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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灯光尽数熄灭,头顶星空闪烁,我们将得到何种启示 | 此刻夜读
原创 周华诚 文学报
文学报 · 此刻夜读
睡前夜读,一篇美文,带你进入阅读的记忆世界。
到山中去。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当灯光尽数熄灭,头顶的星空一粒一粒闪烁,银河无比清晰地挂在头顶,那一刻,我们将得到什么样的启示?
多谢溪烟知我意
文/周华诚
刊于2022年7月21日《文学报》
多谢溪烟
神仙居里有座西罨寺——罨字难写,也难读。罨读作烟。一溪烟云,乃是山水好处。九溪烟树,更是层层叠叠。北宋诗人有诗云,“多谢溪烟知我意,预先替作碧纱笼”,叫人印象深刻。有一段时间,我常于手边闲翻一册宋诗,喜欢宋诗里的乡村日常生活状态。从前的人——且笼统地称作“古人”吧,信帖是手写的,风是扇子摇来的,出行是步行或骑驴,去见个朋友则要十天半个月。没有工业化的时代,一切都很低碳、低效,因此是不是也可以说,效率,是对生活本身的损耗——不过,当然大家都不会同意这个说法。
陆游也有一首诗,于1208年6月写在行旅途中乡野小店的墙壁上:“裹茶来就店家煎,手解驴鞍古柳边。寺阁重重出山崦,渔舟两两破溪烟。”诗意如画,最后两句取典用作“溪烟寺”,岂非大好。
西罨寺现在没有了,只留下一个遗迹。神仙居在未整体开发之前,也叫“西罨寺景区”。《康熙仙居县志》记载,西罨寺旧在十七都境内,由北宋的雪崖禅师创建。明代时,左都御史吴时来少年时曾在寺内读书,直至清代,寺内还藏有吴时来的像。这座西罨寺数度毁圮,清代有僧人重修,后又毁,在上世纪景区开发时,寺庙早已被荒草芜没,只留下一个地名。也有文人留心去查这座寺庙的历史,发现资料极少,乃是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寺,创寺的雪崖禅师也没有太多记录。
夏日,我与友人前往神仙居拜访一位攀岩高手,他经年累月在岩壁悬崖之上攀援,瀑布速降,穿越丛林,穿越人生中的恐惧地带。这是一种低碳的行走方式,基本依赖于身体本身的能力——抵抗恐惧的能力,持续运作的能力,平衡的能力,呼吸的能力,像原本就在大自然中的猿猴与飞鸟一样,像千百年前的人们一样。
从悬崖下返回,路过西罨寺遗迹,驻足好一会儿。神仙居这个地方,巨峰矗立,石破天惊,天地力量呈现出令人惊叹的造物神奇。想当年雪崖禅师隐居于此,在一座小小的寺庙里修行,领受天地和内心的启发,当有许多的收获。这片地方,晨昏之间风云流转,日出月落各有不同,即便是一天之内,也是变幻莫测。而四时天气,雨有雨的神奇,晴有晴的明朗,雾有雾的迷离,雪有雪的隽永,日头在山间移动,溪流在巨石间潺湲,云烟在丛林中生成,缓缓凝聚,又缓缓飘散,来无影,去无踪。
从西罨寺出来,见崖下山坡遍地盛开着一种粉红花朵。这花朵我熟悉,小时在山林中常见,我们唤之“野苹果”,学名叫“地菍”,桃金娘目野牡丹科植物。到了秋天,地菍结出一地紫色的小果实,酸酸甜甜,滋味甚佳。
“多谢溪烟知我意”,写这句诗的北宋诗人叫魏野。一千多年前的夏天,没有空调,没有电扇,人们自有一些消暑的办法。魏野还有一首诗:“寻常苦出门,况复在炎蒸。短褐披犹懒,长裾曳岂能。松风轻赐扇,石井胜颁冰。只此贫无事,常愁不易胜。”想象一个赤膊袒腹的宋人,坐在松林下、石井边,悠然自得的样子,不觉也有一阵凉意沁来。
草堂指南
多谢西罨知我意。很多人到神仙居去,多不曾在西罨寺前驻足,也不知道西罨的来历了。从西罨寺再往山上走,从攀岩处的山脚再爬山约二十分钟直到半山腰,有一处别致的居所,叫做“韦羌草堂”。韦羌草堂有一面湖水,难以想象在这样的山腰上,居然还有这样灵动的水,山中倒映着山影与草木,山风拂来,山影居然也开始摇动。黑瓦白墙的建筑,悄然隐于山间,一切都是静静的,仿佛在无声注解一句小令:
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在盛夏酷暑之中,躲进韦羌草堂,真是太幸福不过。翻开明代高濂的《四时幽赏录》,可以知道那时文人是如何消暑的,这座大山就是一座消暑圣地:
草堂谈月;松风煎茶;草堂夜宿;飞天瀑观流虹;山晚听轻雷断雨;林间听蛤蟆夜莺;观山中风雨欲来;鸡冠岩下坐月鸣琴;步山径野花幽鸟;南天顶晚霞流云;西罨幽谷攀岩发汗自然凉……这都是一些低碳的自然主义的生活美学。今人非不知,乃不能也。
这韦羌草堂,名字来源于倪瓒的一首题画诗,仙居柯九思作《韦羌草堂图》,倪瓒点赞,写道:“韦羌山中草堂静,百日读书还打眠。买船欲归不可去,飞鸿渺渺碧云边。”韦羌是一座山,但也有说是一个人。南宋陈耆卿《赤城志》记,仙居县西四十里有韦羌庙,祀韦羌山神。传说中,五代时有韦三郎者,把自己家拿出来做了寺庙,后人纪念他。又有一说,县东三里有韦大将军庙,俗传为韦三郎之兄。
说法众多,听了不久也就忘了。但这山的神秘,亦在于这山的幽深。大凡深山,总有许多神秘的地方。山是隐藏诸多秘密的地方,山沉默不语,而秘密尤为亘古。这样的深山之中,幽人也是很多的。幽人对酒时,苔上闲花落。在这样的山里饮酒,两人自然是最好的。若是一个人,不免枯寂了一些,只能学一学李白,待得月亮出来,对影成三人。
不插电的生活,还是遥远了。我曾与数位友人夜宿海岛,听海涛阵阵,本来也是一个美好的夜晚。细听,海涛极有规律,却原来,那是空调的声音。正在饮酒之时,突然整间民宿都停电了。打开门窗,海涛声的确是阵阵传来,但海风却是极为潮热,吹得人坐立不安。
当下人已无法接受毫无预兆的停电了。海涛松风只能营造片刻浪漫,无法安抚一颗需要充电的心灵。那个海岛之夜的后半截故事是,一群人,兵荒马乱地收拾行李,摸黑逃离了海岛。众人花了好几个小时,奔向霓虹灯闪烁地方——当城市终于出现,璀璨的灯光扑入眼帘的一刻,一车人发出了恣意的纵声大笑。
所以,到山中来吧。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当灯光尽数熄灭,头顶的星空一粒一粒闪烁,银河无比清晰地挂在头顶,那一刻,我们将得到什么样的启示?
晚霞拥有者
地菍在专心致志地开它的花。革质的藤叶上,闪烁着夕阳的温暖色调。坐在神仙居的南天顶,目睹了一场绚丽至极的晚霞。
对于美好,语言有时无法尽述,相机镜头也无法捕捉和重现,唯有用心灵去点滴感受。
在美的事物面前,科技经常是无能为力的。
拥有晚霞,比拥有一百枚金币更值得自豪。拥有一整个晚霞的人,晚霞会在身体里发光,类似于小小的萤火虫,吟唱一首有节律而没有声音的歌——注解:有的时候,歌声不必让别人听到。
想起陆游,八百多年前写下“裹茶来就店家煎,手解驴鞍古柳边。寺阁重重出山崦,渔舟两两破溪烟”的诗人,不曾坐过飞机高铁,不曾享受过空调地暖,没有电脑和打印机只能手写诗书的家伙,却拥有那么多令人羡慕的好东西——风雪,渔舟;翳翳桑麻巷,幽幽水竹居;清溪,野寺;宿鸟惊还定,飞萤阖复开;橘包霜后美,豆荚雨中肥;出裹一箪饭,归收百把禾。有一片田,一条溪,也有一座村庄,无数条泥泞小路,有书有剑,驿外断桥边。陆游一定也是晚霞拥有者,所以他可以安静地在书房坐下来,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在神仙居暂坐,在山下借居,看见这山的晨昏,流连这山中的云霞溪烟。这是山中之美。有月有酒,有对影成行;有松风,可煎茶,听一听远处的轻雷,听一听微小的雨滴,打在松针之上;当露珠在蓝色的翠云草上凝结,露珠里映照的幽蓝,在一点一点地生长,变大。
原标题:《当灯光尽数熄灭,头顶星空闪烁,我们将得到何种启示 | 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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