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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祥子》是怎么出版的 | 《陶庵回想录》
给《论语》《人间世》《宇宙风》写稿的作家中,写得最多要算老舍,别的不说,三个杂志仅有的两个长篇小说——《牛天赐传》《骆驼祥子》——就都是他的作品。
《人间世》
老舍是北京人,来过一次上海,住在他的友人处。那时《论语》正在刊载他的《牛天赐传》,我作为《论语》编辑,自然不免招待他一番。他给我的印象是沉默寡言。身体似不很壮健,面色不红润。他说过他有六七个知友,当年都立志要成为各人专业的第一流,例如他写小说,就要努力写出第一流的小说。这些朋友后来,都实现了当初的志愿,其中有一位姓罗的和姓白的都成了第一流的专家学者。他对上海好像没有好印象,他说上海连公共厕所也少有,使人小便急了只好便在弄堂角落里。有一次我请他在大光明看电影,他对于观众的吸烟也说不好,他是吸烟的,但我在看电影时请他吸烟,他却说看完了再吸吧。我说电影要映两小时,这么久的时间内不吸一支烟能行吗?他说英国电影院不让看客吸烟,习惯了就不会难受。
刊登在《宇宙风》第26期上的老舍照片
他这个人大概讲究礼尚往来的,离开上海前,特在一家京菜馆请宴请过他的一些人作答礼。
我和老舍除了编辑和作家之间的关系以外,另有一种书籍出版者和作家以及合伙办出版社的关系。这个出版社名为人间书屋。人间书屋这四个字记得就是他写的。
我办人间书屋有我个人的理想或妄想或幻想。那时代小出版社的困难之处,在于自己没有分社,出的书必须请各地书店代销。代销处普通照书的定价七折给出版社,就是一本它售一元钱的书,出版社只能收到七角,这一点倒还不成大问题,羊毛出在羊身上,出版者早已打好算盘,这个七折是在定价的计算中的。另一个问题是这个七折的书价也不容易收来,代销处规矩些的,欠你一个时期,不规矩的简直卖去了书也不给你书款。这种情况,吃亏的当然首在出版者,即使出版的书销路不坏,也可能因欠账多而折本,其次是读者,本来至多八角钱的一本书,必须花到一元。但是代售的中间人是不是一定是剥削者呢,也很难说,因为如果他不拖欠出版者一下,他代售的十本书,很可能只售去五本,至于二本三本,他若收到代销数即如数付清书价给出版者,就有蚀本的危险。
陶亢德(1908—1983)
所以照我想来,使出版者和读者两利的办法,是由读者直接向出版社购书,这使书价可以定得比必须经过代销处的低,同时又免了吃欠账的亏。这样计划之后,我就写信给老舍,告诉他我的设想,请他合伙,就是他出稿子我出印费,如有利润,一归于读者——书价较低;二归作者——版税较高。至于我这个资本家呢,情愿出资之外再贴人力,但不取分文。老舍复信赞成,编了一本短篇小说集《樱海集》给我。我写了一个人间书屋缘起,登《樱海集》预告于《论语》,一面印制牛皮纸寄书封袋。
《樱海集》广告(载《论语》第68期,1935年7月16日出版)
在印制寄书封袋时,我想到了一个问题。读者向出版社直接函购书籍,已经要付出寄书款的邮费八分,但不用汇款费,因为我规定邮票可以代现金,不打折扣;但是寄书给他呢,寄费归出版社,不过为了避免遗失,最好是挂号,但是这挂号费由谁负担呢?由读者吧,一本书的价钱也许一二元,大都几角钱,买一本几角钱的书要费一角二分挂号邮费,在读者当然不愿意;归出版社负担吧,我们的书价除成本版税以外,没有加进别的费用,倘若加上一角二分的挂号邮费,那书价不仅不能比较便宜,实际反而比一般昂贵了,决不能这样。
怎么办呢,我决定定下这一条:书籍如遗失,免费补寄。对这个办法,当时在办上海杂志公司的老出版家张静庐先生,有一次看见我时曾说:“陶亢德你发疯了,书遗失照补而不收费!”我对他说:“我相信一百个读者之中,不会有一个收到了而说不收到,即使难免有这种人,我也只要多印一二十本以备用就是了,损失也有限得很。”结果到底有没有人来补,我已经记不得了,但即使有,也一定不过一二,因为如果要求补寄的太多,就一定有比较深刻的印象,不会一点不记得了。
张静庐(1898—1968)
《樱海集》内容极佳,读《论语》的人又一定爱读老舍的作品,《论语》至少有二三万读者,《樱海集》登《论语》的广告效力,实际比登销行在十万份以上的《申》《新》两报更好。函购《樱海集》者络绎不绝,我一个人装袋揿订来不及,当时恰有一个闲居在上海的堂兄,我就烦劳了他代装代订。《樱海集》初版印了多少,究竟直接函购者有多少,我都无账可查,记忆力又坏,无从回想,但是成绩一定不坏,否则不会接二连三地继续出版了。
人间书屋出版的老舍作品,除《樱海集》外,还有《牛天赐传》《老牛破车》和《骆驼祥子》。《牛天赐传》是发表于《论语》上的长篇小说;《老牛破车》是老舍的创作经验谈,好像陆续发表于《宇宙风》上;《骆驼祥子》则是登在《宇宙风》上的长篇小说。四本书的封面,一和四请教了钱君匋先生,二三是我自己设计,《老牛破车》以原稿作底,加上老舍手书的书名,以内容没有几篇文章,所以只是薄薄一本,《牛天赐传》的封面更简单,只印上老舍自己写的书名。
《宇宙风》
《宇宙风》原来不想登小说的,当然也不一定不登小说。《骆驼祥子》这部小说之发表于第二年开始的《宇宙风》,在我,是有一个助成老舍专事创作的心愿的。那时他在齐鲁大学教书,有次信上谈起他想只搞创作,但是零星卖文,即使,哪怕事实上能够篇篇卖钱,也总觉得不能安心。我就向他贡献了一个意见,说假如《宇宙风》能够按月付他百元左右的稿费,是否足以作他去做一个职业作家的生活底子呢?商量结果是《宇宙风》从二十五期起登载他一个长篇小说,每月四五千字,每月致稿酬八十元。
1936年6月老舍致陶亢德信,谈及为《宇宙风》撰一长篇小说,此即后来的《骆驼祥子》
双方一言为定,《骆驼祥子》先在《宇宙风》上发表,后由人间书屋出版单行本,再版过几次。老舍在《骆驼祥子》一稿上的收入共有多少,我无账可查,但总数是相当可观的。
人间书屋1939年3月初版本《骆驼祥子》(右)、1939年6月再版本(左)
在我说来,我没有一丝半毫对不起老舍的地方,虽然据说老舍夫人胡絜青曾对人说过我拖欠版税,“法币”贬值使她受到损失的责备我的话。其实这是她的不明事理。为作者计,版税最好是预付全部,但在出版社,我无此财力,我只知道有个相当整数了就付,甚至还不到整数也先垫一些,不一定按月按季,这在我是已经尽我心力,因为我也是饿汉,知道饿汉的肚饥,老舍又不止一次恳切来信,请我为他一家的生活着想一下。在那个时候,币值固然已经不够稳定,但是通货膨胀还不是早晚市价大不相同。
老舍《骆驼祥子》手稿(载《宇宙风》第26期,1936年10月1日出版)
老舍自认《骆驼祥子》是他的得意之作,但他对于有关《骆驼》的事情记忆力特别坏。1963年吧,我在西安的一家书店看到有《骆驼祥子》出售,那是解放后的新版本,我从书架上抽下一本来,看到有篇序文,里面有一句我看了大吃一惊,大意是说“这书不知怎的在上海出版了”。这句话真是奇哉怪也,他怎么会不知呢。《骆驼祥子》出版时老舍诚然不在上海,但它是公开发售的,不是偷印,我不会不通知他,他不会不收到版税(提高到百分之二十五),虽然收款人是他夫人胡絜青。当时有些气忿,想写封信问他一个究竟,但是后来一想,贵人多忘事,我和他不会后会无期,一切以后再说吧。谁知他没有活过70年代,到他逝世后出版的新新版本《骆驼祥子》,有人因其附有一篇《我怎样写〈骆驼祥子〉》的遗作,关于这书的出版,所说和他所知的大不相同,特为给我一本看看,并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怎样写〈骆驼祥子〉》关于刊登和出版的,老舍之言如下:
《祥子》的运气不算很好:在《宇宙风》上登刊到一半就遇上“七七”抗战。《宇宙风》何时在沪停刊,我不知道;所以我也不知道,《祥子》全部登完过没有。后来,宇宙风社迁到广州,首先把《祥子》印成单行本。可是,据说刚刚印好,广州就沦陷了,《祥子》便落在敌人的手中。《宇宙风》又迁到桂林,《祥子》也又得到出版的机会,但因邮递不便,在渝蓉各地就很少见到它。后来,文化生活出版社把纸型买过来,它才在大后方稍稍活动开。
我看了老舍这几句话,真奇怪他的记忆竟坏到这个地步:处处都搞错了。《宇宙风》离沪迁广州出版时,《祥子》已经全部登完,时间还在1937年秋,老舍其时还在汉口,沪汉邮件不断,他不至于不知道《祥子》的全部登完没有。记错得更厉害的是关于《骆驼祥子》单行本的出版。它不是在广州印成的,而是在上海。广州沦陷之后,《宇宙风》迁到香港,迁桂林是香港被日军占领之后的事,去桂林的是林憾庐。换句话说,《骆驼祥子》未尝在广州、桂林出版过。至于文化生活社之得《骆驼祥子》纸型,不是买过去的,是我不取分文奉送与老舍的。那时候我在香港,有一天接老舍来信,说文化生活出版社希望借纸型印《骆驼祥子》,问我条件怎样,我说纸型可以奉送,不过寄费却要照算,因为他是人间书屋的合伙人,《骆驼祥子》的纸型有他一半的份,寄费,则港渝航空寄递不便宜,不能不算。
《骆驼祥子》首刊于《宇宙风》第25期(1936年9月16日出版)
总而言之,照事实,《骆驼祥子》的出版经过,老舍不可能不知道,但据他的文章看来,却似乎始终蒙在鼓里。我实在不明白他何以健忘至此,还是别有用意故作糊涂。这事情有一次同一个朋友谈起,他有一个极妙的解释。他说,会不会《我怎样写〈骆驼祥子〉》那篇文章,不是老舍写的。我从1963年在西安所见的《骆驼祥子》解放版序文中的“不知怎的在上海出版了”,到《我怎样写〈骆驼祥子〉》一文中的“把纸型买过来”的前后一贯的态度看来,老舍一定有他的用意,很不可能是由于记忆错误或记忆糊涂了。下面一则我在无意中见于《新文学史料》的材料,可以给人一个旁证:
那是老舍参加北方慰劳团离开重庆后,几个人闲谈中,吴组缃谈了老舍的一件事情。他说老舍临走时将东西暂时存在了他住处,曾一而再,再而三叮嘱不要让任何人翻他那个篮子。吴组缃说倒是由于老舍的再三叮嘱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一心非看看那里边存着什么东西不可了。他翻检的结果,什么稀奇的东西也没有,只有一个小包,包了四、五层纸,一层层打开后,是一本人间书屋印行的《骆驼祥子》。(《新文学史料》1981年第1辑田仲济《回忆老舍同志》)
(上文选自《陶庵回想录》,原标题为《〈骆驼祥子〉与人间书屋》)
真正的绝响:一位民国文学现场亲历者的回忆录
《陶庵回想录》
陶亢德 著
32开 精装
978-7-101-15720-8
88.00元
内容简介
这本书是现代作家、编辑家陶亢德的回忆录,撰写于上世纪80年代初,一直没有公开发表。陶亢德曾任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几家著名刊物的编辑(如《生活》周刊、《论语》、《人间世》、《宇宙风》等),他在编辑出版上的才干得到合作者与作者的广泛信任,与邹韬奋、林语堂、老舍、周作人、郁达夫、丰子恺、徐訏等许多名家有过比较密切的交往,与鲁迅晚年时也有过频密的通信联系。陶亢德经手刊布了许多重要的现代文学文献,出版了《骆驼祥子》等现代文学名著,也是一些重要文学事件的当事人或见证者。
他的这部回忆录叙述了与众多名作家们的结识、交往,文学刊物的创办、经营情况,以及个人的经历,细节丰富,可读性强,是不可多得的现代文化史、文学史的资料,对于还原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文学现场、研究当时的文坛状况和社会风貌,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同时,对于读者来说,也能从另一个角度了解我们心中的名作家风貌。
本书初次原貌四色影印了周作人五十自寿诗并沈尹默、林语堂唱和手迹(原发表于1934年4月出版的《人间世》创刊号),并附多通周陶往来通信,非常珍贵难得。
作者简介
陶亢德(1908—1983),谱名光燮,号哲盦、竹庵,笔名徒然、亢德、陶庵等,浙江绍兴人。早年在苏州当学徒,曾去东北谋生,上世纪三十年代初因受邹韬奋赏识而任《生活》周刊编辑,后协助林语堂编辑《论语》、《人间世》。1935年创办人间书屋,与林语堂合作创办《宇宙风》杂志。后创办亢德书房,主持太平书局。1949年后,曾先后在革新书店、上海群联出版社、新知识出版社、中华书局辞海编辑所任编辑。著有《徒然小说集》等,编有《北平一顾》、《自传之一章》等,另有译作多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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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钤中华书局印】《陶庵回想录》(精)
原标题:《《骆驼祥子》是怎么出版的 | 《陶庵回想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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