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珞巴族最后的巫师

2017-12-02 11:4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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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冬

在居住在喜马拉雅山麓的珞巴人中,流传着这样的传说:人类的祖先阿布达尼曾经在脑后长了两只眼睛。他娶万物为妻,万物都有灵。脑后的双眼,能让他和万物对话,听懂树、虎和风的语言。然而,受到欺骗的阿布达尼最终失去了这对眼睛。

在人类与自然分开后,万物沉默的孤单岁月里,纽布巫师,是天地和珞巴人之间的唯一联系。然而如今,这根脐带也断裂了。

南伊沟最后的纽布巫师亚崩即将去世。

她知道,她不害怕。

作为巫师,她曾许多次进入到族人所说的地下鬼国“乌佑蒙”,呼喊死者的名字。那里是一片泥土的世界,珞巴人的鬼魂依然聚家而居。有的鬼魂会欣然而来,有的则躲避不见。在死者的尸体边吟唱做法时,她也曾见到鬼魂搂着自己的酒瓶哀哀地哭泣。在最后这几年里,她见到的死者越来越多。

关于巫师亚崩,网络上能找到有几张珍贵的老相片。 资料 图

她已经为自己进入地下的道路做了必要的准备:珞巴女人的墓穴里要放陪葬纺织的木尺,用于驱赶路上的毒蛇。但是亚崩还留了两个东西陪葬,一是竹笛。作为纽布巫师同时也是舞者,在彼岸,她也需要音乐。另一件很让人费解,是筛子。作为纽布,她的灵魂在死后会经过像筛子眼那样密集的考验,传说中,纽布的死后之旅不会那么平静。

作为纽布,她的老师是一个“乌佑”或者说鬼,这是个头发粘在一起的乌佑。她带着亚崩飞舞、玩耍、射箭,教会了如何听懂万物的语言。而当乌佑不满并害人时,亚崩就要和乌佑沟通。她会赤脚踏上一面竹编的米萝,手拄长刀歌唱。她会通过歌唱,唤起那些害人乌佑与人类相处的美好回忆,也会诉说乌佑和人类的共同起源。

“你为什么不出来见我?我们不是曾经在一起玩吗?不是在一起射箭吗?你记得吗?你为什么躲在暗处?和你在一起时,万物都在向我们点头,你记得吗?请你走出来吧。你有什么不满意,你有什么愤怒?”

在仿佛哄婴儿一般的吟唱中,“乌佑”终于顺从了纽布的劝告,它飘然而出,回到属于自己的阴暗之中。

南伊沟末代纽布亚崩的旅程,一切准备都已经完成,她勇猛地面对未知之旅。可她还要留下些什么。她会将该留下的留下,用我们无法解读的语言书写在森林里。将该带走的带走。她带走了自己,并抹去了自己在世上的足迹。

当我们采访得越多,就越发现,纽布巫师是解开珞巴族秘密的唯一钥匙。我们必须要找到亚崩的足迹,可在我们抵达之前,她早已消失在丛林里,我们只能从众多的访谈中去寻找蛛丝马迹,想要读懂,她到底给我们留了什么。

招魂

亚崩的小女儿亚依说:“你不要问我过世母亲和父亲的事,太难过了。要读懂我母亲太难了。我一生都在追求,但做不到,太深奥了。”当时,我们在拉萨,在这位五十岁的著名舞蹈家的公寓里,她一直在猛烈地抽烟。

珞巴族蓝琉璃古项链,巫师的必备之物。  冯帅 图

那天深夜,亚依终于说了母亲为父亲招魂的故事。亚依将“乌佑蒙”翻译成灵界地府。

“我们想念父亲,父亲过世大概一年后,就让母亲跳巫和父亲对话,母亲开始不愿意。你想啊,一个人要让别人的灵魂附在自己身上,要把自己的灵魂放到最痛苦的地方去,肯定不愿意的嘛。

后来母亲还是同意了,可能是因为她也想我父亲。我父亲这个人虽然是个猎人,但是他有恐高症,我们波噶尔人的灵魂,死后会经过一座很高,很光滑的山,还有一座毒蛇组成的桥,还有一头大象横在半路。死去的人要拔出刀来走过毒蛇的桥,所有波噶尔族死去的人,都要枕着刀埋葬。

你走到大象旁边,它受到了惊吓,就会站起来。这个时候,你就要赶紧从它两脚之间钻过去,否则你就过不去啰,那就麻烦了。或者,有些灵魂也会因为山太高而不敢下山。总之,如果你胆小,就永远都不会到彼岸。我父亲过世后,母亲就一直担心他不敢下山。

母亲就站在箩筐里,必须赤着脚,不能穿鞋,这样能感受到大地的温度。然后母亲开始唱,那时候,她已经站都站不起来了,可是当她在箩筐里拄着刀的时候,我发现母亲能站起来了,然后随着刀尖的一次次撞地,她还能跟着跺脚。

她突然就叫着我父亲的名字:我又看到了你了,你就在我身边,你和过去一样。我们是围着箩筐坐的。我母亲就问父亲是否下了山?父亲就说,他是抓着一种草,叫做……哎呀,忘记了,他就向下滑,就这样下了山,进了灵界地府。

母亲开始跳巫之后,眼光看着我的时候,不像她本人。那时候,她的眼神是陌生的。她喊我上箩筐了,因为此时需要有人以唱歌的方式和巫师对话。

其实我们对母亲的跳巫将信将疑,但这个时候母亲,也就是父亲的灵魂对我说,有人换了我的牛。对我们波嘎尔人来说,牛是私产。我父亲非常喜欢牛,他一直到死,还有两头牛。我父亲说,有人换了我的牛。这个事情,其实谁都没有注意,谁都不知道。

父亲还说他很冷,因为我们土葬的时候给他穿的衣服不多。还说我们没有给他陪葬牛圈,现在他的牛都跑光了,只剩了一头。”

“母亲唱的,我也能背。但这个,怎么说呢,空有壳子。”亚依说。当亚崩最后一次去丈夫达玛生前的牧场的时候,一路上她都在数树上的马蜂窝,一直数到20几个,她就不数了。她说,今年和往年不一样,世界快要战争了,她还看着远方说:有很大的火光。

这可能是纽布亚崩最后的预言。

珞巴族人为死者的来世旅途准备了充足的物资  Micheal Aram Tarr 图

亚依如今是舞者和作家,也是母亲。我们觉得她有浓郁的纽布和森林气质,她始终拼命地用舞蹈去表达母亲,弄清楚亚崩留给她的是什么。

又一次酒醉后,亚依指着身后的一盆花说,“藏族人相信轮回转世,佛教把今生和来世说的很清楚,很透明。但我们珞巴族相信的万物有灵,就到这里为止。这是我的理解,我们珞巴人不祈祷来世,我们死后,会和大自然在一起,会进入花里、风里、花的香气里。尘归尘,土归土。你闻到了花的香味,就知道那是我了。”

咬人的达工

我们没有记下这个女人的名字,我们就叫她“达庸妈妈”。她是我们的好朋友达庸的妈妈。达庸妈妈围着火炉边,做拳头大的野菜辣椒包子,单纯的辣椒、凶猛的野菜味,默契配合,左右勾拳,瞬间让舌尖沦陷。

达庸的母亲,她给我们讲述了关于斗法“达工”的故事。  冯帅 图

这个女人说的巫师故事,和下蛊有关。

“我们珞巴族管这个下蛊物叫‘达工’,达工是什么,不用接触你,直接诅咒就可以。”她又递给我一只野菜包子,掰开皮,浓烈的野菜味笼罩了整个面孔。

“要抓出来达工,也得纽布来。纽布做法的时候,旁边人不能靠太近,为防止达工跳上身。曾经亚依姐夫的父亲,一个好玩的老头,他坐在米箩边上,拿着炉灶里的火把指着说,在这里,就在这里,结果达工就跳到他的腮帮上了,肿了很大一个包。”

“纽布亚崩还在跳舞做法。她不知道,她跳好了之后才看到,用力一抓,就抓下来了。没有血,也没有伤口,是从里面抓出来的。”她在虚空中一抓,似乎有什么东西黑黢黢地落在掌心里。

我下意识地转过身子,远离滚热的火炉。

“达工是什么样的?是虫子吗?”

“不一定是虫,但都是些小东西,是什么就是什么。猫爪子、毛、大米粒,还有吃的,这些都可以。”达庸妈妈坐直身子看我。

这里曾是遍布法术的山谷,齿间的野菜依然香得凶猛。我忽然觉得胃里燃烧、翻滚。需要一位纽布巫师,凭空从我的胃中抓出一只小白狗,或者一枚毒瓜的藤条。但如今,曾经布满纽布和“达工”的喜马拉雅低地山谷中,纽布们像是电台一般,一个接一个地消失黯淡。斗法的天空里,现在只剩静寂。

我们依稀接触到了亚崩,看到了她在火炉边观察一只达工,微笑着与其对视,但这幻影瞬间消失,我们回到了黑沉沉的森林里。

走回高山的米剂达果

“你们可以和米剂聊聊。我们村里还有一个米剂达果哦,他是亚崩的助手。”我们坐在熊皮褥子上,琼林村的客栈老板林东说。

如果说纽布是主要的女巫,那么米剂就是次要的男巫。纽布是天生的,米剂却可以学习。米剂无法直接与鬼魂沟通。米剂的主要工作是解读鬼魂的信号,其方法是通过小鸡的内脏。

琼林村最后的米剂,达果老人。 冯帅 图

琼林村人会带上小鸡去看米剂达果,在背后拧断小鸡的脖子,递给达果说,这是我的生命,请你看看。据说如果鸡这时候叫了一声,会很不吉利。达果老人就会剖开小鸡的肚子,观看鸡肝上的纹路是横纹还是竖纹,大部分都是横纹,这意味着要继续杀鸡,直到出现竖纹为止。一般看鸡肝,都要带20多个甚至40个小鸡,全部杀,然后米剂会决定要杀几头牛或者猪来祭奠“乌佑”。如果病情严重,鸡肝里的线路全部都是一样,全部都是坏的。”

但是米剂达果很不好找。这个八十几岁的老人最近总在高山牧场上,很少回到村里来。

不过最后我们终于等到了他。老人戴着巨大的耳环,背着长刀,刀绳上的装饰是一只猛兽的上颚,獠牙分明。

纽布亚崩在世时,他们各有分工。随着纽布的去世,达果的责任更大了,除了杀鸡看肝,达果也要祈祷、唱歌,指导亲人将屠宰后取下的牛下巴、猪下巴和鸡翅挂在死者的坟头。但是纽布能做的许多事情,达果还是做不了。

老人说,他现在没什么想法了。他曾经努力过了,如今这么大把年纪还在坚持做米剂。他也曾让年轻人来学习,但效果不明显,如果以后没有人继承衣钵,那也没有什么遗憾。不过如果以后部族里还需要米剂,那他们只能自己去摸索和学习了。

另一位来自阿布达能部落的巫师。 Michael Aram Tarr 图

如今达果生病,他会去看医生,同时也会杀鸡给自己算一卦。达果说,他的死期临近,他就要走了,如今,他更愿意留在高山里,而不愿下到琼林村来。或许,他已经从所有的鸡肝上看到了相同的纹路和宿命。

两年后,老人去世,时年85岁。南伊沟进入了没有纽布和米剂的时代。米剂沾满鲜血的手曾经维持着一条通向纽布亚崩的细线,如今这条细线断了。我们一度觉得,已经不可能找到纽布。

飞翔的纽布

然而事情突然有了变化。

村里盲眼的达久老人开口了,他说:羌纳乡巴嘎村有一位纽布亚白,80多岁了,也许还活着!

我们很快联系了羌纳乡,电话里那边有些莫名其妙:纽布是什么?看来只有亲自去一次才知道。

巴嘎村平淡无奇。我们顺利地找到了亚白,她坐在厨房拐角最深处,戴着崭新的绿色软军帽,但是没有红五星,这是40年前这里女人最时髦的装束。工布式围裙,扎着小辫,已经无法看出她是珞巴族。她额头窄小,头发稀疏,眼窝深陷,似乎担惊受怕,却又处变不惊。

“原来你们村还有这么穷的家庭。”带我们来的乡长很诧异。

没错,她点头承认自己是纽布,这让坚信亚白不过是个贫困老妇的村长也有些措手不及。

谈话从大地震那一年开始。许多珞巴老人有明确的纪年,都是从大地震开始。1950年8月15日墨脱、察隅发生8.5级强震,撼动整个珞瑜。那一年,博嘎尔部落的亚白从玛尼岗嫁到今天的巴嘎村。

最后的纽布亚白老人站在米箩内举行仪式。 冯帅 图

纽布并非是自愿产生的,更多是来自“天启”。和亚崩一样,亚白开始生病,这病她无法表达,但是在病中她会看到乌佑,并且跟随乌佑一起飞,“原先认识的人那时候都不认识了”。这个病中的女人像是竹篓一般,敞开接受落下的神秘之物,她成了纽布,同时还陆续生了10个孩子。

作为站在阴阳之间的人,纽布的一生往往是艰难的。纽布亚白的一生则真实地表现了这一诅咒:她的丈夫和10个孩子相继去世,有的死法十分悲惨。珞巴族认为暴死的人,其魂灵会漂浮在云间,有些成为“乌佑”,总之不会安宁地走向地府。

“纽布亚白,你是否见过自己死去的丈夫和孩子们?”问完这个问题,我们不安地看看她身边那个眉眼粗大神色坚定如弗里达的媳妇,她的丈夫死于坠木。

是的,纽布亚白见过,但是那状态并不真实。他们仿佛是飘过来一般,也许只有机会说一句“你来了”,就消逝不见。只有和她要找的那个死者,才能进行较长时间的谈话,询问他究竟是否饥饿。

“总之就像做梦一样!”翻译补充道,纽布亚白又沉默了。

那些古老的魂灵们父子联名,像是一条没有尽头的长长锁链。他们赤脚、干瘦、手持长刀和弓箭,他们没有睡眠,日日飘荡,等待着献祭的公鸡和牛群。

我们请亚白穿上纽布的服装拍照。亚白站起身,她只到我胸那么高。她在杂乱的衣服中,翻出了皱巴巴的红色长袍,看起来像是一件许久未穿的旧衣。媳妇找来了米箩,放在泥泞的院场中央,几只母鸡惊慌地跑过去。

纽布亚白走上米箩。她没有脱鞋,也没有拄长刀,而是拄着常用的拐杖。她脱掉了绿色军帽,手拂开额前油亮的小辫,传统珞巴发型的齐刘海露了出来。宽大的米箩,像是浑浊的海水围绕着这位矮小的红衣老妇。

无形的距离突然出现,一边是她,一边是我们和现实的一切。如今我们才发现,我们面对的是一位真正的纽布,最后的纽布。

亚白脚踩着米箩站在上面一动不动,抬头凝视远方。这是腾飞于死者遗忘之境的舟,她在飞翔。她去过最远的地方,是距离南伊沟十几公里的米林县城,却能自由往来于遥远的地府。

亚白开始轻轻哼唱,我们不知道她唱的是什么,也无法知道在降神之中如果遇见亲人的鬼魂,究竟是种安慰,还是更加痛苦。纽布会度过艰难的一生,更漫长的死后旅程在等待着她。有的纽布会被认为是妖魔,被杀死、并且在尸体上盖上大铁锅。有些纽布会变成痛苦的恶鬼乌佑。纽布前往地下世界的道路,会穿过筛子眼一样密集的考验。

巨大的红色法衣将纽布紧紧罩住,她嘴唇干燥,神色忧愁。纽布将一个民族的勇气、困惑、苦难和恐惧全都承担在肩,这是亚白的脸,也是亚崩的脸,是亚依的脸,是达果的脸,是所有珞巴人的脸。

就在达果老人去世后不久,我们得到消息,纽布亚白也去世了。至此,我们认识的所有珞巴族纽布和米剂巫师,都已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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