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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观察 | 紫丝带妈妈:孩子被抢走后,妈妈们的守望互助
原创 深度营 深度训练营
附近在消失,时间在加速。我们的目光,不应该仅仅局限于眼前的小小屏幕。广阔社会容纳着无数形色各异的群体,值得被看见、观察和记录。
这一次,我们聚焦被藏匿子女的“紫丝带妈妈”群体,看见这一群体具体的困境、挣扎、希望与互相疗愈。
骨肉分离,对任何一个妈妈来说都是沉重的伤害。
而在现实中,当孩子被父亲一方抢夺藏匿,有一群母亲被迫与孩子分离,常年奔走于妇联、警局、法院之间。她们,称自己为“紫丝带妈妈”。紫丝带在国际上是“反暴力”的含义,沿用此一名称,她们呼吁以非暴力的方式维护自己的正当权利,与孩子团聚。
这一切的实现并不容易。面对着现实与心理的双重困境,她们没有选择听天由命,而是努力发声,不放过任何一个维权的可能性。“紫丝带妈妈”的故事,是女性帮助女性的故事,也是用爱和和平坚守的故事。
每当以扬回忆起被父亲藏匿在大山里的经历时,都有一种深深的恐惧和孤独感向她袭来。
自四岁起,当同龄的小孩子度过快乐的童年时,以扬却被频繁地寄养在陌生人家里。起因在于父母感情破裂,为了不让前妻和自己抢夺孩子,父亲把她藏在不同的亲戚朋友家里。
小学的暑假,因为寄宿家庭没有多余床铺,她甚至只能住在山上用茅草搭起的棚子里。
睡不着觉的漫漫长夜,以扬会害怕晚上会有野兽突然冲向自己——附近几块种着农作物的田地会引来野猪。这时,只有对母亲的思念,才能让内心的恐惧消散一些。
和母亲有关的事是以扬和父亲交谈的禁忌。为了避免父亲不开心,她很少问起关于母亲的一切。在父亲喝醉时,他会告诉以扬:“都是你妈妈的错,是她不要我们。”但事实上,以扬的母亲一直没有放弃寻找自己的女儿。饱尝思女之苦的以扬妈妈,在以扬十二岁时因病去世。即使如此,以扬的父亲也没有让她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直到十八岁她被姥姥找回时才得知母亲去世的消息。
离婚后,一方有意藏匿孩子,不仅斩断了孩子与另一方的情感联结,往往还会给孩子灌输错误的观念——抢夺藏匿的一方给孩子单方面讲述父母亲的关系破裂原因,将责任推到另一方身上。
“这是一种锥心刺骨的痛。”母亲节当天,紫丝带妈妈万腊梅在直播里分享“抢夺藏匿对孩子的身心影响”。提到和孩子相处中难以消除的隔阂感,万腊梅不由得哽咽了起来。
2021年8月,被抢夺藏匿了近4年的儿子回到万腊梅的身边。“孩子再见到我时目光呆滞,被训得像一个宠物。”她如此回忆儿子归家后的模样。这之后,孩子的仇视和抵抗交流,让她觉得母子的关系“不如陌生人”。前夫家的邻居告诉万腊梅,他常常从后门看见孩子一个人坐在电视机前,直到爷爷奶奶回来之后才能活动。被抢夺藏匿后,万腊梅的儿子曾在微信个性签名里写道:人间很好,下次我不来了。
万腊梅的女儿,在被抢夺藏匿期间,经常看见父亲踢打哥哥的肚子,有一次甚至把哥哥“踹飞了”。在这样的环境下,女儿长期缺乏安全感。回到万腊梅身边后,女儿十分胆小,害怕生人,尤其是男性。她害怕上学,男老师较为严厉的表达方式,都会让她想起凶狠而暴力的爸爸和爷爷。
另一位紫丝带妈妈雪玢也有着类似遭遇。在少有的交接孩子时,小孩因为长期没有见到母亲,对雪玢格外抗拒。他一边用稚气的声音大喊着:“我恨你,你不养我,你不是我妈妈!”一边挥舞着拳头,用脚踢向雪玢,用激烈的身体语言对雪玢的靠近做出反应。这时,前夫都会以“尊重孩子意愿”为由,拒绝让雪玢带走孩子。
“他才那么小,又和我那么久没见了,都不给我点时间多陪陪他,怎么可能愿意跟我走呢?”雪玢充满无奈和委屈。
据张荆律师团队整理的《“抢夺藏匿孩子”蓝皮书》显示,从已被记录的案件中统计,每年大约有8万个孩子被抢夺藏匿。在涉及到情感和利益的纠纷中,夫妻双方把孩子作为一种别样的“筹码”。在这场“比赛”中,他们忽视了最受伤害的一方,往往是自己的亲生小孩。
“抢夺藏匿是相当不负责任的行为,孩子成长中所需要的健康成长环境完全被忽视了。”以扬没有评价上一辈的恩怨,但对藏匿行为仍有不满。夫妻双方因为争执、藏匿,导致孩子过躲躲藏藏的日子,这样的伤害对孩子而言往往无法逆转。
更重要的是,藏匿行为会影响到孩子抚养权的判决。
《蓝皮书》显示,“孩子形成稳定的生活环境”常常是法官判决抚养权归属的首要考量因素。这个判决理由一方面可以减少法院审理成本,另一方面也会使抢夺藏匿方在孩子抚养权判决时处于更加有利的位置。在这些藏匿的案件中,寻求法律援助的女性人数占比高达63.15%。作为相对弱势的一方,这些母亲被迫和孩子骨肉分离。
当孩子被藏匿的时候,母亲们的维权之路比想象中更为艰辛。朱莉在经历了四年维权后,才真正和孩子团聚。
2015年,朱莉与丈夫提出离婚,但丈夫不同意,随后俩人争吵、冷暴力不断。八月的一天,丈夫谎称要带儿子去医院看病,朱莉在家迟迟等不到两人回来,她四处打听,最终在南京南站一间宾馆里找到了偷偷准备带儿子回老家的丈夫。一场激烈的争吵在宾馆里爆发,据朱莉提供的一份录音资料,儿子的哭声不断,丈夫连拖带拽地要求孩子跟他走,激烈之间撞碎玻璃说要跳楼。
儿子在家里变得敏感沉默,表面上妥协的丈夫在朱莉一次离家途中,又一次带着孩子离开。朱莉找去丈夫老家,她回忆说,一整栋拆迁安置楼里都是丈夫家族的人,她认为,他们在一起藏匿孩子。
朱莉决定返回南京专心开始打诉讼离婚官司。期间她通过亲戚朋友的辗转打探获知了儿子的学校。2017年4月28日——第二天是儿子的生日,朱莉和妹妹偷偷去丈夫老家的幼儿园见儿子,朱莉塞了满满几大包他喜欢吃的零食和新衣服。
十几分钟后,丈夫一家出现在幼儿园,场面变得吵闹躁动。突然,丈夫一把将儿子扛到肩头往校门方向跑,一人把朱莉拦住,朱莉的妹妹追在后面大喊“有人抢小孩!”儿子像一个被扛在肩头大哭的木头人,在转角处被朱莉的婆婆快速接过,消失不见。我们在一个现场紧急记录的视频里见证了当天混乱而暴力的场面。
要不要像男方一样采取暴力方式地把孩子抢回来?朱莉想起儿子因为家庭矛盾而日渐封锁内心,“我知道孩子会挺难受,我还是想通过起诉的形式拿到抚养权,把孩子带回来,希望孩子先安心地上学,不受影响。”
经过曲折的起诉、上诉、财产纠纷和抚养权争夺,2017年10月,法院解除朱莉与丈夫的婚姻关系。那份记录下学校纷争的视频被作为有力证据递交到法院,在抚养权争夺中为朱莉赢得了法官更多的信任。基于儿童利益最大化原则,儿子的抚养权归朱莉所有。
但朱莉前夫不满于抚养权和财产判决,他带着孩子再一次消失,连法官也打不通他的电话,这也让案件进入了另一个困境:对朱莉前夫拒执罪的认定与实施。
拒执罪即拒不履行判决裁定罪,针对于判决生效后经过告知、罚款和司法拘留等程序后仍拒绝执行的情况。然而,目前司法的规定里所罗列出来有关拒执罪的认定几乎都在财产领域,尚未涉及人身领域。
“小孩子不是物品,强制执行不了。”这是紫丝带妈妈们常常被告知的一句话。
没有明确法律规定、更缺少国内同类案件的先例,要想让法院对前夫实行拒执罪困难重重。
朱莉走遍江苏各级法院、检察院、公安局、妇联,给中央巡视组写信,上央视法律调解节目,包里随时装着一本自学的法律书,“所有能维权的方法都尝试了”。
无力感萦绕着朱莉,父母也显现出几分不理解。一次偶然的机会,朱莉在微博上看到一条由十位妈妈呼吁国家立法保护被抢夺的孩子的视频,她才知道自己的情况并非孤例。
她加入了“紫丝带妈妈”互助群,在这里她遇到了有着相似经历的妈妈们,彼此交换自己维权路上的经验与思考。与此同时,朱莉发现,自己的案件已经是所有妈妈里走到最前面的那一个,有更多妈妈没有时间和经济能力像她这般全力推进案件执行。
加入“紫丝带妈妈”后,朱莉凭着热心积极的天性成了核心组织者。此前,组织里的妈妈只能聚在一起互诉苦水,如今朱莉借助自己摸索的丰富的上诉经验,带领着这群妈妈寻找人大代表、呼吁立法、给各级组织写求助信、做起自媒体以寻求社会各界的关注。慢慢地,专业律师和心理咨询师也成为紫丝带的公益帮扶者。
2020年10月,在经过多级院审议和反复申请后,朱莉案子的拒执罪认定成功,担心受牢狱之灾的前夫把孩子给了有抚养权的朱莉。朱莉和孩子重逢之后,有还在维权的紫丝带妈妈问她:“紫丝带会不会就这样散了?”
答案是否定的。对朱莉而言,紫丝带像是她在这个过程中孕育的第二个孩子。以她为核心,妈妈们在这个自发组织的社群里互相安慰、互相帮助,成为“一个抱团取暖的孤岛”。
2022年5月8日晚上,紫丝带妈妈云端分享会
江苏镇江的紫丝带妈妈万腊梅跟前夫离婚时,女儿和儿子分别判给了她和前夫,但丈夫不肯让万腊梅带走女儿,还对儿女频繁施加家庭暴力。万腊梅看到孩子身上隔一段时间出现的淤青心如刀割,她辞掉工作,奔走于法院、妇联等部门,但始终没有办法让前夫交出女儿,让孩子们的人身安全得到保护。
也正在最绝望的时候,她遇到了和她有同样遭遇的紫丝带妈妈们。辞掉工作的万腊梅失去了经济保障,朱莉让她免去宾馆花销住在自己家,二人来回于信访局、法院、妇联。
彼时紫丝带正在经历与前任创办人的名称纠纷,一度面临解体:“我们紫丝带能做下去就做,做不下去,我也要帮你把孩子给要回来”。这既是朱莉对万腊梅说的话,也是朱莉给自己鼓劲儿。
一些紫丝带妈妈们知道了万腊梅的处境,在微信群鼓励她走下去。儿子查出来严重脊柱侧弯后,为紫丝带妈妈提供法律公益援助的律师郭小明安慰她,先不用担心治疗花费,一步步来,哪怕紫丝带内部众筹医疗费也行。万腊梅回忆那段争取抚养权的经历,“没有紫丝带撑着,我真的坚持不下去。”
与孩子重新相见并不是妈妈们与紫丝带故事的结束,而是她们将自己的能量在这个群体里传递的开始。芊芊与雪玢,为朱莉分担着一部分紫丝带社群运营的工作,平时会帮忙处理紫丝带微博私信与公众号的编辑工作。
芊芊在武汉出差时,有在附近城市的紫丝带妈妈特地来武汉找芊芊,和她倾诉自己被男方欺骗、藏匿孩子的心酸与苦闷。那几天,芊芊每天都要和她聊到夜里两三点,两个人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对有的人来讲,说出来就是一种情绪的疏解。”芊芊说,紫丝带妈妈们心里的创伤,讲出来可能连自己的父母都难以理解,可经历过的人都感同身受。
雪玢有同样的感受,在加入紫丝带群后,她经常与妈妈们讲述自己维权路上的故事,越说越有劲儿。
在争取探视权的过程中,雪玢遇到过许多不作为的法官,甚至还因为个人原因关机半年,这让雪玢一度对法律失望。不过她没有就这样放弃,坚持不懈地向法院申请强制执行。“该走的程序要坚持去走,不能绝望,要保持一个乐观的心态。”在母亲节的直播分享中,雪玢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勉励屏幕前的紫丝带妈妈们。
去年9月时,济南市槐荫区执行局马法官对她的事情非常上心,帮她重新拟了一份和解协议。在交接时候,为了不再让孩子哭闹,马法官像逗自己的小孩一样亲昵和关心,最终让孩子情绪逐渐稳定,同意让妈妈把他接回家。
在雪玢看来,很多紫丝带妈妈遇到的最大的问题是经济问题。无论是争取抚养权还是探视权,打官司所耗费时间长,又牵扯到异地,再加上大多数被藏匿的孩子都是婴幼儿,妈妈们因为养育孩子折损生存能力,身体和精神都双重崩溃。如果娘家不予支持,她们很难快速在社会上立足,更不用说去追寻孩子了。
因此,在这次母亲节的直播里,雪玢特意分享了自己如何自己如从全职妈妈重返职场的经历,并鼓励像她一样的离异妈妈们不要害怕,勇敢一点面对世界。
雪玢在直播分享时所绘制的思维导图
“女性的力量是很大的。”芊芊选择留在紫丝带的原因,是因为她看到了这个组织的价值。
这股力量凝聚起来,希望能在法律的修改上作出努力。今年是她们呼吁立法的第三个年头,建议立法的内容是“明确抢夺藏匿孩子的一方不能获得抚养权”。虽然2021年6月1日正式实施的《未成年人保护法》增加了“不得以抢夺藏匿未成年子女的方式争夺抚养权”的禁令,但是仍然缺乏配套规定以及违反后的法律责任认定与惩罚措施。
“对我来讲,紫丝带已经是我生命里的一部分。”朱莉说。暴力抢夺与藏匿孩子的经历,在紫丝带妈妈们的生命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她们用自己的坚守与爱来打这场战役。紫丝带的微光,曾照亮了许多在路上中前行的妈妈;当走出黑夜后,她们也没有忘记留下自己的光亮。
(文中除朱莉、万腊梅、郭小明,其余均为化名)
原标题:《社会观察 | 紫丝带妈妈:孩子被抢走后,妈妈们的守望互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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