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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届南南论坛：现代文明崩解与人类未来

刘健芝（岭南大学）、薛翠（西南大学）

2022-07-06 13:27

来源：澎湃新闻

著名的英国宇宙学家霍金(Stephen William Hawking，1942-2018) 生前做过多次地球末日预言。2016年，他预测地球剩下1000年，到了2017，他预测只剩下100年了，他“认真”地建议人类若想逃脱厄难就要移居月球。即便出自科学泰斗的肺腑之言，大多数人听见后半句，不期然地鼓起探索宇宙乃至征服其他星球的雄心，却听漏了霍金一年内狠狠减去地球900年寿命的根源，乃各种人祸，比如核战争威胁和温室效应。霍金警告，金星是温室效应失控的例子，如果人类不能减少温室气体排放，地球有一天会像金星，地表温度高达460℃。霍金打赌说：“下次你遇到否认气候变化的人时，告诉他们去金星旅行吧。我付差旅费！”

当年占领华尔街的愤怒群众高喊：全球1%的人剥夺了99%的人的财富，而科幻电影《星际穿越》（2014）和《不要抬头》（2021）则传达了更为残酷的预言：在那1%中，仅有0.0……1% 的人才能坐上太空船，然后深情回望：“永别了，地球”。

我们作为1%的0.0……1%以外的平民百姓，知道结局不可避免，能处之泰然吗？像《不要抬头》最后一幕那样，在地球摇摇晃晃快崩塌的一刻，主角与亲朋好友异常平静地祈祷、吃晚餐、拉家常？还是我们以为未来真能移居别的星球再像糟蹋地球那样重复一遍吗？既然作为1%的0.0……1%以外的99.999999%离不了地球、面对与众生同归于尽的厄运的人，那就让我们眼睛向下，脚踏实地，深刻反省，为何人类引以自豪的现代文明，竟然推动人类勇往直前走上自毁的不归路？不仅是种族灭绝，而且是人种灭绝？

现代文明基本以西方民主与科学为楷模，双柱擎天，一柱为民主、自由、人权等由殖民者树立标榜的所谓普世价值，另一柱则为递次推进的工业科技革命，无数发展中国家千方百计邯郸学步，追英赶美，梦想有朝一日，实现号称为全人类谋幸福的伟大信条。可是，踏进21世纪，全球大多数人依然陷于水深火热当中，显然科学与民主双柱拯救不了全世界。要走出泥沼，逃脱浩劫，不能继续沿用现代文明的逻辑。正如爱因斯坦名言：“你无法在制造问题的同一思维层次上解决这个问题。”

让我们看看当今的困境。

联合国在2000年提出千禧年发展目标（Millennium Development Goals），头一条是消灭极端贫穷和饥饿。而在新自由主义横扫全球30多年后，《千年发展目标报告 2015年》无奈地宣称消灭贫穷的成绩未如理想：“尽管已取得了巨大的进展，但即使在今天仍有约8亿人生活在极端贫困中，忍受着饥饿的煎熬。1.6亿多5岁以下儿童由于缺少足够的食物而无法达到其年龄该有的身高。全球近一半的工人仍在脆弱的条件下工作，很少能获取体面工作才有的福利。每天约有1.6万儿童在庆祝其5岁生日之前死亡，大多是死于可预防的原因。……2015年，全球三分之一的人口（约24亿）仍在使用未经改善的卫生设施，其中9.46亿人仍在露天便溺。今天，在全球南方国家的城市里估计有8.8亿多人居住在类似贫民窟的条件中。”同年，由于只有寥寥几国达标，联合国悄然把千禧年发展目标放置一旁，改为提出可持续发展目标（Sustainable Development Goals，简称SDGs），除了消除贫困仍然是重中之重外，同时强调遏制气候变化和保护环境已经刻不容缓了。

联合国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IPCC）自1988年成立，发出六次评估报告，不断释放警号：“气候变化对人类福祉和地球健康的威胁，现在采取行动可保障我们的未来”, “随着全球升温1.5℃，今后二十年，世界会面临不可避免的多重气候危害。”2021年，在英国格拉斯哥举行的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第26次缔约方会议，COP26）, 各国重申了《巴黎协定》的目标，即“把全球平均气温升幅控制在工业化前水平以上低于2℃之内，并努力将气温升幅限制在工业化前水平以上1.5℃之内。”因为“人类活动迄今已造成约1.1℃的升温，每个地区都已感受到影响，与实现《巴黎协定》温度目标相一致的碳预算现在很少，而且正在迅速耗尽，对此感到震惊并表示高度关切” 。

但很不幸，大自然已经不近人情了。2022年3月，美国国家冰雪数据中心（NSIDC）研究人员指出，南极洲的部分地区比往年平均温度高出约40℃，北极地区的温度比往年平均温度高出约30℃。南北极同时出现高温，史无前例。

2022年，新冠疫情肆虐三年了，越发凸显全球南北不平等，社会贫富悬殊，生态环境岌岌可危，底层人民苦不堪言，一拨又一拨被无情地推向生死悬崖。根据世界卫生组织2022年7月1日数据，全球新冠肺炎确诊人数是545,226,550，死亡人数6,334,728，排头三位分别是：美国1,007,644, 巴西671,125和印度525,130。

在疫情阴霾笼罩下，经济下行, 世界各地通胀飙升，2022年5月，美国居民消费价格指数（CPI）、工业品出厂价格指数（PPI）同比涨幅分别达到8.6%和10.8%，均处于40多年来的高位。欧元区6月份CPI同比通胀率达到了8.6%，是1997年有统计以来的新高。发展中国家更坎坷，2022年6月，根据巴西全国消费价格指数（IPCA），通货膨胀率已经连续10个月超过两位数。印度零售物价指数上涨至7.79%，为8年来最高水平。

2022年6月7日, 世界粮食计划署《饥饿热点》报告指出, “由于冲突、气候冲击、新冠疫情和大规模公共债务负担的影响，多重粮食危机正在逼近。俄乌冲突的连锁反应推动全球许多国家的粮食和燃料价格上涨，这加剧了粮食危机。” 20个饥饿热点地区的突发性饥饿状况预计将恶化, 包括埃塞俄比亚、尼日利亚、南苏丹、阿富汗、索马里等。根据巴西粮食安全研究网络报告, 巴西生活在饥饿中的人数猛增了73%。该国约有3310万人生活在饥饿之中，高于2020年的1910万人，这意味着15.5%的家庭食不果腹, 还有, 全国一半以上的人口（1.252亿人）处于某种形式的粮食无保障状态。

乐施会（OXFAM）2022年5月的最新统计数据再次印证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新冠疫情加剧全球经济不平等，亿万富翁的总财富截至2022年3 月是12.7万亿美元，相当于2021年全球生产总值的14%，比2000年增加了3 倍。疫情期间，每30小时就有一名新亿万富翁诞生。相比之下，全球超过99%的人收入都在下降。

物价腾贵，百业萧条，兼之停业待业复失业，平民百姓生活拮据。多重危机叠加纠缠，前景如此黯淡，未来谈何容易？

延续去年第八届南南论坛的主旨：“希望的政治：在逆境中自救与创造未来”，今年第九届南南论坛主题定为“现代文明崩解与人类未来”，由岭南大学、全球大学堂、中国生物多样性保护与绿色发展基金会共同主办，联合以下合办单位：亚洲学者交流中心，岭南彩园，全球和平妇女，加拿大达雅桥出版社，墨西哥地球大学，巴西圣埃斯皮里图联邦大学社会政治研究生部，拉丁美洲玻利瓦尔联盟运动，北京大学电影与文化研究中心，清华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所，西南大学乡村振兴战略研究院（中国乡村建设学院），福建农林大学海峡乡村建设学院，国仁城乡 (北京) 科技发展中心，将于2022年7月8日–8月12 日举办。

本届论坛集结全球南北方进步学者与社会活动家，检视现代文明迷思的两大支柱：崇拜金融、科学至上。当今极致表现莫过于号称现代文明佼佼者的美国，实施单极金融与军事霸权，穷兵黩武的终极目标乃强加他国寄生复腐朽的食租经济制度，喂养以华尔街为代表的1%的全球金融资本权贵。然而，这种金融帝国主义的外衣，即民主/人权/自由三位一体的普世信仰早就破产了。

陷于深渊中，不禁深思拷问：许诺全球人民幸福快乐的现代文明如何崩解？人类的未来到底在何方？又及，人类还有未来吗？

7月8日，戴锦华（北京大学）打头阵，以“拼写希望：在虚妄与无知间前行”为题，从文化与历史角度检视20世纪历史终结论的暴力，人类堕入不知的无名恐慌，但是，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我们只能在虚妄与无知间前行！

论坛请来110多位极负盛名的中外嘉宾对话辩论，分析当前的崩解危机，以能探求出路。论坛内容分为四大重点。一是对当前国际政治经济的宏观分析与前景探讨。温铁军（西南大学）分析2008年美国多次量化宽松，将国内矛盾转移给全世界。对比现在，美国通货膨胀高达8.6%，接着美国联储局加息0.75厘，是28年来最大加幅，促使国内民怨沸腾、社会动荡，再次印证资本主义内爆于核心国家。而美元加息，却让南北底层人民同时承受高通胀之苦。其实，全球南方常年陷于两重困局，或亿万美元超级滥发, 涌向全球原材料、能源与粮食市场，或美元加息和外资撤资，美元回流美国。中国如何幸免于这两难，同时避免误入美国式脱实向虚的歧途。作为著名三农学者，温老师指出中国务必从全球困境中反思，及时作战略转型，彻底落实国际国内双循环，而乡村振兴战略乃中国应对变局、开新局的“压舱石” 。贝弗利·J·西尔弗（Beverly SILVER）（霍普金森大学，美国）乃世界体系理论大师乔万尼·阿瑞吉(Giovanni Arrighi 1937-2009) 的夫人，与阿瑞吉合写了几本书，她的演讲将分析全球资本主义危机的周期，与国内国际冲突之关联，以及冲突演变过程中的新国际秩序。迈克尔·赫德森 (Michael HUDSON) （长期经济趋势研究所，美国）乃著名国际金融与经济分析专家，长期研究西方经济史，具有多年任职华尔街金融分析师的实战经验，他将从历史角度与金融资本内部提出：若要生存，第一条：去美元，越快越好，并且宣判美元霸权快将坍塌，其基石即西方文明也即将终结。赫德森即将出版《金融帝国》（第三版）以及《文明的抉择》两本新书的中文版（东方出版社），这次演讲以第三本新书《古代社会崩溃》为基础，批判西方文明崩溃之症结，在于重蹈希腊罗马的覆辙，即寄生的食租阶级靠债务盘剥他人。Pedro PÁEZ PÉREZ (厄瓜多尔天主教大学) ，曾任联合国大会主席特别委派的约瑟夫·斯蒂格里茨（Joseph Stiglitz）改革国际货币与金融专家委员会委员，也是拉丁美洲南方货币的推手，他以拉丁美洲多年的货币自主努力为例，呼吁在多极世界中促进和平与发展，以重建创新的金融架构。雷米·艾雷拉（巴黎第一大学，法国）辩解争夺货币的重要意义，在于从金融权力过渡到确立人民主权。卢麒元（著名财经学者）认为新殖民主义即将终结，正迎来新时代的曙光。戴维·巴尔金 (David BARKIN)（墨西哥城市自治大学，墨西哥）连同Prabhat PATNAIK（尼赫鲁大学，印度）、Juan SANTARCANGELO (国立奎尔姆斯大学，阿根廷）从全球南方角度，抨击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对南方国家与底层人民的盘剥。瓦格斯Hernán José VARGAS PEREZ（公社与社会运动部副部长，委内瑞拉）牵头，邀请拉美多国学者/社会活动家，探讨美洲挑战与愿景：民主、一体化、金融化和环境危机。佐摩JOMO Kwame Sundaram（Khazanah Research Institute，马来西亚）为前联合国经济及社会事务署助理秘书长、前联合国粮农组织助理秘书长，也是多产的经济学家，他警醒恶性滞胀威胁着可持续发展，贸易战加剧世界粮食危机。

重点二是从当前的困境，审视其殖民知识生产与现代性根源，以寻找另类思想体系。纨妲娜·希瓦 (Vandana SHIVA，AVDANYA，印度)乃知名的物理学家、环保活动家，她开宗明义，惟有解殖知识系统，才能重建地球与人类未来。全球大学堂和曼吉Firoze MANJI （达雅桥出版社，加拿大/肯尼亚）统筹“非洲人民解放征程”讲座系列，借鉴弗朗茨·法农（Frantz Fanon，1925-1961）与萨米尔·阿明（Samir Amin, 1931-2018）的理论武器，分析非洲的昨天、今天、明天，检视去依附的努力，探讨独立自主的可能性。另一边厢，武藤一羊（21世纪人民计划，日本）从反省东亚现代化进程开始，思考人类何去何从。

重点三是亚非拉在地社区于困境中自救的经验。瓦格斯与全球大学堂统筹“委内瑞拉在战斗：殖民历史、革命传统与社区重建”讲座系列（2020-2021），现今结集成书，将在论坛做新书发布会，并由瓦格斯作题为：“委内瑞拉社会主义路径：基进民主、公社经济和社区生计”的演讲。青年时代受到解放神学启发的Javier VARGAS 和Kathy SEIB（教育改变我们, 墨西哥），在1960-1970年代深入墨西哥恰帕斯州原住民社区，与原住民同住同劳动，学习玛雅宇宙观与可持续实践的宝贵经验。白鸟武（摄南大学，日本）连同越南和老挝朋友以橙剂为例，探讨美国用生化武器轰炸越南几十年后，当地仍然受影响，农村社区如何幸存，艰难地迈向地球共生/生态复兴。还有，John RESTAKIS（协同研究所，加拿大）邀请叙利亚罗贾瓦社区领袖，细说在频发冲突中争取社区自主、挣扎求生的故事。

如何讲好中国社区建设故事？我们请来多年扎根的社区建设者，包括运建立（绿色汉江），殷玉珍（全国治沙劳模），汪永晨（绿家园），徐纪英（茶树花科技有限公司），杨海澜（宁夏海澜生态农业发展有限公司），王树霞（栗家庄妇女协会），王华连（江西白水妇女互助储金会），她们都是2005年“全球千名妇女争评诺贝尔和平奖”被提名者，将分享建设农村与保护生态的实地经验。孙恒（爱故乡-村歌计划）及乡村建设团队策划村歌嘹亮计划，与各地村民共同创造村歌，推进乡村振兴的文化创新道路。周思中（生活馆）作为香港80后“返乡”青年，取得博士学位后选择在推土机旁种田，分析香港菜园的趋势与韧性，身体力行印证未来之计在于农。

古斯塔沃·埃斯特瓦

重点四：纪念前辈古斯塔沃·埃斯特瓦（Gustavo Esteva，1936-2022）。埃斯特瓦在去年南南论坛发表演讲，题为“友谊、希望、惊喜——新时代之匙”，勉励大家学习萨帕塔原住民，强调希望建基于跨越界域与时空的友谊。埃斯特瓦本来答应全球大学堂合作讲座系列及出版专著，可惜不幸于2022年3月17日因新冠肺炎病逝。为了纪念埃斯特瓦，本届南南论坛专门举行两场座谈会：（1）“小我即大我：古斯塔沃·埃斯特瓦的知识遗产”，勾勒埃斯特瓦重要思想，比如批判发展主义、提倡去专业化的教育理念、自我改造、社区建设理论、跨文化的相知等。（2）“重燃希望的社会组织：与古斯塔沃·埃斯特瓦同行”, 邀请恰帕斯多个原住民社区工作者，缅怀埃斯特瓦，述说如何受到启发，深入基层，扎实苦干。

8月8-12日，四场压轴，特邀中国学者阐述面对现代文明崩毁的全球难题，中国乃至南方能否另辟蹊径打造人类和地球的未来？四位闻名遐迩的学者：孙歌（中国社科院）以中日韩为例，解析作为理念的和平和作为思想的和平；张孝德【中共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申明中国智慧农耕之路，对世界文明发展有何借鉴与启示；黄平（香港中国学术研究院）拷问现代性问题如何对个人与生态造成挑战；汪晖（清华大学）题为“团结、不结盟与新国际”的演讲，审视2022年2月底爆发俄乌战争以来，地缘及币缘政治改变, 南方国家与广大人民该如何抉择？该如何积极参与历史大转折？

四位讲者在论坛压轴的几天，将作45-60分钟的演讲，然后与来自日、韩、秘鲁、巴西、南非等的学者活动家对谈。这几场精彩演讲和对话，将涉及万隆会议（1955年）以来的南南合作的历史，回顾亚非发展中国家在美苏霸权下如何开辟第三条道路, 缔结不结盟运动, 对比当下探索新国际变革之路径。重新审视在暴力猖獗的世界里宝贵的“和平”理念，将提示如何支撑跨国跨文化、排除种族国族性别等偏见冲突的努力。不仅现代政治经济体制有待改革，资本主义现代文明对主体性的塑造、对社群的冲击、对生态的破坏，都需要从根本的文化变革着手。至于提出农业文明，不可避免要跳脱线性的发展观或者社会演进的阶段论。农业文明并不属于过去，在当今貌似无解的崩塌景象下，如果以全球南方广大人民的福祉为优先考虑的话，小农经济、节约能源、首先满足食物净水的生存需求、推广本地生产本地消费，尽可能打造一地一区一国的自给自足能力，才能更好地应对全面崩塌的厄运。

崩解意味着既有的顽固习性崩解，宰制力量立足的基础崩解，正是重组创新的契机，让新的精神、新的经验、新的关系、新的秩序、新的群体自我组织，都有可能滋生。有待勇猛精进者，不放弃自己，不放弃集体，去把握、开创未来！

8月12日论坛闭幕那天，恰逢萨米尔·阿明教授逝世纪念日，愿借此纪念一代国际主义思想家/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