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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其章︱与石挥在老刊物里零距离
本文原先起的题目是“邂逅石挥首发刊”,担心读者不明白“首发刊”的意思,所以用了现在这个。石挥(1915-1957)以演戏演电影而闻名天下,写作只是业余爱好,虽然文笔一点儿不逊色于名作家,可是“首发刊”这词用在石挥身上,好像只有我一个人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算是名满天下的张爱玲,我跟记者或编辑说起我的独门收藏——“张爱玲作品首发刊”,她们也一脸茫然,颇费我一番口舌。
作家的作品第一次发表的刊物,就叫“首发刊”,也叫“初发刊”。张爱玲《沉香屑 第一炉香》最初发表在1943年的《紫罗兰》杂志第二期,这期《紫罗兰》就成为“首发刊”了。张爱玲《色,戒》发表在《皇冠》杂志,当期《皇冠》即为“首发刊”。鲁迅《狂人日记》最先刊载在1918年5月《新青年》杂志,本期《新青年》即“首发刊”。阿城的名作《棋王》1984年发表于《上海文学》,那么这期《上海文学》也就成为“首发刊”。首发刊与初版本一样具有收藏价值,作为现代文学研究的文本,理应得到重视。张爱玲首发刊我是刻意搜集,从《天才梦》到《金锁记》到《色,戒》,见者必收。石挥首发刊,我本无心收集,谁知划拉划拉,竟然琳琅满目,不妨叙述一番。
介绍石挥黄宗江于《忆石挥与蓝马》里记录了石挥的一段惊人之语:
我这个人一向有些坦白癖。头一晚,我们坐在各自的小铁床上,必然地促膝,我就开始坦白了:“石挥啊!说实话,我原本不想跟你一块住,你这个人哪,太,太冷……”
我当然期待着某种热流,却得到了更冷的回答:“我刚到上海时,一个好朋友告诉我:人——人都是王八蛋!”
我不禁哑然,愕然。我当时也有一套书本与教养所形成的正相反的哲理,什么“上帝啊,宽恕你的儿女吧”之类的“人——都是好人”论。我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人——总有好人吧!”
石挥慢腾腾地说道:“那也要先把他看成王八蛋……也许最后能发现个把好人……”稍顿,又说:“你也是王八蛋,我也是王八蛋!”他在吉它上轻拨了几下“嘣嘣嘣嘣!”
这就是我俩住同屋第一晚交心的有似话剧的对话。
石挥“王八蛋论”事出有因,他是被朋友出卖而避祸到上海滩——“十年前,日本兵的大炮打跑了宋哲元,于是北平沦陷,我成了‘亡国奴’。九年前,我做‘亡国奴’已经一年了,由朝鲜来了一个剧团,名字是‘朝鲜半岛高协剧团’,一群前辈亡国老奴,在东北演了五六个戏,那时候我也在北平干戏,看了他们整个的演出,使我吃惊,使我钦佩,当时限于环境不能把我所看到的写给人们知道,也就因为跟他们太接近了,被另一个亡国奴报告了日本兵,我才跑到了上海,然而这个演出的印象却一直存留在我的记忆里。”(石挥《记:朝鲜半岛高协剧团》,载1947年6月《大家》第三期)
《杂志》
当然,为了石挥的首发刊,我珍藏着《大家》杂志,就是前向我所写小文《〈大家〉与张爱玲友善》的那个《大家》。说起来与张爱玲友善的还有一本叫《杂志》的杂志,《杂志》对石挥亦极友善,下面会谈到。张爱玲对石挥的文采明显有好感,她在《杂志》(1944年8月号)“我们该写什么?”笔谈中写道:“有几个人能够像高尔基像石挥那样到处流浪,哪一行都混过?”显然,这个时候《杂志》上发表石挥的《慕容天锡七十天记》《演员创造的限度》《秋海棠演出手记之一、之二》《不是论战谈AB制之再检讨》《一个演员的手册》(翻译),尤其是自传体《天涯海角篇》,张爱玲过目了。有那么好几期《杂志》的版面,张爱玲与石挥是“上下楼”。论名气,1942年即被誉为“话剧皇帝”的石挥是超过张爱玲的,而张爱玲的名作《传奇》那时则刚刚面世。
石挥文集《天涯海角篇》1946年3月由春秋出版社出了单行本,我也有购藏,那张封面设计很像电影海报,这种风格今已失传。
《天涯海角篇》《天涯海角篇》单行本
说起电影海报,使我想起电影刊物里的石挥,那里才是石挥的舞台呀。民国影刊算得上我的另一项独门收藏,依仗着这些影刊,我才有底气写作《梦影集——我的电影记忆》。石挥曾经追求过周璇,1947年12月《电影画报》里有一篇纪实《星光灿烂·大批艺人秋季旅行到无锡》,其中透露了这段恋情:
十一月七日,星期日,“文华”主人吴性栽提议到无锡去游太湖风景区……全体集中车厢后,火车座双乘对坐,计开:石挥、周璇、童芷苓、曹慧麟、韦伟、黎明晖、唐大郎、龚之方……张伐向石挥敬烟,石挥说不抽,张伐说没有周璇的时候为什么要抽?今天凭什么假惺惺起来?石挥窘不能言,这种爱河中人的精神虐待,另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午膳用罢,傍埠头起岸,散步线各自向山岭分开,石挥周璇丁聪一组徘徊密荫中,丁聪见机,于折转处先溜,周璇高跟鞋寸步难行,石挥扶掖而下,据偷看朋友言样子十分亲密……周璇,石挥跳上人力车往车站进发,大伙儿安步当车踱到车站,周璇石挥还没有到,大概他们是买东西去了。
石挥与周璇未能实现“有情人终成眷属”,却于十年后的1957年,相互约定似的一同永别人世间,石挥年仅四十二岁,周璇年仅三十七岁。
如果按照李镇先生所编《石挥年谱》,石挥的处女作应该算作1939年7月1日发表于《立言画刊》第四十期的《一部演员的话》。其实这短短五十四个字的话真算不了“作品”,只不过是对陈绵编导的话剧《茶花女》的几句感想,石挥于剧中任“杜作直”这么个角色,石挥说:“上帝给予人类以爱的启示,但永远不给予人类爱的满足,杜作直对高潔茵的要求是个不人道的要求。我最同情杜艾民在爱情上的嫉妒。”我么,保存有《立言画刊》这一期,所以私心希望算是石挥的处女作,邻页的《茶花女》演剧人员合影,石挥在焉。《立言画刊》于京津地区影响巨大,算得上第一号畅销的艺术杂志了。
《一部演员的话》《立言画刊》
自此,石挥便平趟北京的刊物了,《艺术与生活》《中国公论》《369画报》《华光》(王世襄早年的文章多在此刊发表)、《沙漠画报》都不在话下。我最诧异的是《中国文艺》居然也登石挥的文章,如《话剧演员怎样创作角色?》《为什么在现社会下演〈日出〉?》——这刊物是知堂老人那一帮老派人的地盘呀。
载有石挥文章的民国小报我收集不多,却无意中成就了一项更有意义的发现。2010年11月某个冬夜,我忽然从自存的一沓《亦报》里翻出张爱玲的佚文《年画风格的〈太平春〉》。以后数天,国内研究张爱玲的顶级专家陈子善教授、止庵先生频频与我热线往返,连祝贺带证实。张爱玲的热度仅次于鲁迅,因此张爱玲佚文的发现是件很大的事情,如此重大之发现竟然出自一介平民之手,正如陈子善所说:“真不枉费你二十几年持之以恒对张爱玲的痴迷!”止庵则马上调出老电影《太平春》来看,并告诉我:“这电影里还有石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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