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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导演刘雪松:“幸福”的破局,不是简单的打破婚姻
电视剧《幸福到万家》收官,这部电视剧算是近年来少有的取得优秀收视成绩的农村题材作品。一方面,确实有大卡司大制作的加持,更重要的,则是其本身内容质量的优秀。导演刘雪松,与《红高粱》《警察荣誉》编剧赵冬苓、《甄嬛传》导演郑晓龙、《小麦进城》导演姚远一起,把这个非常经典的“秋菊”的故事,搬上了小荧屏。
《幸福到万家》海报
在刘雪松看来,“秋菊打官司”这么一个事件,如何延展成一个四十集的电视剧,是他最初被这个项目吸引的原因之一。而看到剧本之后,刘雪松更是觉得,“这个项目特别有意义”:“它在讲一个新农村的故事,它整个的意识形态、人物属性都更加与时俱进,更贴合当下的观众。”
中学辍学的农村姑娘何幸福,在嫁入王家的第一天,目睹亲妹妹遭遇闹婚,一板凳砸出了一场维权是非。自此,何幸福凭着一股倔劲,在农村种种旧风陋习、传统观念之中,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黑白分明的道路来。这个人物的可爱,在于敢于发声质疑权威,又敢于承担因此带来的后果。“在蜕变中进步”,刘雪松认为这是创作团队一直牢牢把握的关于何幸福的人物关键。
“幸福的维权是三部曲,先是为自家亲妹子,再是为婆家,再到后来进了城,与关涛这些用法律维护人民群众权益的律师进一步接触后,她又为了村民们站出来。她越来越强大,并带动着身边的人一起往前走。”
赵丽颖 饰 何幸福
这样一位颇具个性和能力的女性,关于她的每一个人生抉择,都难以避免地被观众带入了自己的认知和期待。因此,当观众们看到她选择继续和平凡老实的丈夫在一起,选择放弃城市里的工作回到乡村时,能看到不同观众的讨论和质疑。
对此,刘雪松表示,“我们不是一个单纯的爽剧,这是一个脚踏实地的故事,我们没有讲某一部分观众群体认为‘要怎样才对’的故事,我们就是在讲何幸福的故事,何幸福来自农村,她热爱自己的家,她就想着‘我学到这个东西,我得回去’,她要的幸福不是非要在大城市里才能体现。你看我们现在有很多城里人,他在城里悟到一些东西,他到农村去了,开养殖场,办厂,去体现他的人生价值。”
“城里人就高高在上?早就不是了。”刘雪松坦言。《幸福到万家》没有避讳对于城乡经济、观念、阶层差异的描写,身在这种差异中的每一个人,所做出的选择,更是这部剧的主题之一。农村走出来的大学生何幸运、王庆志,背负着全家人的期待,渴望着被城市社会认可和接纳,因此,带着某种自卑,在某些“黑与白”“是与非”的问题上妥协、让步。而同样是农民出身的何幸福,却带着一种天然的自信和平等心,对城里律所的大客户平静地笑说一句“我不是人吗?清洁工也是人”。因此,何幸福回归乡村的选择,便成为这一戏剧主题下的必然。
刘雪松在采访中,谈到了这部剧创作的细节,何幸福的人设,更谈到了这部剧在温暖向上的大方向下,对于城乡差异、传统观念的“挑战”和“提问”。
导演刘雪松
【对话】
赵丽颖身上有一股劲儿,和何幸福一样
澎湃新闻:何幸福该不该离婚?是前一阵的讨论热点,大家觉得王庆来配不上她了,离婚才是好选择。对此你怎么看?
刘雪松:何幸福是一个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的农村姑娘,她嫁到了方圆几百里最富裕的村子万家庄,丈夫庆来不抽不喝不赌,干活一把好手,人老实憨厚,她自己觉得很幸福了,这是何幸福故事的开局。从戏剧逻辑来说,既然在局里,咱们就要看如何破局,但破局不是破坏婚姻,破局可以是个人成长。
王庆来和她一起进城,他不适应,是因为庆来可能更归属于他生长的那片土地,当庆来回到那片土地上,憨厚淳朴、勤劳能干的庆来又回来了。有时候我们觉得自己过得不好,可以想想是不是这个位置不适合?庆来是一个很好的螺丝钉,他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就能发光发热。
而那个时候,何幸福有没有过摇摆?其实这个事我跟晓龙导演还有编剧老师,我们聊过很多次,我们能够预判到,观众会对这段婚姻走到这个阶段有看法,可能会有一部分观众希望何幸福应该选择离婚,尤其会希望她跟关涛这样的角色在一起。但如果我们让何幸福离婚了,你信不信马上就有“不该离婚”的声音出现?
所以,最后我们还是决定,应该从何幸福这个角色的自身情况、所处环境等多方面角度来考虑,创作者不能盲从,因为你永远满足不了所有人的期望。我们写的何幸福,其实就是一个不盲从的人,她坚定果敢,她也有心里不踏实的时候,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该做什么,这是何幸福。
《幸福到万家》剧照,唐曾 饰 王庆来,赵丽颖 饰 何幸福
澎湃新闻:赵丽颖的出演蛮出人意料的,这几年罕见一线明星接农村题材的?
刘雪松:郑晓龙导演和赵丽颖15年前有过合作(《金婚》),这么多年过去了,双方也有再次合作的意愿。当公司决定要拍摄《幸福到万家》,首选的就是赵丽颖,没有别人。她的影响力不用多说;赵丽颖是真真正正从农村里走出来的姑娘,她有生活体验;再有,赵丽颖身上她有一股劲儿,和何幸福一样,平时话不多但做实事,关键时刻有一股内在的坚持。
澎湃新闻:《幸福到万家》的火,其实比较意外,近年来,农村题材的剧少,即使有也容易被说“土”,或者成为某种主旋律的应景之作。你怎么看这个现象?
刘雪松:我觉得,我们作为创作者有很大的责任,我和晓龙导演一直在讨论这个问题,我们做这个工作的,不能把责任推给观众。从《觉醒年代》到《人世间》,观众从来不拒绝现实主义,观众更想看到百花齐放。一些创作者,包括一些制作方,会想当然地认为自己代表观众和市场,我觉得这是被带偏了,不管什么题材,只要拍得好,故事讲得好,人物性格丰满,观众为什么不看?你不喜欢看,我喜欢看,总有一些人喜欢看。
还有些作品,一说主旋律就端着说话,全是打官腔,观众都知道你下句要说什么,下一步要做什么,那干嘛要看?《幸福到万家》也挑战了很多敏感话题,从闹婚到冒名顶替,到农村水污染,我们勇于写出来拍出来,但我们最终的指向是温暖正向的,那就可以呈现。
《幸福到万家》截图
澎湃新闻:说到这个也比较好奇,如何在这些敏感话题里拿捏尺度?
刘雪松:我们在整个创作过程中,先做加法,再根据方方面面意见做减法,我们才有东西可减,这个道理就很简单。你看闹婚那场,那些撕扯很真实,也有人提出这个会不会太过了,但真正的闹婚陋习比这还厉害,甚至有把伴娘逼得跳河的。我们演员也敬业,愿意为呈现真实而表演,我们先拍,如果在拍摄过程中,我做到100,好歹观众能看到80,我自己只做到80,观众也就看个及格而已。
澎湃新闻:万善堂这个人物作为一个“农村大家长”,有其成就也有其局限,能否聊聊?
刘雪松:我和晓龙导演聊过,就是在《幸福到万家》里,没有十恶不赦的坏人。万善堂从上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走到现在,他是很具有代表性的人物。他在他那个年代是英雄,他带领村里的人顶风冒雨去采石,把所有人往致富的道路上领,在这个过程里,他形成了自己的“一言堂”。
不要说过去,我们当下一些民营企业,是不是还有这种家族式、一言堂的管理?也有。为什么现在企业要聘请优秀的管理人团队?就是为了摆脱这种一个人决定整个公司命运的状态。万善堂最珍贵的,就是他知道自己已经跟不上这个时代了,他就把接力棒交给了何幸福,那何幸福有一天会不会被时代抛下呢?有可能。大浪淘沙,就是时代和时代的交替。
刘威 饰 万善堂
创作应该百花齐放,而不是复制再复制
澎湃新闻:这部剧比较真实地呈现了城乡观念上的一些差异,感觉还蛮可贵的。
刘雪松:其实现在农村,物质生活已经很不错了,像我们去拍摄的村子,家家户户电器都是齐的,卫生间有马桶。主要差异还是在观念上,观念决定了一个人的走向。幸福和幸运是亲姐妹,但走向了不同的观念,庆来和庆志也是如此。幸运为了眼前的利益,放弃了起诉“闹婚”的万传家。庆志是大学生,他说要给妹妹讨说法,到了万家集团他又不敢进去了,还要等哥哥来。幸运和庆志,两个农村出来的大学生,他们在城市里就很有意思,他们使劲地要去证明自己,但其实,人越缺少什么才越需要证明。
澎湃新闻:是不是可以说,幸运和庆志身上都渴望城市社会的认同,为了融入城市而丢掉了一些坚持?
刘雪松:庆志家里被“欺负”,他就觉得,“我就要去当官,我以后当了官,就不怕人欺负了”,这可能还是咱们千百年来传承的一种传统观念。你说他错吗?好多人都是抱着这样的心态在奋斗,没有绝对的对错。但我们可以去对照自身,如果换成我,会怎么做呢?我们并不想给观众呈现一个答案,而是提出一个现象,大家一起来思考探讨。
澎湃新闻:何幸福好像身上天然就没有这种“差别”带来的“自卑感”?
刘雪松:她会觉得,我就是一个小老百姓,但难道我是个小老百姓,就没有争取我权益的权利吗?我靠自己双手活着,没什么可丢人的。城里人就高高在上?早就不是了。
你看她在律师事务所做清洁工,人家问你们律所没人吗,她就说,“我不是人吗,清洁工也是人啊”。谁不希望成为这样的人,不卑不亢有自信。我们要把这样的人立起来,让大家看到。
澎湃新闻:其实是打破某种社会认知的束缚?
刘雪松:对,我们还试图去展现一些,或者试图尝试打破一些中国人传统的东西,比如没有原则的“知恩图报”,“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你看万善堂大半夜组织全村的人给幸福献血,救了母子两个人的命,拿我们传统的想法来看,那就要知恩图报,以后万书记说啥就是啥了。但幸福不是,我该感谢的感谢,但你事做得不对,我还是得跟你论一论。乍一看观众可能会想:怎么能这样呢?但事实上,她应该这样。她甚至挑战了我们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些所谓“对”的东西。所谓的对,就真的对吗?真正的法治社会里,就应该一码归一码,应该对错分明。
《幸福到万家》剧照
澎湃新闻:有的人会觉得,何幸福替日常生活中憋屈的人说出了不敢说的话,但也有人觉得,何幸福的坚持,带来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比较少看到小荧屏上的人物,评价如此两极。
刘雪松:我觉得特别好,说明大家走心了,看进去了,代入了自己。在阅读剧本到一半时,我开玩笑说这个人物,会不会招人烦?但再往后看,会发现坚持去做一件事情的精神,远比这件事情的输赢有意义,坚持本身就会给一个人带来不一样的精气神。有时候,我们太容易放弃和妥协了,我们的文化是“与人为善”“和气生财”,有时候我们会委屈自己,当然并不是说这样不好,放在势均力敌的情况下,当然可以这样,但你说幸福为什么像斗士一样的要去“挑战风车”?她代表的是一种能带着大家往前走的人,她是我们想表达的一种坚持不懈的精神化身。
澎湃新闻:“这个人物会不会招人烦?”这个问题可能是现在很多创作者会面对的问题。我经常会听到一些创作者抱怨,平台或者片方,最爱提的意见是“这个人物不够讨喜”。你如何看待在“讨喜”的要求下,人物塑造的套路和单一这个问题?
刘雪松:“套路”,就是曾经某个作品赢了,我们就照着来。大家想,别管单一不单一,走捷径至少不会输,即使输了,也有个由头:你看我都照着来了,还是输了,那就没办法了。
我们大部分创作者还是在坚持创作原则。但可能有一些创作者,没有意识到我们在做什么:我们是创作者,是把“没有”变成“有”的人。每一个人都在经历着不同的人生,然后用不同的人生体验去创造角色,这才是这个行业应该有的样,而不是复制再复制,不然百花齐放、多元化在哪里?
我们的观众早就分流了,各有所爱,但也有一些剧方,还是只想做大爆款,想把观众一网打尽。有没有这种剧?有。但这样的剧,它的出现真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我跟我的团队,也不用“讨喜”这个词,但我们要拍得有趣,努力把故事讲有趣,人物演有趣,有趣的事情,大家为什么不听?为什么不看?所以与其追求“讨喜”两个字,不如把故事交给“有趣”。
当然,想有趣太难了,有趣不光是风趣幽默,你看万传家就很“有趣”,他飞扬跋扈,自以为是,但越往后,他越是见人就躲,见幸福也躲,见秀玉也躲,心里有愧嘛。
澎湃新闻:你说的这种“有趣”,是一种复杂性?而这种复杂性,和前面说到的“讨喜”,恰恰又是对立的。
刘雪松:对, 也包括故事的复杂性,但当然不是为了复杂而复杂。
澎湃新闻:你也提到,可能行业里大家都想做全民向、S+,但我也听说,前一阵某平台开过会,几十个项目就过了一两个,这种情况,对于创作者确实是挺艰难的。
刘雪松:我觉得,我们一线的创作者,要面对这个现实。比如,一个剧的体量和规模是一定的,咱们就用这些钱,尽量拍好,资方还愿意在寒冬拿出真金白银来做项目,当然人家是要有所回报的,咱们就在这个框子里,把荷包蛋给它煎漂亮,这是我们要去面对的一个事情,我们要像和幸福一样的转换思维,与时俱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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