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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尔姆·托宾专栏:社交媒体时代的艺术作品
如今我们已不必详加描述,因为可以随意拍照,还能把照片广为分享,在无限的时间内让无数的人看到,除非发生技术改革或别的什么。
因此当你用文字创作,尝试描述一个场景,塑造一种氛围——比如描述一扇门的方位,窗口进来的光线,或者房间里的东西——便会有种奇特而孤独的感觉。即使描写简单的事物,构思“满月之光皎洁明亮”这种句子也挺奇怪的,好像是从老文章中摘引出来,放在以前才不得不这样写,以前你没法把满月拍成新鲜出炉的照片和视频,然后满世界发送。
就连体验也似乎已属于一个旧时代了。如果你写“他俩坐着阅读,几个小时没说话也没动”,读者难免会奇怪,觉得这种无聊事一定是发生在过去,这两人是中老年人,这场景是发生在电视、网络、智能手机和iPad出现之前,那时候人们还不会手中有活就时不时站起来干别的,而这两个沉默不动的书呆子也一定已过世很久,早已为人忘怀,如果他们确实曾经存在。
瓦尔特·本雅明在他1936年的《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引用了保罗·瓦勒里的话:“在过去二十年中,事件、空间和时间都不复是亘古以来的样子。我们必须期待重大的革新来改变艺术的整体技术,这将影响艺术创新本身,或许还会为我们的艺术概念带来惊人的变革。”
在这篇文章中,本雅明写道:“在1900年代,技术复制已经达到了这一水准,不仅能复制所有可被传播的艺术作品,使其公众影响发生深远变化,并且还能在艺术创作中赢得一席之地。”这意味着在创作单幅艺术作品并将其传播于世的过程中,纯粹孤独的理念已经到了尽头,或至少开始受到质疑和轻忽。同时,在作品孤一的状态下,从其独特的存在中汲取力量的绘画理念,也迎来了末日。
以及,评论者观赏画作时犹如处身于圣光环绕的灵性氛围的理念,也彻底失去了自信。
这种如饥似渴,仿佛一别难再见的观赏体验,如今大多已感受不到,但有时还特别需要。有些人仍然需要有这样一种感觉:他们正在观赏的艺术品,是一颗光辉的心灵凭借其特殊才能,在灵感迸发的一刻创作出来的,但在其诞生,而后被拍摄、传阅、售买的过程中,艺术价值被极大破坏了。即便其他人认为这种感觉并不靠谱,几乎可说是荒谬。
有时我想到一个句子,一个有其自身节奏的句子,我就把它写下来。大多时候我不知道这个句子从何而来,为何会以这种形态出现。我只知道我唯有在孤独的环境中才能写作。我需要时间和沉默。我会继续添加其他句子,修修改改,这时我意识到我正在与自己内心的某些部分亲密接触,而这些我通常是不愿触动的。但我也会运用知识、反讽、经历、选择和意志,并没有心神恍惚。
我的作品可以一再被印刷,但它来自于一个谁都无法了解的神秘所在。正因为此,这些作品——长篇小说、短篇小说、戏剧、诗歌——维持了自身的神秘、自主与纯粹性。它被创作之时,我是唯一在场的人。从作品的创作之始,到半成品,到成品,它一定带有当时留下的种种痕迹、线索和关联。最终完成的作品光彩鲜丽,但这源自它最初的孤独时光,源自它最初对杂音的拒绝。
有些画家擅长在创作过程中将静止感与最少的含义结合起来,强调的是这样一种观点:这些油画、素描或水粉是在沉默中被逐步创作出来的,因此也最适合在沉默中被逐步思考。
有些画家——比如乔治·莫兰迪(Giorgio Morandi)、威廉·斯科特(William Scott)和艾格尼丝·马丁(Agnes Martin)——的作品有种奇特的孤独感与罕见的光感。他们似乎都不介意反复描绘同一种意象,或者反复使用同一组线条、色彩和形状。他们的作画犹如每日常态:日出日落,天亮天黑。当然也有变化,比如季节和云的变化,但这种可爱的单调感总是存在。
也有些当代画家,他们重复作画并非为了追求完美,而是因为他们所思所见的方式是如此纯粹。观赏他们作品所散发的静止、空白与沉默,犹如倾听一支有力的极简乐曲。有趣的是有些画家,如美国的维哈·塞尔敏(Vija Celmins)画海与天空,如爱尔兰的玛丽安·西蒙德-古丁(Maria Simonds-Gooding)画海与海岸的光线,在他们大多数作品中色彩几乎都是不必要的。在苏格兰画家卡勒姆·因内斯(Callum Innes)的作品中,色彩与线条经过精心遴选,极为纯净,仿佛创作这些线条,使用这些色彩,是一项精准的天职。
在石至莹的作品中,也有极度的纯粹感与静止感。能够感觉到,参与其中的艺术家的眼睛不仅在观看层面上深度参与,同时也巧妙委婉,竭尽所能地进行着提炼、分解和重造。她作品中的线条和光感来之不易。她很注重元素与精神,注重平静、缓慢创作一幅作品的孤独心境,而这一过程显示了独立感、距离感和审慎感。
石至莹,1979年出生于上海,是位实践艺术家她的海的作品,节制、明晰,既充满力量,又蕴含某种易变和临界的状态。她悉心表达出的正是海的“海性”,不亚于她为描绘或创作海水的精确图像所投入的精力。
当手在创作这些图像时,一定是在目光的监管下重复、停顿、再重复,于是结伴出现的事物吸引了至莹的兴趣,如珠子、石头、波浪、重复的石刻造像、晶体的形状,这并不意味着她对样式感兴趣。她喜欢的是事物的单一性,正如她热衷于每一笔的单一性,每一线条和点迹的单一性,每一层次的单一性。她笔下的一切,都有其独立性,需要十分用心。
阅读海洋(系列:阅读海洋),2009年太平洋(系列:从太平洋到公海),2009年No.8(系列:珠子),2015No.9(系列:珠子),2015她的作品中充满了开放与断连、碎屑和永恒的运动,同时画面空间又十分坚实、确定、稳固。柔和的光感与坚硬有形的石头,水的流动感与波浪翻腾的力量,同样吸引着她。还有她画面中的物质和她创造的画布及颜料间的不同与联系,这些都在冲突中形成张力。
她的作品对摄影人和小说家都很有启迪,比如说,对如何讲述一个故事,呈现一个人物,在电影中制造一种氛围,这些方面都能有所启发。电影和摄影都是艺术家内心世界的气象。但在安静创作之时,你用句子勾织一个场景,或者试图展现某些或明或暗的表面肌理时,一切都不再重要,唯有你的所思,你的所见,然后让他人看见,仿佛这些景象之前无人见过,未曾被艺术史的浪潮所淘洗,极为纯粹,在静止中微微颤动,敞开在光的游戏和运动中,同时又坚实地敞开在观者流动的目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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