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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麦卡特尼,八十岁,不止披头士
刚刚过去的格拉斯顿伯里音乐节上,保罗·麦卡特尼(Paul McCartney)登台。“我们演披头士,你们的手机就会亮起,变成星星闪烁的银河。唱新歌的时候,我仿佛凝视黑洞。”
披头士解散后的漫长年月中,保罗·麦卡特尼面对的就是这样的舞台和现实。上半场,麦卡特尼唱了羽翼乐队(Wings)和个人作品——《Junior’s Farm》《Nineteen Hundred》《Eighty-Five》《Letting Go》《Fuh You》……台下的星空经常闭上眼睛。下半场,披头士的音乐响起,《Let It Be》《Live and Let Die》《Hey Jude》,星潮汹涌。大屏幕放大了布鲁斯·斯普林斯汀(Bruce Springsteen)迷弟般的笑容。这位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摇滚明星,和前辈合唱《Glory Days》和《I Wanna Be Your Man》时露出不敢相信自己好运的表情。
保罗·麦卡特尼和布鲁斯· 斯普林斯汀。 来源《卫报》Joel C Ryan
约翰·列侬(John Lennon)年轻的声音被提取出来,与麦卡特尼共唱一曲《I’ve Got a Feeling》。他们一个被子弹凝固在永远年轻中,一个自然地老去。前者得到最高的赞誉和最深的怀念,后者的一部分也被他人的眼光禁锢在过去。
那一晚,麦卡特尼一共唱了38首歌,近三个小时,至午夜方结束。他又在后台派对流连到凌晨三点钟,对一个八十岁的人来说体力真不坏。像往常一样,依然是《The End》结尾。这是列侬最喜欢的麦卡特尼歌词,“最后,你能带走的爱和你付出的一样多”。
披头士是年轻和友谊最美的化身之一。麦卡特尼和列侬在一起写了那么多歌。他们肩并肩,膝靠膝,头碰头,逐字逐句地写出了那些歌。他们的分道扬镳是不止一代人的创伤。而对麦卡特尼来说,分开的创痛从未离开过他。去年他还告诉《纽约客》:“不仅仅是工作没了。很明显,我们曾经拥有的不只是一份工作。它是披头士,是音乐和音乐生活,是我的好伙伴。”他的女儿、设计师史黛拉·麦卡特尼(Stella McCartney)还记得,“我们童年的很大一部分是陪爸爸从分手的伤痛中恢复”。
列侬如果是神,也不是大度豁达的神。分手后,他把自己对乐队的贡献说得很大,挤压麦卡特尼的存在。1980年列侬的死强化了这种印象,让它成为一种事实。“马丁·路德·列侬”,好脾气的麦卡特尼曾经气鼓鼓地这么说过。2002年以后,人们发现二人合作的一些歌,创作者被改成了“麦卡特尼-列侬”,可想而知画面不会好看。变成明星、爵士、德高望重的老艺人,原来也有点小气……
1997年保罗· 麦卡特尼因为对音乐的贡献被封为下级勋位爵士时,艾伦·帕特齐(Alan Partridge)一句“羽翼是披头士本来可以成为的乐队”,引来台下大声哄笑。
但情况在2022年发生了变化。疫情、战事和经济衰退带来全球性的怀旧风潮。未来不可期,所以旧的多半是好的。人们意识到,文化老巨人们不会永远存在,虽然他们看上去像是会永远活下去。
人们对摇滚音乐的看法也已改变。我们仍然热爱饱受困扰,早早进入天堂的“年轻人”们,也开始懂得欣赏老而弥坚,从青年反叛者出发,在旅途中拾取了智慧和包容的老人。资深音乐记者、评论者罗布·谢菲尔德(Rob Sheffield)在他的书《Dreaming the Beatles》里形容保罗· 麦卡特尼:“令人意外地丝毫未受到生活的折磨”。这种从前不受待见的特质,在今天看来也像钻石了。
顺便说一句,在今年的格里斯顿伯里,比莉·艾利什(Billie Eilish)也来了,成为格里斯顿伯里史上最年轻的压轴艺人。这个音乐节的气质(或者说规矩)也在改变。从前,艾利什这样全球热门的流行歌手极少出现在格里斯顿伯里,更不会得到压轴机会。但今年她来了,唱微妙轻盈的歌,根本没有试着加热现场的氛围。台下许多许多人就安静地听,不呼喊也不离开,直到最后。
麦卡特尼爱人的方式,和列侬的极致之爱相比正常多了。第一任妻子琳达·伊斯特曼(Linda Eastman)1998年死于乳腺癌后,他称自己“断断续续哭了一年”。琳达是他青年时的亲密女友,彼得·杰克逊(Peter Jackson)去年的纪录片《披头士:回归》(The Beatles: Get Back)里,还有琳达和小野洋子(Yuko Ono)闲聊的镜头。直到她去世,麦卡特尼和伊斯特曼只有一个礼拜的夜晚没有共同度过。那一周,麦卡特尼因持有大麻在日本蹲监狱。他是三个亲生孩子玛丽、史黛拉、詹姆斯和继女海瑟尔的父亲,上岸的情场浪子,一个好丈夫。
《披头士:回归》(The Beatles: Get Back)是六小时的巨片,拍摄时间是1969年披头士最后一张录音室专辑《Get Back》完成前的三个礼拜。他们只有三个礼拜的时候创作和录制,原先的创意纷纷被推翻。分手的预感已经形成,氛围暗淡,但这部影片从老素材中找出并非全然如此的证明。
还是有一些快乐的片段:列侬和麦卡特尼唱《Two of Us》的和声时,目光交汇;麦卡特尼的六岁女儿海瑟尔冲着麦克风尖叫,列侬高兴地大喊“洋子!”;麦卡特尼闲弹贝斯,胡乱唱着,渐渐成型的节奏和旋律汇成《Get Back》。
不快在排练的一开始有过,但随着创作进行,它们被音乐与爱消融。他们的谈话塞满创作过程,内容广泛——音乐,在利物浦和汉堡的历史,午饭吃什么(哈里森的最爱之一是“又大又新鲜的完整蘑菇”,那些无穷无尽的宿醉。他们聊前晚的电视节目,从科幻剧到政治新闻。
能够明显地看出,保罗·麦卡特尼是进度的主要推进者。其他三位成员都有游离的时候,只有麦卡特尼始终投入。是他写出够好的音乐雏形,让其他人相信这支乐队还有继续存在的理由。他坐在钢琴前,带着乐队跟随似有若无的旋律前进,像追逐彩虹的人在荒原上跋涉,来到《Let It Be》的巨轮彩虹前。
他是乐队的驱动力,迫使大家进步。也可以这么说,保罗· 麦卡特尼比别人更清楚,他们拥有的东西有多珍贵。
保罗·麦卡特尼
1942年出生于爱尔兰裔移民家庭的保罗·麦卡特尼,是受惠于1944年英国政府颁布的“巴特勒教育法”的第一代,也是战后摆脱爱尔兰小社会影响,拥抱英格兰新繁荣的新一代移民后裔。麦卡特尼的父母尽其所能让家里的两个男孩接受最好的教育。作为棉花推销员的父亲对文字敏感,痴迷拼字游戏,并把这种热情传给了儿子。小麦卡特尼也钟爱寻找困难的字眼,享受找到它时血液凝固的快感。他和叶芝(William Butler Yeats)一样对面具、人格的主题感兴趣,“歌里出现的各色人物都是虚构的,关键是对人物的想象”。
毕业于牛津大学唐宁学院的英语老师为他打开文学的大门,是麦卡特尼学生时代最重要的导师。另外的导师们是各种流行音乐和电台节目。小理查德(Little Richard)和查克·贝利(Chuck Berry),“布里尔大厦”(Brill Building)和“叮砰巷”(Tin Pan Alley)。他最早的偶像是布迪·霍利(Buddy Holly),“他自己写歌自己唱,吉他也是自己弹”。
母亲在保罗·麦卡特尼14岁时去世,死因和琳达一样亦是乳腺癌。他记得父亲对丧妻的反应和他截然不同。他的父亲坚持不在孩子面前落泪,关在房间发出动物受伤般的哭泣声。年少丧母是麦卡特尼和约翰·列侬共同的体验。
1957年,麦卡特尼加入列侬的“采矿工乐队”(The Quarrymen)。三年后,这支乐队脱胎为披头士。他们在汉堡崭露头角,1962年1月发表《Love Me Do》,随后的七年如火箭冲天,每一天都比昨日更接近灿烂星河。1963年的一个希腊假期,麦卡特尼意识到一点:也许余生都会被名声包围。他告诉自己: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否则就只能接受名声和它的全部附庸。由于放弃乐队是不可能的,他其实没有选择。
保罗·麦卡特尼(Paul McCartney)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也无意出版自传。不过他的确有一个记录生活的习惯——写歌词。去年出版的两卷本新书《The Lyrics: 1956 to the Present》收录154首麦卡特尼的歌词,是他很重要的一部分生命结晶。
书的内容分两部分:按字母顺序排列的歌词本身,以及他和诗人保罗·马尔登(Paul Muldoon)在五年、24场正式交谈中提炼出的文字。两人在纽约见面,每次时长约2-3小时,够讨论6-8首歌词。每首歌词下面配一条马尔登的评论。如果马尔登向麦卡特尼指出,《She Loves You》有小说《送信人》(The Go-Between,L.P. 哈特利)的影子,他会愉快地承认确实受其影响。他会任自己神游回利物浦的童年:在楼梯下的小间接电话,被老爸打发到街上收集牛粪种玫瑰,看《布西提和斯纳吉》(Boostsie and Snudge,马蒂·费尔德曼的喜剧作品)……
麦卡特尼有一个天赋——在哪里都能写歌词。从恋人们到气候变化、种族问题、一条狗或一辆车,什么都能变成歌词。
除了对列侬的复杂情感,他算是一个温和、大气的人。他和琳达经营庄园,提倡素食,极少推辞和慈善有关的创造性活动——唱片或者演唱会。他待人和善,在人前总是收敛起自己聪明、古怪、鲁直的一面。
这种性格特质也反映在他的作品上。列侬喜欢用第一人称写歌,麦卡特尼对别人更感兴趣。他像个小男孩,对每时每刻发生在生活中的奇迹感到惊奇。
《Hey Jude》像一首阅尽千帆后的歌,但的确是这个年轻人,给了世界最温暖的祝福。不可思议吧,《When I’m Sixty-Four》是他青少年时期的作品。一条叫《Penny Lane》的街上,有一个理发师,一个银行家,一个消防员,一个护士,一堆小孩子,很少焦虑。镜头所及,皆是生活各就其位的快乐。
《Eleanor Rigby》是我最喜欢的披头士之一。“孤独的人啊/他们从哪里来?/孤独的人啊/他们将归于何处?”这两句歌像滑过夜空的星星,明知星星的出生和结局,依然不禁浮想联翩。在任何意想不到的时刻,这首歌都会跳出来,踩中孤独的神经。列侬的幽默带刺而神秘,麦卡特尼不动声色地诱你进入摩肩接踵的热闹世界。孤独的空气在人群中穿行,请你睁大眼睛,张开每一只毛孔去感受。
保罗·麦卡特尼什么都会,什么都能做好。鲍勃·迪伦(Bob Dylan)说他“既有写旋律的天分,节奏感又好,什么乐器都能演奏,尖叫嘶吼起来比任何人都不差……这人做什么都毫不费力”,简直没有弱点。
披头士太璀璨,让后披头士时代显得无比漫长。虽然他是保罗·麦卡特尼,他后来的音乐还是被曾经的名声笼在云雾中。比较出名的有:同名首张个人专辑《McCartney》(1970);“羽翼”时期的《Band on the Run》;合成器实验的《McCartney II》(1980)。
当地时间2022年4月21日,美国加州洛杉矶,保罗·麦卡特尼(Paul McCartney)为巡演进行彩排,中途他在街头吃了午餐。
下面是十首《卫报》评选出的保罗·麦卡特尼“最佳后披头士时代歌曲”。听一听,离开披头士的麦卡特尼发出过什么声音。
10. 《Here Today》(1982)
它听起来像六十年代的回响。原声吉他和绷得紧紧的弦乐,仿佛《Yesterday》睁开惺忪的双眼,重现。歌词是对列侬之死的反应。一张手稿照片显示,“我缓解了伤心”被划去,改成“我爱你”。虽然如此,麦卡特尼确信,如果灵魂存在,列侬一定会嘲笑他们旷日持久的伤感。
9. 《Coming Up》(1980)
这首low-fi-新浪潮-迪斯科风的歌变成电波时,列侬还活着。他第一次在电台里听到时脱口而出:“*个猪——这是保罗啊!”《Coming Up》出自专辑《McCartney Ⅱ》,这是一张和披头士完全不同的专辑,色彩更鲜艳,气质更现代。列侬喜欢家庭录音室的版本超过当时更受欢迎的现场版本。时间证明,他是对的。
8. 《Jenny Wren 》(2005)
麦卡特尼说:“这首歌是和《Blackbird》的对话。”原声乐器和他的歌声像轻风拂面,情绪在希望和失望之间来回摇摆。Solo部分的都都克笛(Duduk)像个怪婆婆,变出风的通道。耳语的人声融入其中,终于失去了形状,随风而去。
7. 《Jet》(1973)
重摇滚、欣快、决不回头,《Jet》是一首正宗的“羽翼”之歌,出自《Band on the Run》。它的名字来自一条狗,拥抱了华丽摇滚的新时代。但仍然迟疑过一刻,之后像张开双翅的鹰隼,乘着电吉他的气流俯瞰深谷。
6. 《Live and Let Die 》(1973)
他又变了一次《Abbey Road》时期的魔法,为一首歌注入惊奇不断。过桥的雷鬼才刚进入单人唱歌的镁光灯一束,摇滚大编制立即滚滚而来,制造最好的浪。在现场表演的活跃期,麦卡特尼下了决心写出这首用力很猛的歌,把摇滚明星和法外之徒融为一体,务必浇人一身激浪。
5. 《Waterfalls》(1980)
麦卡特尼后悔过,觉得这首歌不应该收录在电子化的《McCartneyⅡ》中。最好给它配上完整的管弦乐编制,让这首表达他为人父母心意的歌曲光华灿烂。但这个版本恰是这种心情的最好表现。轻柔而充满爱意,背景中一层电子音滴滴答答,像岩石上滴落的露水,短暂、不安而绝美。
4. 《Let Me Roll It》(1973)
或许是一支大麻歌,或许不是,何必要搞清楚。这首歌精妙地致敬了约翰·列侬的《Plastic Ono》,异常明亮的吉他riff不断出现,不断变奏,像个轻微口吃的天才。人声是天边一朵云,如飞马奔过,始终不肯形成云峰。歌的宣言:生命也可以这样度过。
3.《The Back Seat of My Car》(1971)
《披头士:回归》里出现过这首保罗和琳达的歌。一定不止我一个人想:这首歌为什么没有收进专辑里?这是一首幽微和丰盛并存的歌。转折、停顿、高低音之间忽然的切换,和声的秋千荡到很高之后跃入天空,弦乐的蓝天接纳全部。麦卡特尼书写旋律的天赋就是这片天空。
2. 《Band on the Run》(1973)
他用了那么隆重的转场,像电影开场一样让人嘴角上扬。收录这首歌的同名专辑,被视作保罗和琳达从“披头士”中破茧而出,探索自由和快乐的尝试。
1. 《Maybe I’m Amazed》(1970)
保罗·麦卡特尼最希望被人记住的个人作品,送给新婚妻子琳达,亦暗藏披头士解散后他从云端回到陌生土地的茫然。鲍勃·迪伦说得没错,麦卡特尼也可以嘶吼,吼得一点也不像保罗·麦卡特尼。这首歌的情绪不断向上再向上,乐器轮番登场。当你以为故事已结束,电吉他再次在街的尽头响起,像循环往复,永不结束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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