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暗时刻》：这个丘吉尔，既凶又萌，脆弱且睿智

受过教育的人都知道丘吉尔是谁，以及他作为英国首相在二战危急时刻的巨大功勋，但我们常忘记他也是写过五十多本书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尽管我们知道他那些鼓动人心的演讲在战时的意义，看《至暗时刻》时，我头一次细细体会英语专业《高级英语》课本上丘吉尔那些气势雄浑的排比句是如何写出来的，它们并非从脑中流淌如河的说辞，而是在危难之际踌躇犹疑、反复纠结、穿越黑云迸发而出的决策性语句。

《至暗时刻》不是丘吉尔传记片，不用讲一遍他直到91岁高龄去世前的一生，但“我从未坐过地铁”、自曝父母风流史、赖床吃早餐和口拟公文、大白天喝酒，光身走出浴室、边拉屎边办公还说俏皮话之类的小细节，足以勾勒出丘吉尔早年脱离普通人生活的状态和本人真貌。

本片只是截取英国乃至世界历史上至暗的一段时期，即1940年5月英国首相内维尔·张伯伦被迫下台，5月10日丘吉尔临危紧急受命接任首相，既要完成敦刻尔克大撤退这一不可能任务，又要做彻底拒绝与希特勒议和——这个在当时和后世看来都相当勇敢的决定，这一过程，为时短短几周。大银幕展现精确到天的巨大日历，还原度很高的作战室、下议院，真实的议会大堂内景、唐宁街10号外景，精心设计的维多利亚风格室内装潢、旧时英伦着装，都顺利将观众拉入那一时刻。

那也是丘吉尔个人生命的至暗时刻。我们只读白纸黑字历史书或网络百科时会忽略这点。在高超化妆术包裹下的加里·奥德曼以细微到走路步伐、嘴唇颤动的奥斯卡级一流表演，领我们探入时年65岁的丘吉尔那几周焦虑的内心。当时丘吉尔在自己所在的保守党（托利党）、在英国政府内的支持率都不高，他背负着往日的不佳政绩，前首相张伯伦和哈利法克斯子爵强大的影响力，使他不得不将他们列入战时内阁的首要人选。张伯伦能左右议会保守党众人的意见——片中他举起白手帕就是大家投赞成票的信号，哈利法克斯则是很多人心中的首相第一人选，他还是国王乔治六世的密友。这两位妄图通过墨索里尼与希特勒议和的人，总以不议和就辞职来要挟丘吉尔，而哈利法克斯在国家危难之际，连首相这把责任重大的椅子都不敢坐。国王乔治六世呢，本片照史实描述，他一开始并不喜欢丘吉尔，还要靠每周共进一顿午餐培养感情。

投降这个词不会说出来，但大家都明白，议和等于投降。几近全部兵力40万年轻人滞留在敦刻尔克等着生或等着死，在加莱为他们争取撤退时间的4000名士兵已全部牺牲，盟友法国已准备好投降，美国人则因中立法规拒绝援助，尚未将50艘驱逐舰转让给英国，英国岌岌可危，意大利装出和事佬姿态，议和似乎成了最值得英国政府考虑的保全国土暂安的选项。

作战室仿造当年真实的作战室建造，这个地下空间被灯光、布景、摄影强化了幽闭恐惧感，剃掉一部分头发的斯蒂芬·迪兰，把逼迫丘吉尔的哈利法克斯演出了一股阴险奸诈味，奥德曼流露出丘吉尔在层层重压之下的自我怀疑和脆弱，令我们意识到这位老硬汉其实也是一名活生生的老人，而且他非常孤独。有一个从他身上拉远的镜头，效果类似片中给加莱死士的镜头，加莱城堡里的军官得到丘吉尔下达的不可撤退、准备捐躯的命令后，镜头从屋顶巨洞拉到空中俯视他们，接下来就是德军空投的炮弹和剧烈的轰炸，丘吉尔的孤独，与加莱死士的孤独是一样。

丘吉尔在幽闭的作战室里被两个主和派逼到死角，限制了思维。要打通脑子里的死结，他必须走出少数人的信息空间。他做出坚决战斗的演说，并不是他一意孤行拿英国人民性命做赌注的任性，没人能预见最后的胜利，但他需要作战室和内阁之外的力量，看清决策可能带来的结果，体会多数人站在勇气和真理这边的决心。

他的私人秘书伊丽莎白·莱顿让他看到《赎罪》里个体士兵的存亡对家人的影响，这部乔·赖特之前的名作，比《敦刻尔克》更早展现当年大撤退的惨烈景象和士兵们只剩求生本能的状态。本片没有大幅度描写敦刻尔克，而是让丘吉尔盯着女秘书看，静默里，首相与承担战争创伤的个体达成顽强生存的共识。他们之间的默契是基石，这令她能长期追随他工作，为他录入那些历经反复推敲的精彩语句。

克里斯汀·斯科特·托马斯饰演的丘吉尔之妻克莱曼，对丈夫坚定又温柔的支持，让人想起本片另一关键人物乔治六世的妻子伊丽莎白，《国王的演讲》对他俩的感情刻画细腻，但克莱曼面对的是脾气火爆、情绪化严重、更难相处的丘吉尔，她的陪伴之道需刚柔并济，她大概是全片唯一能冲这位首相大吼的人。他只是她的“小猪”。丘吉尔的萌态，在妻子身边最明显。

看过相关纪录片的人，会发觉本·门德尔森比科林·费斯在外形上更接近乔治六世本人，君王气质赞，他对丘吉尔由厌恶转为支持，是因为他开始了解这位坦率的胖子，也因为两人都决意与希特勒死磕到底，终生与口吃搏斗的国王，也是勇气十足的汉子。但他富有良性策略的支持让焦虑到夜不能寐的丘吉尔非常意外，奥德曼惊喜的眼神，带着观众堵起的心一起释然。女秘书、丘吉尔、乔治六世，都在别无选择的被动状态下坐上自己的位子，历史偶然性对君王、首相、平民一样神秘。

身边诸人的支持，不足以让丘吉尔战胜怀疑，驳倒主和派内阁成员。他得走到街上，走进地铁，听到普通人的抗战决心，走进天花板高耸的下议院，听到大家情绪高涨的呼声，才能理直气壮地宣告英国人“将在海滩上战斗”，“战斗到底”。本片用了很多主观视角的摄影，尤其是顺着丘吉尔的目光观看，从车里看那些行走的路人，从飞机上俯视实际上是想象中的地面士兵，到了后半段，他不再是在自我空间里隔着玻璃看他们，而是亲切地与他们交谈，真正打破精神、思维、感受的界限。丘吉尔由此突破了自己的孤独，看到反法西斯大战将会是自国王首相到各层人民、乃至四海属地齐心奋力完成的正义使命。

突破少数人，走近多数人，接着豁然开朗，这点让这部历史剧有了关照今人的普适性。达里欧.马利安尼利的配乐也非常棒，其韵律节奏非常有助于我们进入人物心境，燃的时候又很燃，还映照了丘吉尔的幽默感，尤其配他与乔治六世见面的小曲，古典又诙谐，听着都能脑补这位又凶又萌的老头坐在国王面前的窘迫和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