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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近六十,一生未曾恋爱婚育的姑姑,出家了 | 三明治
原创 周周 三明治
作者|周周
编辑|备备
“你们看我新剃的光头好不好看?就是有点凉。”
像往常一样,我在晚班地铁上匆匆浏览家庭群的消息,看到姑姑发的消息,底下配着对应的自拍,我停住快速往上划动的手,几经点开图片,看着照片上姑姑光着头穿着纳衣却一脸得意欣喜,终于确认:
一生未曾恋爱未曾婚育的姑姑,年近六十,如愿出家了。
1965年,姑姑出生在南方一座不起眼的小村落。
当时整个社会处在建国后快速发展时期,但作为几近最南端的一个省份,发展成果远未惠及家乡。
旧时的人信奉“多子多福”,尽管家里自小不富裕,姑姑还是很快拥有了三个弟弟妹妹。作为长女,作为姐姐,要替家里承担的自然更多。
姑姑在家里个头最矮,一米五五不到,为了显高,在家穿拖鞋也得穿高跟儿的。她说,在本该长个儿的年纪,我就得一个人挑着水桶到比我还高的水井里打水,肩膀被担子压着,哪里还能长呢。
姑姑的文化程度也最低,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对比教书的我爸,相形见绌。她说,我小学成绩很好,语文最为得意,但家里还有你爸你叔要念书,哪里供得起那么多人念书?
命运更残忍的是,姑姑成年不久,爷爷因意外早逝。瘦弱的奶奶一下子成为一家子的主心骨,但,远远不够。姑姑早熟,心疼奶奶,主动挑起养家糊口的担子,一夜之间俨然蜕变成“一家之主”。她早早外出谋生,省吃俭用往家里贴钱,直到我爸考上师范才稍有喘息。
九十年代,我们终于告别故土,迁至城里,盖起自家小楼,家里情况渐有好转。但姑姑节俭的习惯未曾改变:印象中,直到我爸我叔我小姑都换了好车,姑姑还是蹬着那辆生了锈、年纪比我还大的单车上下班;直到大家都有了自己的房子,姑姑才安心住上单位的经济适用房。
时过境迁,每逢提起这些往事,破败的光景奔波的岁月仿佛还留在姑姑眼底,这时她总会低叹一声,补上一句“哎,人生真的太苦了,人究竟是何苦”。
“苦”是什么?年幼的我尚且不知,但姑姑的与众不同,我深有体会。她总会思考一些常人已习以为常的事情,诸如:
“为什么鱼生来就被人吃?”
“人为什么要恋爱?”
“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为了名为了利我能理解,但如果只是这样是不是太没有意思了?”
“如果活着没有目的,忙忙碌碌不知道图什么,可真可悲啊!”
……
对于这些“不着边际”的思考,家里人往往沉默、低头、有时面露嘲讽。当时我只不过是一个小孩,对于这些形而上的质问自然说不出个所以然。但我每次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也许因为这点,姑姑仿佛抓住了一个无声听众,习惯性和我倾诉她的想法。而回头看,姑姑那种对很多所谓“理所当然”的事情仍然抱有质疑和反思的态度也影响着我。
姑姑对人生对世界的本质追问,不仅让她选择一直孑然一身,也逐渐把她带入佛门。
2001年某个夏天,她看了一盒CD,记忆中我也看了,印象中说的是一个人遇到佛法然后好好修行,圆满度过一生的故事。孩童的我,只觉得故事不错;姑姑却看得泪流满面。
她说,我找到人生归属了。
自那之后,她就开始在学佛道路上渐行渐远。不婚也从自我选择渐渐变成清规戒律。
看到这,你会不会以为姑姑是个貌丑或懒于打扮的老女人?其实不然,姑姑自身样貌长得不错,并且天性爱美:无论春夏,款式多样、颜色各异的花裙子是我见过的最多打扮——而且大多数都是她买布料回来自己设计裁缝的。可能由于不用操持家庭,或是常年吃素,她保养得也不错,直到四十多岁,她已学佛多年,仍有同修希望和她搭伙过日子,组建佛化家庭。
可能你又好奇,姑姑真的没有对任何人心动过吗?会不会是她曾经遭遇一段情伤无法释怀?至少在我印象中,她从未提过。她只袒露自己对情爱的懵懂和不解。比如,曾经有人在她生病时追求她为她买药,她会说“为什么要你给我买药,我自己不能买?”又如,她在机关单位上班,男性领导有时以职位升迁之名向她示好,她嗤之以鼻“有多少钱多大官我也不干,何必靠着别人?”
现在回过头看,我想,姑姑的“不解风情”本质上是因为她并不明白那个年代的爱情里,女性为何要依附于男性。
选择不婚不育,放在思想开放的当下,未尝能获得所有人认可,更别提姑姑所处的年代和环境,做出这样的选择无疑遭到大多数人反对。
先是奶奶,再是爸爸、叔叔、小姑。
但姑姑意志力惊人,不闻不顾甚至反游说,年轻时还放出豪言“让我结婚我就去死”,劝者只好不甚了了。
直接劝劝不动,身边人开始学着慢慢游说。小时候我和姑姑共处的时间多,常常看到那些陆续有了家庭的亲朋好友,在姑姑面前显摆自己的生活有多幸福,而她又是有多孤独,挖苦说她老了没人给她养老。
姑姑一开始不甘示弱,反唇相讥有家庭的一地鸡毛;但当游说的话听多了,姑姑知道三观不同无法交流,于是她也不再费口舌,每次笑笑“我现在这样也挺好”就过去了。
小时候的我对于婚与不婚没什么概念,姑姑又常和我说不婚的好处,因此我只觉得大概这是每个人的不同选择。可是当我活到世俗眼里该婚嫁的年纪,也曾萌生不婚的想法时,却发现这从来就不是简单的个人主观选择。
印象最深的一次,某日午后,我调侃式地和我爸说不想结婚了,平时一年都联系不了几次的爸爸立刻一个电话打来,给我上思想教育课。可是,当我质问“结婚的意义是什么”,爸爸也解释不清,只把一句话翻来覆去地说——“你不需要思考意义,社会就是这样。”紧张的样子让人哭笑不得,最后我也只得说自己是开玩笑的挂了电话。
通话后,我想起一些之前约定了丁克的已婚朋友,想知道他们当初是如何做出小众选择的,但在沟通后发现他们的想法也多少有些转变,原因有主观也有客观。
于是我再次认真思考不婚不育这个选项,发现困难的不是做出这个决定,而是做出决定后该如何长久地面对客观环境的舆论和阻力。试问,我能保证信守承诺坚持一生不婚育吗?如果时间往后推移,有越来越多的人质疑我的选择,我能毫不动摇吗?说真的,我不敢拍着胸脯打包票。
接触佛法后,姑姑不仅是个坚定的不婚主义者,更是虔诚的佛教徒。
先是茹素。别人持斋戒是先初一、十五茹素,再慢慢过渡到全素;姑姑倒好,她说“我还想不明白为什么动物的肉一定是被人吃呢,这下好了,索性戒了”,便开始直接不沾肉,连炒菜的锅、盛菜的碟也得和我们分开使用才安心。
再是不杀生。卧室里平常难免有小蜘蛛小蟑螂小飞虫,姑姑再也不下重手,而是语重心长地我说“这也是生命”,再轻轻把它们撵走或是置之不理。
当然,有时她也做些放生之事,起初是到寺庙里参加放生法会,认识一群同修;后面发觉耗时耗力,便索性自己组织:每逢初一、十五或是佛家吉日,带领三五同修购置鱼虾,赴江边放生。
她还主张就算不出善款,能围观放生仪式,也是结缘喜事。因此我和表妹每次都屁颠屁颠跟着去了,这算是童年的独特回忆。
至于参禅打坐、诵经念佛,更不必说。姑姑学佛后,便将顶楼的一间空房装扮成佛堂,挂上佛像,摆起香炉,铺好跪垫,每天上班前、下班回家后必进行早晚课(佛教用语)的诵读,每逢晨间、午时必坐禅。
学佛前三年,姑姑已有出家念头,奈何奶奶执意不肯,而姑姑也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倘若剃度出家,还是得遵循父母意愿,便作罢。
但每次到寺里与出家师父见面,或是闭关几天,我仍可感受到姑姑对洒脱出世之人的尊敬,看着穿着素色纳衣的师父穿梭来回,眼底的羡慕有如《飞越疯人院》里麦克站在铁网边上眺望自由的神情。
2004年,奶奶意外逝世。
那一年,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是家里不愿启齿的伤痛。奶奶逝世对于我来说,是儿时最依赖的人去了。
我其实是个意外降临的孩子。那年代“计划生育”查得严,我爸是教师,超生不仅罚钱,还有掉铁饭碗的风险,何况又已经如愿有个儿子。所以姑姑说,未出生时,家里一度想把我抛弃,在奶奶的坚持下我妈才把我生了下来。
我一直在家里成长,但为了避免让人查出二胎真相,以及防止小孩无意说漏嘴,我一直跟随我妈姓,在奶奶逝世之前,也一直被告知是路边捡来的。但事实上,爸妈就在身边。
奶奶逝世后,家里人意识到是时候告诉我真相了。那年我已快9岁,懵懂的我接受了这个现实,但生理上依然固执地保持旧有的习惯:喊爸妈依然是“xxx的爸爸/妈妈”(xxx是我哥的名字),过年让我喊一句爸妈总要别扭半天才能叫出口,而长辈们还会饶有兴致地围观,若是喊出了就多给个红包;和我哥相处也习惯性由他欺负,家里有好东西默认优先给哥哥……
姑姑那时还住在我家,和别人亲近不了。于是我的情感依赖自然转向姑姑,和姑姑的关系愈加密切。
我几乎成了她的跟屁虫——我也是个“虔诚”的小小佛教徒了:姑姑看法师讲经说法,我也目不转睛;姑姑诵经念咒,我也念念有词;姑姑礼佛忏悔,我也一声不吭扑通跪下;姑姑会见当地高僧,我也跟着“见世面”。
更有甚者,我也曾效仿姑姑茹素两年,体会过一把酒肉不沾的滋味,然后被爸妈骂得半死。
说来也怪,姑姑做的都是些在其他小朋友看来枯燥无味的事,比如我哥哥,也曾经想努力读完一本经书,但约莫读了四分之三就耐不住性子弃读,我却怡然自得。
你说小小年纪的我能参透佛学奥义么?想必不会,但我确实读经、听经如痴如醉,信以为真。
但是成年后,读的书越多,接受的教育、知识面越广,我开始怀疑以前所看经书所闻道理的真理性——神灵真实存在吗?人真的是一世又一世的轮回吗?修行真的能超脱轮回吗?
我不再相信。
那时我已到外地上学,姑姑也过起退休后的独居生活。每逢国庆或过年回家,我往往顺道探望她。对于姑姑老生常谈的道理,我不再点头认可,而是反驳。
“你不要在网上看这么多杂七杂八的信息了,很多不一定是真的。”
“人确实要修行,但也得生活。”
“不是每个人都得像你一样,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和选择。”
……
姑姑一直都是个在说理上不愿意认输的人,被反呛一声后痛斥我“冥顽不灵”、“没有进步”。我深知姑姑的偏执,便不再辩驳,悻悻离开。记忆最深的一次,姑姑眼看再也争不过我,就说了句:“我是老人,老人的话你怎么能不听呢?”
我下意识只觉得可笑,凭什么老人的话就必须得听?下一秒,却觉得可悲——爱美的、向来害怕老去的姑姑还是承认自己老了。
于是我突然理解,对于一些人而言,活到暮年,形成了自己的世界观,这时如果有人跳出来说不对,ta就得努力去回应,证明自己没有错;否则当世界观崩塌,也会有种“前半生白活了”的感觉。
我想,姑姑或许就是这样的人吧。
姑姑确实老了,她不再像年轻时一样与人争论不休。她曾痛恨白发,每长出一根就让我拔掉一根,但如今白发如杂草,在她头上肆无忌惮地生长。她的脸颊渐渐凹陷,以前每晚睡觉前她都会进行半小时以上的按摩保养,如今擦再多护肤品也遮不住皱纹。她只好笑着自嘲:终究敌不过时间啊。唯一没变的是她坚毅又略带天真的双眼,以及讲起佛法时眼里闪烁的光。
姑姑似乎也害怕起孤单了。她独居时过上了梦寐以求的清静生活,除了偶尔和同修、和小姑外出逛逛街,平常就是在家里诵经、坐禅、喝茶、种菜养花。
每次我去探望她,她还是多次希望我能留下来住几宿,尽管卧室不大,我也不再是小孩子。那时的我又怎会没读懂姑姑恳切的眼神,却也实在不想对付姑姑的偏执,只好一次又一次推脱。
甚至,一度也不大愿意去见她了。
2021年11月初,姑姑剃度出家。
通过微信群聊才得知此消息的我,既开心又难过。开心的是,出家是姑姑一直未了的心愿,我该祝福。但姑姑的暮年处境,也让我怀疑,姑姑最后选择出家的原因:会不会是因为孤单呢?毕竟人终究是群居动物,在寺院里起码过的是群居生活。——那么,姑姑是否也曾有一刻羡慕过别人老了有家人陪伴,后悔过自己的选择呢?
我无从得知。这些问题,我自然也不会问姑姑,倔强一生的她想必也不会说后悔。不管是出于信仰,亦或逃避孤单,我想,作出这样的选择对于姑姑来说都是极好的。
那阵子,我也仔细回想:在几乎被爸妈放养的成长路上,不可否认姑姑对我影响实在很大。
我不再深信她讲过的道理,但有些心性一直没变,一些生活习惯仍有痕迹。比如还是喜欢素食多过肉食;只要小蜘蛛小蟑螂小飞虫离我远远的,就视而不见;晚上睡不着觉时,习惯听佛乐让自己安定下来;学不来世故;偶尔做些力所能及的好事情。
佛家思想也早已在心里扎根,始终给我思考世界、反思生活、观察自己提供一个角度。比如,佛家认为“一切唯心造”,因此“境随心转”。这对于学过马哲的我来说简直荒谬,可是,当生活中难免磕绊,难免遭遇接二连三的霉运时,却发现,尽管客观环境没变,尝试改变心态,确实能让日子过得舒心一点。
更有趣的是,读书越多,发现人类对世界的本质认识难以有定论,有时也会怀疑“科学的尽头会不会真的是神学”?不管怎样,每次我有新体会,能够印证姑姑所言,总会感慨:原来这是我小时候跟着姑姑看到过的。
姑姑出家至今,也曾几度想到寺院里看望她。但因为疫情,寺院不常对外开放。买好的车票也几度退了。平时偶有微信联系,得知她在寺里的生活清静但也有不少功课。我也不再过多打扰,期待很快有机会能当面看看她穿着纳衣在我面前“嘚瑟”的样子吧。
原标题:《年近六十,一生未曾恋爱婚育的姑姑,出家了 | 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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