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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东亚(四六)︱内战,冷战,热战
经由二战,美国全面介入了东亚事务。战后东亚,成为西方政治学界所谓“美国治下和平”(Pax Americana)的一个组成部分。不过,“美国治下和平”这个词汇对不同人有不同的含义。
如果说,西半球大体上在美苏争霸格局下维持着“冷”战的状况,那么同一时代的东亚世界既没有和平,其战争也绝非“冷”的。相反,冷战东亚是由一系列残酷的“热”战型塑的。这其中最具决定性、影响至今的几场战争,是中国内战、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
这三场看似在不同时空下发生的冲突,有着很强的内在联系和一以贯之的脉络。只不过不同立场的人对脉络的理解大相径庭。
美国的主流论述,是把二战后到苏联解体的历史演进,看作是美国主导的“自由世界”与苏联主导的“共产主义世界”的对抗。东亚的战争,就是这种两极对抗的局部表现,因此有不少人认为它们不过是美苏阵营在东亚进行的“代理人战争”。
但从东亚视角出发,这三场战争是20世纪全球反殖、反帝、反霸斗争的组成部分,是东亚各民族寻求独立自主、建设现代国家的过程。特别是,从1960年代起,中国就不再是苏联阵营的一份子,反而视苏联为霸权国家,完全超出了简单的两极框架。
不同历史认知混杂于地缘角逐的表象下,就出现了美国历史学家布鲁斯•卡明斯所说的“视差”:冷战时代美国当政者从来没有理解东亚热战的真正意义。
1949年,毛泽东领导的共产党赢得内战,把国民党逐出大陆,建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几乎没有人能够料到,在二战结束仅仅4年后,曾经获得世界所有大国支持的国民党政权,会败给一支主要由农民组成的革命武装。中国在二战中是美国最坚定的盟友,美国正是以此为前提,来安排战后东亚秩序的。中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倒向社会主义阵营,对美国而言是极大的挫败。1949年后“谁丢失中国”(Who Lost China)的指责声浪高涨,成为很长时间内讨论中国问题的根本出发点。
在对“共产主义扩张”的恐惧中,参议员约瑟夫•麦卡锡跳出来,大肆宣扬美国政府系统已经被共产党渗透,并利用众议院非美委员会等机构,在政府、学界、媒体以及文艺界大搞“忠诚”调查。1950年代的麦卡锡主义成为一场猎巫行动,一场打着爱国旗号,对左翼人士、社会主义同情者、甚至同性恋人士的公开迫害。
在寻找“谁丢失中国”责任人时,许多中国研究者成了替罪羊。其中最突出的一位,是战时曾担任蒋介石顾问的欧文•拉铁摩尔。麦卡锡宣称这位著名的中国边疆学家、蒙古学家是“苏联安插在美国的头号间谍”,参议院内部安全委员会对他进行了长达17个月的调查,试图证明他在中国为苏联利益服务。尽管这些莫须有罪名几年后都被推翻,但造成美国东亚学界普遍的紧张和恐慌。1960年代,拉铁摩尔离开他工作多年的约翰•霍普金斯大学,远赴英国。
1941年9月,蒋介石与拉铁摩尔在重庆。调查中给拉铁摩尔最大打击的,是好友卡尔•魏特夫的背叛。魏特夫是德国前共产党员,他在遭纳粹迫害后流亡美国,成了积极的反共人士。根据费正清的猜测,揭发检举拉铁摩尔,是魏特夫不想再次忤逆当权者的意图。
讽刺的是,魏特夫最著名的观点,却是将整个东方的历史概括为“专制”。冷战时代,他的“东方专制主义”学说在美国和日本影响巨大。该学说把马克思“亚细亚生产方式”理论曲解并极端化,认为农业帝国出于大面积水利灌溉的需要,强化中央集权的官僚体系,造成“东方”国家(比如中国、印度、俄罗斯)无可避免的专制性和停滞性。这个打着“社会科学”旗号,把种族主义与冷战意识形态巧妙结合的理论,就像李约瑟所言,是“只能与冷战时期具体情况相联系才能理解的政治读物”。
“谁丢失中国”与将日本“拉回文明”的思维是一致的,其前提即中国和日本都应该是(殖民现代)“文明”的一份子,只不过lost(“丢失”或者“迷失”)了。可是,“只有你曾经拥有过这个东西,才可能谈什么丢失”(乔姆斯基语)。“丢失论”与其说是检讨,不如说延续了18世纪以来欧洲思想界对东方的偏见。美国把太平洋战争仅看作是自由世界战胜法西斯主义,却并未认识到,对中国人来说,这是百年来反抗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的一个阶段。
也因此,当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美国自然视之为共产主义对自由世界的进攻。朝鲜战争在美国常称为“被遗忘的战争”。遗忘,并不是真的忘记了,而毋宁说,对于那场至今没有结束的惨烈冲突,美国从来没有理解它的起因,所以更不清楚要如何表述。既然从未了解,又何谈记忆?
1945年8月8日,广岛原爆两天后,苏联对日宣战,红军击溃盘踞中国东北的关东军,兵锋直指朝鲜半岛。10日,日本通过中立国表示愿接受波茨坦公告。15日,在日本天皇发布终战诏书当天,美军迅速拟定了受降方案并提交苏联批准。在极为匆忙的情况下,来不及进军朝鲜的美国,提出以北纬38度线为界,划定苏美在半岛的受降区。
负责划分工作的迪恩•腊斯克后来回忆说,他和查尔斯•邦尼斯蒂尔在14日深夜接到任务,当时手上只有《国家地理》杂志上的一张地图。找不出半岛上有什么天然界限,他们便随手把汉城以北的38度线拿出来作为分割方案。16日,在接到美军提交的受降方案后仅一天,苏联就批准了提议。一般认为,苏联之所以在攻势正猛的情况下同意勒马三八线,是想换取美国同意由苏联接管北海道。但共占日本的提议当时并未行诸文字,后被美国拒绝。
就这样,作为轴心国的日本基本保全了传统领土的完整;作为受害国的朝鲜,却被莫名其妙地分割了。9月,美军登陆半岛,开始了在南方的统治。从一开始,占领军就没有把“朝鲜人希望什么”放在考虑范围内。美国最重要的战略,是在东亚制衡苏联。因此和苏联在北方的做法相反,美军政府拒绝承认朝鲜人自发组织的、主张自决的人民委员会,甚至为了镇压(在美国看来)有左翼倾向的人民委员会,大量任用曾为日本殖民机构效力的朝鲜人,并扶植长期在美居住、反共独裁的李承晚。此举在南方造成持续内乱。我们可以假想一下:如果在战后的法国任用纳粹扶植的维希政府官员来遏制抵抗组织,或者在中国任用原汪精卫政府的军警镇压抗日一方,会是怎样一番情景。
就这样,三八线这条临时划定的受降分界线,在战后四五年里,成了聚合朝鲜两种敌对力量的政治分水岭。北方由曾在满洲从事武装抗日的民族主义者领导,南方则充斥了曾参与绞杀他们的前日帝鹰犬。两边都认定只能以军事手段统一全国。在朝鲜半岛,殖民和反殖民的斗争没有随着日本投降而结束,反而随着分治而内化、激化。这种对立必然走向内战,至于是谁开第一枪,根本不是评判是非的关键。
6月25日,朝鲜人民军发动攻势,迅速攻克南方大部分地区。美国宣称北方“侵略”,率联合国军介入朝鲜内战,将战线推到鸭绿江畔。在此后三年中,美军在朝鲜投下比二战中更多的炸弹,对平民使用了比二战杀伤力更大的常规性武器。也是在朝鲜,美军与中国军队正面交战,却陷入胶着。1953年,交战双方宣布停火(韩国并未在停火协议上签字),三八线这条日本受降线,逐渐演变成将朝韩正式分裂的国境线,以及朝鲜一方与美韩一方的军事对峙线。朝鲜战争是二战后美国第一场没有打赢的战争,但它刺激美国军费猛增,促使国内军工复合体系成型,成为日后影响美国政治的最大利益集团。
朝鲜战争中的儿童从1950年代后期直到1990年代初,美国在韩国部署核武,朝鲜人在核阴影下生活了三十多年。我们当然应该反对今天朝鲜的核实验,但正如卡明斯所说,这个国家的行为并非毫无理性、不可理解。世界上很少有地方像朝鲜半岛那样,被一层叠一层早该解决却并未解决的历史问题纠结缠绕,同时展示着殖民、冷战、后冷战三个时代遗留的困境。直到今天,这场“被遗忘的战争”仍然被“遗忘”,甚至不仅仅是被美国人遗忘。
中国内战和朝鲜战争,刺激了美国担忧东亚“赤化”的神经。美国从此改变对日政策,将日本由敌人改造成东亚冷战的排头兵。华盛顿与东京签署安保条约,建立了维持至今的区域安全机制;同时扶植在台湾和东南亚的反共势力,构筑围堵中国的包围圈。也正是为防范共产主义南下,美国的越南政策发生变化:尽管罗斯福总统曾表示不支持法国继续殖民印度支那,但从杜鲁门到尼克松,美国积极干涉越南的反殖抗争,最终给越南(以及自己)带来深重的创痛。
1945年,在二战中曾受美国支持的越南独立同盟发动八月革命,建立越南民主共和国。胡志明撰写的《独立宣言》,开篇即引用了美国《独立宣言》和法国《人权宣言》,宣告越南人民和所有人一样享有独立自主的权利。但法、美却似乎不认为越南人有权实践法、美创制的公理,他们扶植日占时期的傀儡保大皇帝,先后军事干涉越南的独立运动。法国战败后,美国又复制在朝鲜的做法,在南越支持腐败独裁的天主教极端主义者吴庭琰,激化了南北矛盾。在苏联和中国的全力支援下,越盟在北方进行艰苦卓绝的抵抗,越盟支持的南方游击队也在农村展开人民战争,不断打击美军和南越军。
南越政府屡遭政变、虚弱不堪,于是美国亲自上阵,逐步升级越战,将自己拖入旷日持久的战争泥沼。美军在南越开展“反叛乱作战”,几乎是在借鉴日寇对付华北游击队的战术,为切断游击队与地方的联系,制造了多起震惊世界的屠杀。为了破坏作为南北运输线的“胡志明小道”,美军将战火燃烧到毗邻的柬埔寨和老挝。美军还使用化学武器,在丛林和农田中撒下落叶剂(橙剂),其对人体和土壤的毒害至今难以消除。
以遏制共产主义为名的帝国扩张,最终让美国在国内外的道义形象破产。1960年代后期,反战运动全球涌动,在美国国内更与民权运动相呼应,促使越战一代年轻人重新检视美国20世纪以来的对外政策,强烈抨击本国政府对亚洲人民的漠视。借由民权和反越战运动,美国战后进步主义力量取得长足发展。1973年,美军撤出越南。越战成为美国历史上最为彻底的一次军事和政治双重失败。正是为了摆脱这种困境,尼克松政府最终选择了对华接触。
中国内战、朝鲜战争、越南战争、中苏由同盟走向分裂,以及中美走向和解,大致勾勒出东亚介入冷战的方式。中国内战促发美国将遏制战略引入东亚,中美在朝鲜直接交战,在越南间接对抗。中美与中苏的博弈、而非美苏间博弈,恐怕才是东亚冷战的主线。中国与美苏的博弈并不纯是意识形态冲突,也不是纯是国家利益的争夺,而是19世纪以来的殖民与反殖民、霸权与反霸抗争的深化。1949年后中国国家建设的艰难和曲折、日韩台经济的借势起飞,也只有放置在长期热战的背景下,才能被充分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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