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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记录|幼年座头鲸之死:两天救援与死在礁石滩上的深海歌者

澎湃新闻记者 温潇潇 通讯员 刘畅 陶俊飞
2017-11-29 08:31
来源:澎湃新闻
绿政公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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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头鲸每年迁徙的路程可达两万五千公里,它们在热带和亚热带水域交配,并重新游回凉爽的高纬度水域,北半球甚至可以抵达白令海峡,因此被称为哺乳动物中的“旅行爱好者”。

它们的身上藏有令科学家着迷的深海奥秘:雄性座头鲸每年用六个月左右的时间歌唱,并会不定期更换新歌。

尽管不是最大的鲸类,它们仍可以长到13米长,30吨重,可以活到70岁。他们在水中通常以每小时8-15公里的速度缓慢前行,犹如一座漂浮的岛屿。

资料显示,广东汕头至海南岛一带,常有座头鲸出没,但有搁浅记录的不过寥寥几起。至于江浙沿海,此前几乎没有座头鲸搁浅的报道或记录。

此次搁浅在江苏启东连兴港的这头长约7米、重2.8吨的座头鲸,因此备受关注。

遗憾的是,2017年11月15日,经过两天两次奋力救援后,这头雄性幼年座头鲸最终没能被人们送回海洋,永远留在了陆地上——它死了,将被做成标本陈列在未来的鲸类保护馆中。

鲸豚专家向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介绍,这很有可能是国内第一次大型救助的座头鲸,而其标本也将成为第一个。

艰难的转向

11月13日中午12点多,连兴港村渔民杨发根准备外出去附近的海滩上捡“海参”(音)。出发半小时后,他和同伴看到了搁浅在海滩上的鲸鱼。

给鲸鱼身上浇第一桶水的时候,杨发根听到了“像恐龙一样的叫声”。“它嘴张得特别大,就跟电视上看到的一样,叫出来(我们)站的位置直抖,叫了一声就没了。”

9岁跟着父亲走海,14岁独立用围网打鱼虾,今年52岁的杨发根也只有年轻时在海里见过一次座头鲸。他立马报了警。

2017年11月13日中午,江苏南通启东,一只座头鲸搁浅在滩涂上被渔民发现。图为11月13日,边防民警向搁浅的座头鲸泼水以保持其体表湿润。  新华社 图

中午1点多正是海水落潮期,鲸鱼搁浅在离深水航道大约1公里的滩涂上,附近5、6米开外的地方仍有一些水坑。徐涛回忆,自己和一个民警不断往返水坑给鲸鱼浇水,另一人则在鲸鱼身体附近挖坑,希望将水坑里的海水引到鲸鱼身下。徐涛是四个最先到达的边防民警之一。

民警徐宝华会特意把水浇向鲸鱼身上的“鲸虱”——一类常见寄生于鲸类动物表皮上的海洋动物,“鲸鱼应该被咬得很疼,想把它们冲下来,但是(鲸虱)一动不动,特别紧”。

有一阵因为碰到了座头鲸的尾巴,鲸鱼尾巴打了一下,他顿时被溅了一身泥。

“鲸鱼当时挺有活力的,呼吸孔会喷水,声音像蒸汽机一样,‘翅膀’(胸鳍)也能动,眼睛眨巴眨巴的。”徐涛和同事找来量尺:鲸鱼长约7米,高1.3-1.4米,单侧胸鳍长1米。此时,渔政和边防民警已通过咨询多方专家确认,这是一头座头鲸。

正因为拥有鲸类中最长的胸鳍——几乎可达体长的三分之一,成年后胸鳍可达5.5米,座头鲸还有个别名叫“大翅鲸”。

“它很沉,肚子也大,挖的坑大概有膝盖深。”徐涛说。除了浇水和挖坑,四个人没时间想别的。徐涛不记得这两个动作持续了多长时间,只记得附近渔民告诉他,4点多就会涨潮,“再等一会儿就好”。

水开始缓慢接近鲸鱼,四人撤至堤坝上。

据民警徐海生回忆,下午4点多他接到上级指示,到码头找一艘小艇赶往现场协助救援。快5点,他和三位好心渔民到了现场——鲸鱼的三分之二身体已被海水淹没,它打着尾巴向岸边方向移动。天色已经渐黑,雨越下越大。

他们赶紧将小艇开到鲸鱼右侧,借助艇上的竹板(约2米长、20厘米宽、2-3厘米厚)顶住鲸鱼、帮它转向。鲸鱼张嘴、拍打尾巴和胸鳍,一动能移两三米,却仿佛总找不到正确的方向,“不好弄,我们还要担心小艇安全,转过来感觉用了快一个小时。”

徐海生身上全湿透了,还要帮助鲸鱼进入更深的海域。他们的小艇时不时推顶一下鲸鱼,等到鲸鱼完全覆盖在水中,能够比较自如游动的时候,他才离开。

他们都相信,鲸鱼会返回大海。

11月13日下午5时30分左右,边防民警和渔民借涨潮之际帮助座头鲸将头转向大海,在海上摩托艇的协助下引导它返回大海。  视觉中国 图

“估计它不会走”

但陈炳耀却不放心,他不相信鲸鱼能安全游走。

当天下午4点多,边防民警还在等潮水上涨时,他与启动市渔政监督大队连兴港渔政分站站长陈军正在通电话。简单了解鲸鱼搁浅的现场情况后,陈炳耀心情不安又激动,当下决定立即从学校出发去现场,“座头鲸是远洋生物,很少能在近海看得到”。

作为南京师范大学生命科学院专门研究鲸豚的博士、副教授,陈炳耀所在的南师大鲸豚研究团队今年6月刚刚出过海。他们到达150-200公里外的远洋进行鲸豚本底调查,所有远洋鲸豚的数据都要进行详细记录。今年已是他接触鲸豚研究的第13年。

据他介绍,国内有关远洋鲸豚的研究调查很少。在1986年国际捕鲸委员会通过《全球禁止捕鲸公约》严格禁止商业捕鲸行为后,仅有的商业捕捞留下的基础资料也没有了。

当陈炳耀收到启东传来的救援视频和图片后,他心里一沉,“我感觉情形不是很好,一般鲸鱼的活动很规律——一上一下、上来再下去,但这只的行为不太正常。而且它很小,不应该是独立的座头鲸,应该是跟鲸群分开了。”

在他的经验里,鲸鱼搁浅时间太长,过大的自重还可能会对内脏造成损伤,减小其生存机率。

他急忙叫了三个硕士研究生,带上取样检测的设备,简单收拾了一下,便从南京开车出发去启东。由于单程需要近5个小时,等他们到达启东市区,已是夜里12点多。

14日一大早,陈炳耀一行驱车到达连兴港。他找到渔政分站站长陈军,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你给我搞条船,我要出去看看,它很可能不会走,如果要花钱我自己出去。”11点多,陈炳耀、陈军、边防派出所民警从连兴港码头顺利坐上一艘快艇,往前一天搁浅的方向冲。

结果,“一开出去就看到了,”陈炳耀回忆起当时的画面,喃喃自语又重复了一遍,“一开出去就看到了”。

水中惊险撤离

与第一天相比,第二天鲸鱼搁浅的位置在其西南方向约2公里处,离深水航道非常近,却在一块异常突起的高地上。这一次,鲸鱼头朝西、尾朝东,与岸边近乎平行。

“这块地方非常特殊,不远处就是水,离深水航道也只有几百米,但是朝海水的方向有一处沙滩突然降低了大概2米,鲸鱼相当于在一个高台的末端。”陈炳耀回忆。

被发现时,尽管鲸鱼的胸鳍还在水中,但随着即将到来的落潮期,鲸鱼很快又会暴露在沙滩上。陈炳耀所在的快艇尝试驱赶鲸鱼,它几乎没有反应,能开上沙滩的铲车、起重机也一直联系不上。

11月14日中午,连兴港边防派出所官兵发现,那头座头鲸再次搁浅。  微博 图

浇水、挖坑,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张建明是下午3点左右抵达救援现场的,前一天他还在出差。一到岸边,他就脱了鞋,径直朝搁浅地跑。他是江苏省渔政监督总队直属支队四大队大队长,直属支队同时挂有“中国海监江苏省总队直属支队四大队”的牌子。38年的海上工作将他的皮肤变得黝黑,也令他对江苏省的海域了如指掌。

随后,“渔政32541”船首先前来救援,船上的消防水带替代了水桶,一直伸到搁浅处给鲸鱼补充水分。

有了船,陈炳耀想到的救援方法也有了实现的可能:用布包着鲸鱼、布通过绳子连在船上,再由船牵引进入海中。

但难题又来了:找来的油布无法铺到鲸鱼身下,鲸鱼太重,身下移不出空间。

救援人员尝试将油布从较为容易的尾巴一侧伸进去,又在鲸鱼附近继续向深处挖,把油布一点点从它的身体一侧掏向另一侧,其他围观者也加入了这项工作。

雨又一次淅淅沥沥下了起来,天空更加阴沉,刮起了大风。

张建明开始越来越焦急现场人员的撤离问题:由于搁浅地离岸边足有2公里,并且处于高位,当海水涨潮时,水会率先流入沙滩上的鸿沟。也就是说,水会从四面八方漫向搁浅处,这里将会变成“孤岛”。而当时现场有近100人,大约三分之二是渔政和公安边防的救援人员,剩下三分之一是当地村民。各路媒体也到了现场,他们显然不愿意回到岸上。

张建明安排记者上“海监5003”船,并和公安边防一起劝说村民上岸。

撤离结束,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海监5003”打着扫海灯,照在最后的那块高地上,而“渔政32541”则用绳子拖拽着鲸鱼勉强压住的油布,继续等待涨水。

高地上此时剩下不到十个人。他们在鲸鱼靠海的一侧挖水槽。

最后撤离时间是下午6点多,两艘大船分别派出一艘小艇来接人。民警徐海生记得,走的时候,脚下已有大约几厘米的水;

陈炳耀想起,走之前他一眼望出去,四周都是水,已经看不到岸;

张建明则记得,小艇开到快搁浅的沙滩边缘时,仍离他们有20多米远,需要蹚水5米上艇,最深的水已经在膝盖以上、腰部以下;

为了防止小艇搁浅,张建明又跳入水中徒手推艇,他感觉到胸口一凉,水已扑到胸前。所有人上艇后10分钟,方才站的地方完全被淹没。

上艇前,陈炳耀特意摸了摸鲸鱼。

7点左右,人们发现鲸鱼在岸边和船之间的水域反复徘徊,游得稍微自如些。

“那时候它在的水域比较深了,最后一眼感觉它还可以。”不过,陈炳耀还是嘱咐张建明,找人再买一块油布以防万一。

死在礁石滩上

启东市连兴港位于黄海、东海和长江三水交汇处,特有的自然地理条件让上百种鱼类得以繁衍生息,度假风景区的宣传语将这里称为“江苏省最早看到日出的地方”。

15日早晨不到6点,天色已经微亮,远方的云彩隐约染上一抹橙色。

张建明带领“海监5003”船5点半从码头出发,沿前两天搁浅的方向巡视,找寻鲸鱼的影子。船打着扫海灯,他一直举着望远镜看,希望找不到鲸鱼。但他知道,这片海域有很多滩涂和暗礁,深水航道又窄,鲸鱼再次搁浅的可能性很大。

找到7点,不见踪影。“海监5003”靠了岸,媒体也都陆续散去。此时,潮水逐渐涨上来。

渔民杨发根闭着眼睛也能讲出这里每一天的潮汐规律:第一次搁浅那天,早上6点涨水,中午12点-1点落水,下午5点再涨,晚上12点再落,之后每天涨落向后顺延半小时。

到了8点,船上的轮机长还是发现了鲸鱼。由于潮水比较高,鲸鱼只露出了很小一部分身体。

第三次搁浅的位置在码头内侧凹进去的一处礁石滩上,船在出发和回程时很容易忽略这里,岸上不远处就是张建明工作的办公楼。

两艘小艇上前查看,救援人员试图用一张网将鲸鱼拦住,顺势将它引至深水区。但不知发生了什么,鲸鱼突然不见了。

“它动了几下,肚皮就翻过来,沉下去了。”看守码头的老师傅称自己目睹了鲸鱼的死亡。

很快,水越来越高,没人说得清鲸鱼到底在哪里。媒体记者纷纷闻讯赶来,当地村民甚至游客陆续也来围观。

潮水落下之前的三个小时十分漫长。人们不愿离去,似乎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在礁石滩或堤坝上等待,渔政、公安边防、专家、当地政府部门在商量后续对策。

上午11点刚过,同样的位置露出了一个黑点,11点半,座头鲸的轮廓已经可以看得出。那个轮廓一动不动,它最终被发现死在礁石滩上,死因待定。

经判断,它是一头雄性幼鲸,重量达2.8吨。

2017年11月15日中午,江苏启东海域浅滩,三次搁浅三次救援,座头鲸未能重返大海,确认死亡。图为鲸鱼尸体被吊车吊上岸。  澎湃新闻记者 赵昀 杨一 图

首个座头鲸标本

边防民警徐涛参与了前两天的救援,鲸鱼第三天被宣布死亡后,他被派往现场维持秩序。

他曾守过三年海岛,见过大海龟、鲨鱼、海豚和鲸鱼,但都是活的,从没见过搁浅死亡的座头鲸。去码头拉警戒线的时候,铲冰工人正将碎冰堆在座头鲸身上,埋住了一半身体。

接下来的善后工作十分清晰明了:持续加冰保存尸体完整性、中标公司现场解剖、科研取样实验和标本制作同时进行,标本完成后将留在启东的鲸类保护馆。

据陈炳耀介绍,这是大陆地区近几十年来确认的第一头公开救助的座头鲸,也将成为第一个座头鲸标本,“死因很难判断,导航失灵、年龄太小意外脱离群体、疾病、污染等等都有可能,除非现场或通过解剖找到有力的证据,否则都是假说。”

“两天半辛辛苦苦确实很可惜了,一直都在救护,挺失落的。”徐涛一开始看到鲸鱼嘴巴,以为是肚皮朝天。事实上,座头鲸的下颚原本就明显宽于上颚,酷似“地包天”——这也是被看作是座头鲸的标志之一。

2017年11月15日中午,鲸鱼尸体被吊车吊上岸。  澎湃新闻记者 赵昀 杨一 图

资料显示,座头鲸主要的外形特点主要在背部和胸鳍:它们的背部不像其他鲸类那样平直,而是向上弓起,宛如一条优美的曲线;胸鳍则窄薄而狭长,能长到5.5米,达到体长的三分之一。

美国研究人员曾发现,座头鲸拥有大量与人脑涉及认知和学习有关的纺锤形神经元。这些神经元在从前被看作是人类独有的,后来被发现在类人猿脑类似区域同样存在。研究认为,这或许能够解释座头鲸的群体行为,甚至证明座头鲸就是社会性动物,具备沟通交流的能力。

事实上,雄性座头鲸每到繁殖期,就会潜入海里歌唱,他们一年中歌唱的时间长达六个月,并会不定期更换新歌——新歌被发现与邻近鲸群歌声相似,由此科学家猜测座头鲸具备学习能力。它们身上藏着令科学家着迷的深海奥秘。

“对于远洋鲸豚,美国每年都有固定监测,已经坚持了二、三十年,而国内连本底情况目前都不了解,记录太少。”陈炳耀说。

    校对:徐亦嘉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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