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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波:诗词热的背后是文化认同,大众成长记忆发生共鸣
年初,央视一档名为中国诗词大会的综艺节目点燃了全社会对于诗词的热情,担任文化嘉宾的南京师范大学教授郦波以其精彩风趣又至情至性的点评,也收获了一大批迷弟迷妹。
借着这股诗词热,上海人民出版社·学林出版社今年连续出版了两本郦波的诗词著作,《人生自有境界》和《诗酒趁年华》。
12月9日,郦波做客上海思南读书会,当天早上,澎湃新闻记者在锦江宾馆专访了郦波。他“一心二用”,一边飞速地给几百本新书签名,一边侃侃而谈,聊起了《诗酒趁年华》。
“我做诗词,一定是选择最能引发大众共鸣,在大众成长记忆中的诗歌。”郦波认为做文化普及,一定要从大众有共鸣的东西入手。中国诗词大会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取得成功,不少人在看节目的时候觉得选手答的题目自己也会,就自然产生了兴趣。
但选择简单的诗歌并不意味着解读上的浅显,郦波在每一首诗中都选取了学术的角度解读,训诂、音韵都有涉及。
有家长来问郦波,这些内容适合小孩子看吗?郦波回答“这就是给孩子看的。”
“不要因为孩子年龄小,就觉得这对他太难。孩子一定要接触这些东西,现在他未必能完全理解,但‘取法无上’,要让他知道诗词审美还有这样的层次在上面,审美是要拾级而上的。”
澎湃新闻:之前看到您和学者陈尚君参加的一次讲座中,他提到最近30多年,诗歌有过两次热潮,一次是三十多年前《唐诗鉴赏词典》的热卖,再一次就是今年央视中国诗词大会的热播,将不太适宜竞技的古典诗词做成老少咸宜的节目。诗词大会引起的诗词热到现在就要满一年了,您觉得诗词热是否会成为持续现象?
郦波:我个人当然是非常有信心的。30年前我的导师们参加了《唐诗鉴赏辞典》的编纂。那时候改革开放刚开始,我们从“文革”的浩劫里喘过气来,走上一个新的发展历程。
今天,改革开放几十年之后,我们积累了很多成果。“于无声处听惊雷”,其实现在也是处于一个历史转折关口。每次到真正的族群历史转折点,我们就会发现一定要从自己优秀的传统文化中去汲取营养、力量和信心。
感知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智慧、核心价值,其中一个重要因素就是汉语,因为汉语是我们母语文化的精髓。我一直讲中小学语文中,两个教学目标很直接,第一是唤醒孩子的母语感知能力,第二是培养孩子的母语思维能力。作为汉语,母语感知能力大都潜藏在古汉语之中。古汉语没有现实使用的语言土壤,感知古汉语最重要的桥梁就是诗词,没有比诗词更能培养中国人的母语语感和思维能力的了。
所以在这个历史档口,我觉得诗词之兴,看起来是一档诗词大会的节目带动了诗词热,但我们会发现从电视传播角度看,虽然火的电视节目有很多,但是它的针对性、受众面都是很固定的,比如年轻人喜欢年轻化的节目,年纪大的是看年纪大的节目,很少有像诗词大会这样受众面是全民的节目,自上而下、自下而上,社会各个阶层各个年龄段都对它充满热情,因为这个节目唤起的是我们共同的文化共鸣和文化记忆。这个时代与族群的文化追寻一旦被唤醒,就不是像其他节目那样一个简单的社会热点现象。这个节目可能有起伏,但它所引起的对母语文化的共鸣共识与感知追寻,我个人认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一定会持续下去的。
澎湃新闻:用综艺这种短平快的方式做诗词,效果不俗,但诗词和古典文学又不能急功近利。这其中如何平衡?
郦波:大众传播平台上用电视节目唤醒大众共鸣一定要寓教于乐。其实寓教于乐也不是现代人提出的,是孔子提出来的。必须采用一种亲民、大众的形式去做教育,教育的本质就在这里。
但你讲到另一个问题就是它传导的价值内核。比如有的纯娱乐综艺,传导的是一种浅层次的情绪释放,包括网络文学也十分受欢迎,这种东西我感觉是很难持久的。
诗词大会背后其实是一个民族的记忆与情感历史,在这个过程中,个人结合自己的成长历史会有情绪释放。所谓“共鸣”,就是不论你是什么阶层身份年龄,在你的记忆里总会有一些少年时期的诗词记忆,所以你看节目的时候,别人答题你也能答上来的时候,就会产生这种共鸣。我接触过很多观众,老年人也好、孩子也好,甚至中央领导也好,看节目的时候都会感觉“我当年也怎么怎么样”“我也想去答题”,好多人都有这种感觉。这也是一种情绪释放。接下来,这种共鸣会让他意识到,“为什么我有这种文化记忆?”“为什么之前的这种文化记忆断掉了?”“为什么今天会觉得陌生?”这就不是共鸣了,而是由共鸣上升到共识。从共鸣到共识,背后是文化认同,这是深刻的地方。
所以做诗词节目形式可以轻松幽默,但背后蕴藏的东西,必须丰富持久。孔子讲的教育也是这样的,寓教于乐,《论语》记录孔子的教育,他都是和弟子们聊天,子路、冉有、公西华侍坐,大家随便谈谈理想,这形式比诗词大会还简单,但它背后的东西却会源远流长。所以这时候你就会知道,形式和内容是可以做到统一的。人也是这样,“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文和质要结合。
《诗酒趁年华》澎湃新闻:新书选的18首古诗大都是人们耳熟能详的诗词,不少小学初中课本就出现过,但解读上又用到了很多深入的学术方法。在选诗解读上是怎样考量的?
郦波:对,这和刚才那个问题是相合的,一定要从大众有共鸣的东西入手。
我讲学术,一直觉得不面对大众是不行的。端起架子,觉得学术就是大众搞不懂的东西,我觉得也不好。学者的担当是要面向大众的,不是“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冬夏与春秋”,我最初也是做小众教育,后来思想转变,做大众教育这么多年,知道要面对大众面对整个社会,如果大众不知所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不是空谈吗?陶行知、叶圣陶,包括蔡元培,这些大教育家也是俯下身来做大众教育。
所以我做诗词,一定是选择最能引发大众共鸣,在大众成长记忆中的诗歌。这些诗你都不陌生,但是形式上看上去很简单,背后的深刻内涵是什么?大家熟悉的诗,我通过学术角度深入解读,找到哪怕一两点深刻的东西,都会引发读者强烈兴趣。
每个人都有探索欲望求知兴趣,这就是我个人做大众教育常用的方法,“就熟说生”,让读者跟着下去,自己产生探究欲望,第一,在这背后能够了解诗背后的价值和内涵,第二,在这个过程中其实也向大众普及了学术思考方式。我经常给学生讲,不要指望我教你什么,我只能给你看,我是这样发现问题、思考问题、分析问题、研究问题的,你也可以学着去养成这样的学术思维习惯,这才是真正的教育。
澎湃新闻:但流传广泛的诗歌就能说明它是好的诗歌吗?
郦波:诗歌是传播文学,当然也不排除有些诗歌流传不广但是很好,但从大的层面规律来看,诗词就是我手写我口,我心到尔心。如果不能从我心到尔心,说明还是不能引起共鸣。
从诗词的传播规律来讲,我觉得传播性是检验一首诗各方面的重要标准。我讲《黄鹤楼》,“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古人争议也很大,严羽《沧浪诗话》说它是“古人七律第一”,但它前四句写得完全不符合七律规范,但这首诗传播很广,随之而来的是几百年上千年的学术争论。还有李白《静夜思》,我经常讲今天读到的《静夜思》,负责任的地说,并不是李白当初写的《静夜思》,中国叫诗词国度,就是因为中国人对诗词全民性的参与,传播就证明诗歌全民参与的程度。我做过一次讲座说“我们都是李白,李白就是我们”,我们今天读到的静夜思就是大众参与改造过的。
郦波在新书发布会上澎湃新闻:您提到诗词给人抚慰心灵的力量,但这种力量要从审美开始。由单纯背诗到审美,该怎样做?
郦波:单纯背诗的时候其实就有审美了。“审美”这个词很大,很多人一听就害怕,但其实审美是一个过程。背诗的时候,所谓“朗朗上口”,其实就是音韵之美,就是音乐审美。在背诗的时候审美的过程已经开始。就像李泽厚先生讲的“美的历程”,审美是一个历程,只要你有一颗审美的心,有审美的需求和情怀,其实任何时候都可以开始审美。
当然审美的高级层次要有美学修养、学术积累。我为什么开始用最大众的方式,但进入却用了非常学术的方式?我在书中对诗词的解读包含了很多小学的内容,就是音韵、训诂,还有我论诗一般是知人论世,知人论诗,文史结合。有些家长来问我,“这适合小孩子读吗?”我说:“这就是给小孩读的。”就是因为审美要提高,不能停留在原来的层次上满足。看上去孩子没接触过这些东西,但不要因为他年龄小,就觉得这东西对他太难,孩子一定要接触这些东西,现在他未必能完全理解,但“取法无上”,要让他知道诗词审美还有这样的层次在上面,一定要感知这些。审美是要拾级而上的。
澎湃新闻:其实现在传统文化整体都有复兴之势。国学热、诗词热、昆曲热一定程度都有表现。但这种复兴中也有糟粕存在,比如最近被曝光出的女德班。你怎么理解这一现象?在我们重新向传统寻求精神依托的过程中,如何去粗存精?
郦波:女德班我批判过很多次了。所有中国人的复古本质上都是为了革新。只有继往才能开来,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规律。
过去的传统就像你讲的,确实有精华也有糟粕,回溯传统的时候会有沉渣泛起,这是常有的现象,也是必然要经历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觉得我们的思路思维一定要清晰。
做父母教育孩子我也经常讲,蒙训的《三字经》里面也有精华和糟粕,要有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眼光视野和准备。这都是很重要的。个体、家庭教育是这样,时代和族群也是这样。所以我们讲“文化两创”,说的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很明确是说“优秀传统文化”,没有说只要是传统文化就要接受。传统文化里面也有很多糟粕的东西,一方面这是时代的必然,另一方面现在是商业社会、逐利时代,市场的各种影响导致这种现象出现的必然。所以更需要有识之士在这个过程中大声疾呼,引导民众对精华与糟泊进行甄别,对传统文化的继承发展要建立在有所甄别和取舍的基础上。这时候学者和专家应该担当起这种职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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