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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消失|光溜溜的城市

夏佑至
2022-07-02 17:06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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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粗糙,也因为色泽偏暗,说不定也因为太轻,轻型纸为东亚读者所不喜。在出版界,这是有公论的。读书在此尚存仪式感,宜在室内、桌前、窗下,宜严肃,正襟危坐——当然最好不读,何必要受这个拘束呢?轻型纸、平装书、小开本,适合运动中的人,适合塞在包里甚至口袋里,适合读过就算了。这种阅读近乎娱乐,不求甚解,也不要求对书中内容索之太深。

侦探小说最适合轻型纸小开本的平装书。做平装书生意的大企业,比如企鹅图书(Penguin Books),就是出版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起家。当然,那是在1930年代大萧条时期,便宜的确很重要。“二战”中英军有战地图书馆,向前线士兵大量供应消遣读物。大书、硬装、铜版纸之类的装帧吃分量,显然都不合适,企鹅版的平装书因而更加流行。平装书固然往小和轻发展,日本的文库本开本更小,但很少看到用轻型纸,也是习惯使然。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运,书是这样,纸也不例外。

摄影书另有一套逻辑。精装大开本比比皆是,异型本也超乎寻常的多。印照片不同于印文字,着墨面积大,深浅层次多,分色复杂,对纸的要求也高。况且,就算摄影书很轻,很便携,读者也很少。为了便携,牺牲印刷效果,似乎犯不着。除非别有追求。

有些追求不是没有道理的。轻型纸印刷照片有特殊效果,最早,是从约翰· 伯格和让· 摩尔合著的几本图文书的平装本里发现的。A Fortunate Man是其中我比较喜欢的一本,讲英国一位怀抱理想的医生,和他那些生活在偏远地方的病人之间的故事,照片和文字叙事有很强的对位关系。A Seventh Man正相反,是一本写欧洲移民劳工的书,文字叙事用来指称主角的都是非特指的人称代词“他”、“他们”,图片一方面给这些非特指的人物分配一个具体形象,另一方面也有照片小说(photo novel)的虚构感。这种照片小说的形式,两位作者在《另一种讲述的方式》中专门探讨并尝试过——我有这本书的一个版本,相当柔软的铜版纸印刷,照片赏心悦目,但效果远比不上印在轻型纸上的照片。它们都出自让· 摩尔之手,手法一样平实自然,都更适合印成书而不是刊登在报纸上。区别仅在于,轻型纸粗糙的质地会强化黑白对比,并让照片上的人、动物、植物、建筑和景观都变得可触。轻型纸的触感弥补了照片在印刷过程中细节上的损失。

触感(sense of touch)如今是被手势(gesture)覆盖的概念,正如翻(turn)是被划(slide)取代的经验。如果没有在报纸时代获得有关纸的大小、软硬、厚薄和吸墨能力的切身体会,不曾有过翻报纸时手指沾染油墨的经历,谈论轻型纸的触感,就失去了一个自然而然可资对照的坐标系。轻型纸和报纸时代是相得益彰的。这两种媒介,包括它们的廉价,都有历史脉络,后来甚至围绕“廉价感”建立起独特的美学。那是一种粗糙的美学,一种直接、有时充满暴力的美学,以及因暴力显得可怕甚至丑陋的美学。

在摄影的历史上,Weegee(1899-1968)是这种粗糙的美学的创造者和阐释者。威廉·克莱因对粗糙、模糊、晃动的视觉效果的喜爱,源自Weegee和《纽约每日新闻》(Daily News)之类小报持续不断的灌输,他那种通过暴露自己的意图以过分靠近拍摄对象的拍摄方式,可能也是向Weegee学习并继承而来。技巧在这种拍摄方式里是次要的,而那种粗俗的好奇心几乎可以上升到哲学层面。

Weegee从正面使用闪光灯的方式延续了Lewis HineBrassai的传统,他对戏剧性的偏好与Brassai类似,但全无后者那种象征主义的叙事深度,Weegee的照片是完全平面的,和生活本身一样随机浅薄——这种浅薄也几乎可以上升到哲学层面。Weegee对丑陋、暴力和粗糙之物的本能喜爱,显然影响了Diane ArbusBruce DavidsonBruce Gilden这类摄影师,尽管他们对待摄影都比Weegee严肃。我不是要给他们归类,但如果标准松弛一点,审丑也可以作为一个摄影流派的风格特征,Weegee应该是当仁不让的起点。丑和审丑,当然都可以是严肃的。

作为一个监听纽约警察电台获得报道线索的小报记者,Weegee的照片有其公共价值。但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实现这种公共价值的代价:他的照片反映的是纽约这座城市中那些被剥去规范、修饰和自尊心的时刻:包括凶杀在内的各种刑事案件、犯下罪案的黑手党、互相打斗的帮派混混、浑身是血的死者和他们悲痛的亲属、无处不在没心没肺的围观人群、巨星和他们痴迷的粉丝之间象征性的互动,上流社会与乞丐、马戏观众、易装者、在海滩上行淫的男人和女人——他们唯一的屏障是黑夜,总之,一个和光鲜的日间景观迥然不同的夜间的纽约。这个纽约当然配得上Weegee那粗暴、粗鄙和粗俗的注视。他的注视只是一次闪光之间,而破灭和可笑的人生戏剧,是无处不在而且持续上演的。

1945年初版的Naked City,可能是唯独会在20世纪上半叶的美国、特别是纽约这种城市诞生的摄影书。书中几乎每一张照片都会引起一桩单独的伦理争议。但由于出自一个无名男人之手(和Brassai一样,Arthur Felling为自己用了一个朗朗上口和假得不能再假的假名),我们就可以安全地释放人性中的窥视欲:偷偷并且长时间凝视他人身体、表情,凝视情色、暴力场景,凝视赤裸裸的剥夺与歧视,以及凝视他人的不幸。这些窥视的欲望通常被道德、审美标准和恐惧压制着。它们可能是原始的,也可能是现代的。要辨清这些欲望是现代性的反面还是现代性的特征,可能需要单独写一本书。但翻看Naked City的时候,它们的存在如此清晰,几乎和我们的呼吸一样可感,和手指的触感一样真实。

说到触感,手头这个版本是以一种稀松的轻型纸印刷的,几乎可以模拟1940年代小报的印刷效果:可以和过度曝光的照片媲美,没有细节,没有过渡影调,对比强烈,留下数不清的粗糙油墨颗粒。亚马逊网站上对这本书印刷质量的抱怨罄竹难书。这是出人意料的设计自然会遭遇的命运。书中尝试了如此之多编辑手段,有一些是基于书籍开版的天才创造,也有一些明显来自报纸的编辑传统。而纸张是编辑所做的最重要的选择。我不知这是初版设计师的创意,还是再版时设计师新近的发挥。总之,对这本书而言,设计思路的核心,即是照片的质地和纸的质地,以及两者在物质和象征两个层面的关联。廉价纸张发散出挥之不去的酸味,历经数年而不衰,让它不仅是可见和可触的,甚至是可闻的。

Naked City

Weegee

Da Capo Press; Revised ed. edition, 2002

    责任编辑:王昀
    校对:张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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