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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谈曾胡左李︱如果胡林翼还在,曾左断交也许不会发生
一
早在道光十三年,左宗棠赴京会试,在北京结识了当时任翰林的胡林翼,二人顿成莫逆。二人“每风雨连床,彻底谈古今大政,论列得失,原始要终,若预知海内将乱者,辄相与欷歔太息,引为深忧。”每天晚上共居一室,彻夜纵谈,探讨天下古今政治得失,为大清王朝的前途忧心忡忡。左宗棠后来回忆他们初识之相时说:“我歌公咢,公步我趋。諧谑杂遝,不忘箴言。”纵歌击鼓,抚掌大笑,可见两个性格投合的年轻人相处起来是多么欢快。
左宗棠 资料图三年后,陶澍唯一的儿子又娶了左宗棠的女儿。这样一来,左宗棠和胡林翼又成了亲戚,不过左宗棠长胡林翼一辈,成了“季丈”。此后二人交往自然更加亲密。左宗棠常年居住在陶澍家里,替陶澍理家课子,长达八年。胡林翼也多次前往陶家,住在岳父家里。“林翼与先生风雨联床,彻夜谈古今大政”。彼此的了解越来越深,两个人在政局、人事、古今人物品评等方面观点高度一致。左宗棠在给朋友的信中说:“(两人)古今大政,以及古来圣贤、豪杰、大儒、名臣之用心行事,无所不谈,无所不合。”
左宗棠性格刚直、为人自大,他自己也承认“我刚而偏”,一般人很难和他合得来,连湘军集团中很多人都看不惯他。曾国藩的好友刘蓉痛恨左宗棠,说左氏“立功一时,而流毒于十数年之后”,另一位好友郭嵩焘后来也和左宗棠成了死对头,李鸿章和左宗棠晚年也一直面和心不和。湘系之外的人很多对左氏更是深恶痛绝。比如曾任江西布政使的张集馨,在回忆录中满怀怨愤地骂左宗棠“存心阴险,极不易交”。
能和这样的人保持一生的朋友关系是不容易的。好在胡林翼情商极高,知道如何捋这样的“顺毛驴”,所以两个人相交越来越深,甚至达到了无话不说、相互攻错的程度。在朋友中,只有胡林翼敢于毫不客气地指出左宗棠的缺点。左宗棠在写给朋友的信中说:
“润之前此会葬,盘桓十日而别,深信宗棠相与之诚,而以论虑事太密、论事太尽为宗棠戒,切中弊病,为之欣服不已。”
胡林翼说左宗棠的毛病是考虑事情太过严密,论断事情话说得不留余地。这话如果是别人说出来,左宗棠肯定会当场翻脸,而胡林翼说出来,左宗棠居然能痛快接受,并且还表示欣悦佩服。
二
左宗棠虽然一身臭毛病,但毕竟才华出众,无人能比。为了让只有举人身份的左宗棠不埋没在深山之中,胡林翼不遗余力,反复向他所认识的封疆大吏们进行推荐。他最早曾向林则徐推荐过,林则徐已经首肯,左宗棠却因为家事牵绊,没能出山。后来胡林翼又多次向湖广总督程矞采推荐左宗棠,称左氏“有异才,品学为湘中士类第一”,“品高学博,性至廉洁”,“读本朝宪章最多,其识议亦绝异。其体察人情,通晓治略,当为近日楚材第一”,“才学识力冠绝一时”云云,极尽揄扬之能事,可惜程氏没有识人之才,没被胡林翼热情洋溢的推荐打动。
到了咸丰二年(1852)张亮基出任湖南巡抚,胡林翼正在贵州知府任上,又多次向张亮基全力推荐。胡林翼在给张亮基的信中这样说:
左子季高,则深知其才品超冠等伦,曾三次荐呈夹袋中,未蒙招致。此人廉介刚方,秉性良实,忠肝义胆,与时俗迥异。其胸罗古今地图兵法、本朝国章,切实讲求,精通时务。访问之余,定蒙赏鉴。即使所谋有成,必不受赏,更无论世俗之利欲矣。时事孔棘,得人为先……计惟有举贤才以赞幕府,方为忠爱之至。计野人葵藿之诚,盖为此也。
他反复四次向张亮基推荐,终于让张亮基动了心,决定礼聘左氏。然而推动左氏出山工程至此才算完成一半,剩下的一半是要做左宗棠的工作。因为左宗棠虽然满怀用世之志,但是架子却一直端得很高,总是摆出一副不屑出山的姿态,胡林翼全力举荐,左宗棠却屡“加诮让”。张亮基两次派人去请,左宗棠也坚拒不出。张亮基只好请胡林翼想想办法。胡林翼殚精竭虑,巧妙措辞,写信给左宗棠,劝他“屈已救人”。胡林翼说:
张中丞两次专人备礼,走请先生,一阻于兵事,其一计已登青览……(张中丞)言思君如饥渴。中丞才智英武,肝胆血性一时无两。……默计楚祸方烈,天下之祸方始,非才不济,而大勋必成于张中丞。……林翼之意非欲溷公于非地,惟桑梓之祸见之甚明。而忍而不言,非林翼所以居心。设先生屈己以救楚人,较唐荆州之出山,所补尤大,所失尤小。设程制军听余言而坚求先生,楚祸何至如是之亟!区区爱国爱乡里愚诚,未蒙深察,且加诮让,且入山从此日深。异哉,先生之自为计则得矣!须知自古圣贤仙佛、英雄豪杰,无不以济人济物为本,无不以损己利人为正道,先生高则高矣,先代积累二百年,虚生此独善之身,谅亦心所不忍出也。
把左宗棠捧到圣贤仙佛的高度,还说左氏如不出山,对不起二百年历代祖宗积累的德业。这样的高帽送上去,左宗棠才半推半就地出山,开始了他那非同寻常的幕僚生涯。
左宗棠出身仅为举人,门第不过中农。如果没有掌握广泛人际资源的胡林翼如此全力举荐,他绝不可能一跃而成为一省巡抚的主要幕宾,一出山就左右全省事务。可以说,左宗棠的一生事业,都是胡林翼为他打下的基础。
胡林翼
三
而在左宗棠遇到危难时,胡林翼更是全力相救。
咸丰九年(1859年),永州镇总兵樊燮控告左宗棠劣幕不法。咸丰诏命官文查办,说如果左氏确有不法情事,可就地正法。曾国藩、郭嵩焘等一干朋友都积极设法营救,其中胡林翼尤其“焦灼急切”。从胡林翼写给官文的一件密函,可以见到胡林翼为此事所做的努力:
湖南左氏季高,性气刚烈矫强,历年与鄂省交涉之事,其失礼处,久在山海包容之中,涤帅所谓宰相之度量,亦深服中堂(指官文)之德大冠绝中外百寮也。来谕言湖南之案并无成见,从公而断,从实而问,无甚牵连者免提,有关紧要者亦不能不指名提取,不能令罪人幸免一节,读之再四,心以为恐。……左生实系胡林翼私亲,自幼相处,其近年脾气不好,林翼无如之何……如此案有牵连左生之处,敬求中堂老兄格外垂念,免提左生之名。此系胡林翼一人私情,并无道理可说,惟有烧香拜佛一意诚求,必望老兄俯允而已。
也就是说,左宗棠这个人性格刚介,多年来与湖北官方来往中肯定有很多失礼之处,一直得到您老的海量包容。曾国藩经常说您有宰相的度量,非常佩服您的德行。您来信说对此案并无成见,一切秉公而断,没什么关连的人当然能放就放,但是关键人物一定要追究罪责,这让我读了之后非常惶恐。左宗棠是我的亲戚,我和他打小就认识,这些年他脾气不好,我拿他也没什么办法。这个案子如果牵连到他,敬求您老人家格外关照。这是我出自个人的私情,也没什么道理可讲,只有一个劲地烧香拜佛,请你老兄一定同意。
为了营救左宗棠,胡林翼四处求人,其中有些内情连左宗棠本人都未必尽知。正如刘坤一日后所说,如果不是胡林翼低三下四地四处求人,左氏“几乎殆矣”!虽然在给官文的信中,胡林翼说他只是因为左是私亲,“别无道理可说”。但是实际上,胡林翼此举主要是为天下惜人才。
就像这次樊左冲突一样,左宗棠一生动辄与人发生矛盾,每当重大冲突发生,胡林翼都要跑前跑后,为左宗棠和稀泥,擦屁股,解危局。
四
在曾国藩和左宗棠的复杂关系当中,胡林翼也起了非常关键的作用。
左宗棠虽然只是举人出身的幕友,但是一直瞧不起二品大员曾国藩,平时书信来往“不肯稍自谦抑”,“词旨亢厉,令人难堪”。曾国藩曾经向胡林翼诉苦,说左宗棠“遇事掣肘,哆口谩骂,有欲效王小二过年,永不说话之语”。咸丰七年曾国藩乡居期间向皇帝要官,左宗棠更是破口大骂,令曾国藩非常气愤,两人一度“不通音问”。
曾国藩像 东方IC 资料图
胡林翼深知曾左二人关系对维系湘系团结的重要性,因此千方百计调和他们。樊案之后,左宗棠没法再在湖南呆下去了,胡林翼于是建议他到曾国藩大营,帮助曾国藩处理军务。曾国藩对于左宗棠的到来,非常欣喜,但也有隐忧。喜的是左氏才大,如能为自己所用则如虎添翼;忧的是左宗棠这个人确实难以相处,他怕自己对付不了。
适此时四川兵事紧急,咸丰上谕垂询曾国藩和胡林翼,问左宗棠是否可以带领一支军队入川。曾国藩感觉这对左宗棠来说,倒也不失是一条很好的晋身之途,因为“督办军务”显然比在自己身边“襄办军务”责任更重,品级更高。于是他致书胡林翼,表示“季公之才,必须独步一方,始展垂天之翼”,也就是说,左宗棠的性格,适合独挡一面。而且“在吴仅为襄办,入蜀则为督办”,就是说,如果在我幕中,只能做我的助手,而入蜀地位更高,因此建议让左宗棠入川。
胡林翼接信之后,非常清楚曾国藩的心理。左宗棠也心知此时自己在官场还没有根基,离开胡林翼和曾国藩的卵翼,单独入川根本无法成事,因此向胡林翼表示愿意入曾幕效力。于是胡林翼致书曾国藩,为左宗棠说项。他以曾国藩经常要求部下直言进谏为切入口,以“朝有争臣”、“室有烈妇”为喻,担保左宗棠“临事决疑定策,必大忠于主人”。信中说:
左季高不愿入蜀……愿依丈(指曾国藩)而行……季高谋人忠,用情挚而专一。其性情偏激处,如朝有争臣,室有烈妇,平时当小拂意,临危难乃知其可靠。且依丈季公之功可成,分任皖南,分谋淮扬,不出仁人之疆域。临事决疑定策,必大忠于主人。
他又写信给左宗棠,说:“涤帅奉命已久,吴人喜极生怨……涤公之德,吾楚一人。名太高,望太切,则异日之怨谤,亦且不测。公其善为保全,毋使蒙千秋之诬也”。
曾国藩于是奏留左宗棠襄办军务。在胡林翼的劝告周旋之下,左宗棠对待曾国藩态度也比较驯顺,二人这个阶段的合作非常顺利。据曾国藩的机要幕僚赵烈文说,左宗棠“其时颇知感戴(曾国藩),凡事情理相商,辞气亦甚卑约”。后来,胡林翼又向曾国藩建议由左宗棠自募一军,独当一面。这支军队从营伍编组到军官的选择,都由胡林翼一手策划。楚军成军后战功卓著,在曾国藩的推荐下,左宗棠不久就成了浙江巡抚。
可以说,如果不是胡林翼一再苦心调停,如果没有曾国藩的虚怀大度,左宗棠不可能一飞冲天,“遂跻疆帅,开府闽浙,摅其所蓄,恢恢而敷布之”。
五
然而即便如此,左宗棠对胡林翼也常有轻慢举动。他经常说胡氏不及自己,批评胡林翼“谋欠深,断太速”,不能识人用人。在文才方面,左也自以为横绝一世,不把胡林翼放在眼里。吴汝纶所作《左文襄公神道碑中》说:
公性刚行峻,不为曲谨小让。始未出时,与曾公胡公交,气陵二公,出其上,二公皆绝重公。公每语人曰:“曾胡知我不尽。”三人者相与会语,公辄题目二公,亦撰语自赞,务压二公,用相嘲谑又尝言:“当今善章奏者,我第一。”
后来甚至连他受到胡林翼提携引荐的事实都“不肯自承”。
对于这一切,胡林翼都不予计较,不与左氏争辩。但是,对于左宗棠经常惹事的臭脾气,对他“面折人过,不少宽假”的说话做事方式,胡林翼倒时常进行直言规劝,告诫他“此时此世,惟让美可以免祸”。左宗棠因此也不无反省与改进。
胡林翼去世后,左宗棠回顾他与胡相交始末,才痛感胡林翼对他的重要性,痛悔自己的一些言行:“咏公逝去,人之云亡,悲恸何既!……回思平生辩驳之谈,深自悔恨。”他在祭胡氏文中云“我刚而偏,公通而介”,道出了他和胡氏性格上的长短;而“我尝戏公,吾岂妄耶”,则表现其对胡氏失礼之处的反悔;最后他感叹:“自公云亡,无与为善,孰拯我穷,孰救我偏?”更提挈了胡氏与他关系中的纲领。左宗棠这一生,确实有赖于胡林翼“救其偏”而“拯其穷”。
胡林翼的去世,不仅是左宗棠的损失,更是整个湘军集团的巨大损失。在胡林翼去世后不久,曾国藩和左宗棠的关系就又一次紧张起来。已任巡抚的左宗棠故态复萌,对曾国藩毫不尊重,因用人用兵经常发生争执,终因幼天王事件再次失和。此时已经没有胡林翼居中调停,二人终生不通音问。我们有理由推测,如果胡林翼没有早死,曾左和曾沈(胡林翼也曾调节过曾国藩和沈葆桢之间的矛盾)断交之事也许不会发生。
参考文献
秦翰才辑录:《左宗棠逸事汇编》,岳麓书社,1986年。
熊治祁编:《湖南人物年谱 3》,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
(清)左宗棠撰;刘泱泱校点:《左宗棠全集 家书 诗文》,岳麓书社,2014年。
(清)胡林翼撰;胡渐逵,胡遂,邓立勋校点:《胡林翼集 二》,岳麓书社, 2008年。
(清)郭嵩焘撰;梁小进主编:《郭嵩焘全集 8》,岳麓书社, 2012年。
(清)梅英杰等撰;李润英标点:《湘军人物年谱 一》,岳麓书社, 1987年。
(清)赵烈文撰:《能静居日记 2》,岳麓书社, 2013年。
(清)吴汝纶撰:《吴汝纶全集 一》,黄山书社, 200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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