而被称为子胥渎。这个渎,据说在扬水的源头,论方位乃在纪南城(即郢都)的西南,东南流入纪南城中,再由城中流出,称为龙陂;绕郢都之南,东北流才称为扬水。这和当时战争形势很不相当。伍子胥来自郢都之东,为什么开渠之地竟在郢都之西?由汉水之滨到郢都,是要横过一段云梦泽的,为什么不在云梦泽内开渠,而开渠的地方反在已离开云梦泽的郢都之西?这都是无由为之作出解释的。
三江五湖间的运河
据说伍子胥伐楚的时候,还曾在吴国境内开凿过一条运河。这条运河当经过今江苏高淳县东坝附近。这里迄今尚称胥溪,俗称胥河。胥溪或胥河的得名可能和伍子胥的开凿运河有关。由这里西去,有固城、石臼、丹阳诸湖。由这里东行,有三塔湖、长荡湖、荆溪、震泽。东坝附近有三五里高阜。凿通这个高阜,吴国的舟师就可由太湖直出现在安徽芜湖市附近的大江之中。这个说法见于韩邦宪《广通坝考》。广通坝就在现在的东坝。邦宪为明嘉靖时人,他所根据的材料是什么,现在也无从考察。
伍子胥在吴国所开凿的运河图
这条水道诚然是由几个湖泊联络起来,由于中间有一段高阜,须要人工来开凿,所以绝对不是一条自然水道。我曾亲至东坝考察,承当地人士见告:前数年,在东坝南头水道侧畔发现许多盆碗遗物,制作颇古,当系秦汉前遗物。水滨能有这些盆碗遗物,而且又殊不少,可能是当年开凿这条运河时遗留下来的。据此,则子胥伐楚开渠当非无稽之谈。在伍子胥伐楚以后,这条水道在吴楚两国的战争中还曾经作为行军的道路。鲁哀公十五年(公元前480年),楚子西、子期伐吴,就走的这条道路。这次楚军远征到了桐汭。据杜预说,广德县西南有条桐水,出白石山,西北入丹阳湖。魏晋时的广德县就是现在安徽广德县。桐汭当是桐水入丹阳湖处;应是这条道路上的地方。在伍子胥伐楚以前,大概不曾在这条路上作过战争。这条运河因为《禹贡》提到过扬州有三江,所以就被后来解经的人派做中江,反把原来开凿的痕迹泯没了。如前所说,《禹贡》乃是出自战国时期的人士之手。战国时人写的书中如果把这条水道当成三江之一,这说明这条水道已经像自然水道的样子而畅流无阻。这里还应该说一下,当时为什么不使用大江的水道,却在这里开凿一条运河。要说明这个问题,应该先说明吴楚两国之间的形势。前面已经说过,吴、楚两国之间虽有大江,而大江在那时却无益于交通,所以吴、楚两国间的战争都是在淮水附近进行。淮水和大江之间有一个巢湖,巢湖之水由濡水入大江,入江处离伍子胥所开凿的运河不远,由江南来的舟师,就可越过大江,航行到巢湖。如果没有这条水道,吴国的舟师就须由姑苏(今苏州市)北入大江,再溯江西上。这就要经受江上风涛之险,而且路途也相当遥远,是有很多困难的。
由巢湖以北到淮水这一段道路是怎样的情形?巢湖之北为合肥。合肥附近,淝水北流入淮,而施水南流入巢湖。每当夏水暴涨时,施水就合淝水,构成一条自然水道,所以有了合肥这个名称。这也就是说,不是夏水暴涨的时候,淝施二水还应是各自分流的。这条淝施间的水道,后来许多记载都曾经提到过,甚至如前面所说的,还有人认为这里曾经施过人工,成为一条运河。我曾亲自到合肥市考察过这条水道。承安徽水利局的赞许,并由两位工程师陪同,共同考察。我们到了南淝河(即《水经》所谓的施水)的源头,当地确曾有开凿河道的残迹,显然未获成功,半途中止。当地山势并不很高,由于南淝河源头分散,正源水力较弱。山势虽不很高,渠道终未凿通。渠道不通,水力较弱,难以通行舟筏。前面所说的施水受淝,乃是见于前人的记载,与实际并不相符。各书所载在此地开河事,应都是以讹传讹,难以相信。
《中国的运河》,史念海/著,山东人民出版社·胡杨文化,2022年7月版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