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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圣陶 | “这里是先生的薪水,二十块,请点一点。”
读书
听说读书,就引起反感。何以致此,却也有故。文人学士之流,心营他务,日不暇给,偏要搭起架子,感喟地说:“忙乱到这个地步,连读书的功夫都没有了。”或者表示得恬退些,只说最低限度的愿望:“别的都不想,只巴望能安安逸逸读点儿书。”这显见得他是天生的读书种子,做点儿其实不相干的事就似乎冤了他,若说利用厚生的笨重工作,那是在娘胎里就没有梦见过,这般荒唐的骄傲意态,只有回答他一个不理睬了事。衣锦的人必须昼行,为的是有人艳羡,有人称赞,衬托出他衣锦的了不起。现在回答他一个不理睬,无非让他衣锦夜行的意思。有朝一日,他真个有了读书的功夫了,能安安逸逸读点儿书了,或者像陶渊明那样“不求甚解”,或者把一句古书疏解了三四万言,那也只是他个人的事,与别人毫不相干。
还有政客、学者、教育家等人的“读书救国”之说。有的说得很巧妙,用“不忘”“即是”等字眼的绳子,把“读书”和“救国”穿起来,使它颠来倒去都成一句话。若问读什么书,他们却从来不曾开过书目。因此人家也无从知道究竟是半部《论语》,还是一卷《太公兵法》,还是最新的航空术。虽然这么说,他们欲开而未开的书目也容易猜。他们要的是干练的帮手,自然会开足以养成这等帮手的书;他们要的是驯良的顺民,自然会开足以训练这等顺民的书。至于救国,他们虽然毫不愧怍地说“已有整个计划”,“不乏具体方案”,实际却最是荒疏。救国这一目标也许真能从读书的道路达到,世间也许真有足以救国的书,然而他们未必能,能也未必肯举出那些书名来。于是,不预备做帮手和顺民的人听了照例的“读书救国”之说,安得不“只当秋风过耳边”?
还有小孩进学校,普通都称为“读书”。父母说:“你今年六岁了,送你到学校里去读书吧。”教师说:“你们到学校里来,要好好儿读书。”嘴里说着读书,实际做的也只是读书。国语科本来还有训练思想和语言的目标,但究竟是工具科目,现在光是捧着一本书来读,姑且不说它。而自然科、社会科的功课也只是捧着一本书来读,这算什么呢?一只猫,一个苍蝇,一处古迹,一所公安局,都是实际的东西,可以直接接触的。为什么不让小孩直接接触,却把这些东西写在书上,使他们只接触一些文字呢?这样地利用文字,文字就成为闭塞智慧的阻障。然而颇有一些教师在那里说:“如果不用书,这些科目怎么能教呢?”而切望子女的父母也说:“进学校就为读这几本书!”他们完全忘了文字只是一种工具,竟承认读书是最后的目的了。真要大声呼喊“救救孩子”!
读书当然是甚胜的事,但是必须把上面说起的那几种读书除外。
(原载1933年11月1日《中学生》杂志第39号)
儿子的订婚
十六岁的儿子将要与一个十五岁的少女订婚了。是同住了一年光景的邻居,彼此都还不脱孩子气,谈笑嬉游,似乎不很意识到男女的界限。但是看两个孩子无邪地站在一块,又见到他们两个的天真和忠厚正复半斤八两,旁人就会想道:“如果结为配偶倒是相当的呢。”一天,S夫人忽然向邻居夫人和我妻提议道:“我替你们的女儿、儿子作媒吧。”两个母亲几乎同时说“好的”,笑容浮现在脸上,表示这个提议正中下怀。几天之后,两个父亲对面谈起这事来了,一个说“好的呀”,一个用他的苏州土白说“呒啥”,足见彼此都合了意。可是两个孩子的意见如何是顶要紧的,就分头探询。探询的结果是这个也不开口,那个也不回答。少年对于这个问题的羞惭心理,我们很能够了解,要他们像父母那样若无其事地说一声“好的”或者“呒啥”,那是万万不肯的。我们只须看他们的脸色,那种似乎不爱听而实际很关心的神气,那种故意抑制欢悦而把眼光低垂下来的姿态,就是无声的“好的”或者“呒啥”呀。于是事情决定,只待商定一个日期,交换一份帖子,请亲友们喝一杯酒,两个孩子就订婚了。
有“媒妁之言”,而媒妁只不过揭开各人含意未伸的意想。也可以说是“父母之命”,而实际上父母并没有强制他们什么。照现在两个孩子共同做一件琐事以及彼此关顾的情形看来,只要长此不变,他们就将是美满的一对。
这样的婚姻当然很寻常,并不足以做人家的模范。然而比较有些方式却自然得多了。近来大家知道让绝不相识的一男一女骤然在一起生活不很妥当,于是发明了先结识后结婚的方式。介绍人把一男一女牵到一处地方,或者是公园,或者是菜馆的雅座,“这位是某君,这位是某女士,”一副尴尬的面孔,这样替他们“接线”。而某君和某女士各自胸中雪亮,所为何事而来,还不是与“送入洞房”殊途同归?觌面的羞惭渐渐消散了,于是想出话来对谈,寻出题目来约定往后的会晤,这无非为了对象既被指定,不得不用人工把交情制造起来,两个男女结婚以后如何且不说,单说这制造交情的一步功夫,多么牵强不自然啊。
又有一种方式是由交际而恋爱,由恋爱而结婚。交际是广交甲、乙、丙、丁乃至庚、辛、壬、癸,这不过是朋友的相与。恋爱是一枝(同“支”)内发的箭,什么时候射出去是不自知的。一朝射出去而对方接受了,方才谈得到结婚。这种说法颇为一部分青年男女所喜爱。但是,我国知识男女共同做一种事业的很少,所谓交际,差不多只限于饮食游戏那些事。若不是有闲阶级,试问哪里有专门去干饮食游戏那些事的份儿?并且,交际只限于饮食游戏那些事,谨愿的人因而往往向隅,而浮滑的人才是交际场中的骄子。我们曾经看见许多青年男女瞩望着交际场,苦于无由投身进去,而青春已渐渐地离开他们,他们于是忧伤,颓丧,歇斯底里。这是很痛苦的。再说一部分青年心目中的恋爱境界,差不多是一幅美丽而朦胧的图画。那是诗词和小说教给他们的,此外电影也是有力的启示。这美丽而朦胧的图画实在只是瞬间的感觉,如果憧憬着这个,认为终极的目的,那么恋爱成功以后,一转眼就将惊诧于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这时候是很无聊的。
伴侣婚姻是美国的产品,而且在美国也未见怎样通行。我国如果仿行起来,将会感到“此路不通”吧。
青年勇女能从恋爱呀结婚呀这些问题上节省许多精神和时间,移用到别的事情上去,他们是幸福的。若把这些问题看作整个的人生,或者认作先于一切的大前提,那么苦恼就伺候在他们背后了。
(原载1934年3月1日《中学生》杂志第43号)
薪工
我记得第一次收受薪水时的心情。
校长先生把解开的纸包授给我,说:“这里是先生的薪水,二十块,请点一点。”
我接在手里,重重的。白亮的银片连成的一段,似乎很长,仿佛一时间难以数清片数。这该是我收受的吗?我收受这许多不太僭越吗?这样的疑问并不清楚地意识着,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通过我的全身,使我无所措地瞪视手里的银元,又抬起眼来瞪视校长先生的毫无感情的瘦脸。
收受薪水就等于收受于此相当的享受。在以前,我的享受全是父亲给的;但是从这一刻起,我自己取得若干的享受了。这是生活上的一个转变。我又仿佛不能自信:以偶然的机缘,便遇到这个转变,不要是梦幻吧?
此后我幸未失业,每月收到薪水,习以为常,所以若无其事,拿到手就放进袋里。衣食住行一切都靠此享受到了,当然不复疑心是梦幻。可是在头脑空闲一点儿的时候,如果想到这方面去,仍不免有僭越之感。一切的享受都货真价实,是大众给我的,而我给大众的也能货真价实,不同于肥皂泡儿吗?这是很难断言的。
阅世渐深,我知道薪工阶级的被剥削确是实情,只要具有明澈的眼睛的人就看得透,这并不是什么深奥的学理。薪工阶级为自己的权利而抗争,也是理所当然。但是,如果用怠工等拆烂污的办法来抗争,我以为是薪工阶级的缺德。一个人工作着工作着,广义地说,便是把自己的一份心力贡献给大众。你可以维护自己的权利,可以反抗不当的剥削,可是你不应该吝惜你自己的一份心力,让大众间接受到不利的影响。
在收受薪水的时候,固然不妨考量是不是收受得太少;而在从事工作的时候,却应该自问是不是贡献得欠多。我想,这可以作为薪工阶级的座右铭。我这么说,并不是替不劳而获的那些人保障利益。从薪工阶级的立场说起来,不劳而获的那些人是该彻底地被消灭的。他们消灭之后,大家还是薪工阶级,而贡献心力也还是务期尽量的。
(原载1934年6月1日《中学生》第46号)
原标题:《叶圣陶 | “这里是先生的薪水,二十块,请点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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