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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能进文学史,总和他特别会写吃食有点关系

马秋辰
2017-11-29 17:56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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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近现代作家当中,我独爱汪曾祺,大概是因为我是个吃货,而这老头写吃又特别的引人入胜。

我读大学的时候,有一回在图书馆晃悠,一抬头看见书架上有一排北师大出的《汪曾祺全集》,印象里好像是八本。

“哎,这不是写《黄油烙饼》那老头儿么?”

汪曾祺

图书馆借书是有数量限制的,本科生一次只能借十本。我那时候不学无术,借书配额一本没用,干脆都用这老头身上吧。

抱着全套书回了宿舍,每天专门抽出时间——晚上泡脚的时候——从头细读。可恨的是这老头儿太爱写吃,写得又太到位,以至于我泡完脚,身上暖了,肚里空了,只能翻出零食来吃,看完整套书,文学素养提高不多,体重增加不少。

但是即使吃了再多的零食和夜宵,我还是想尝尝汪老爷子写的那张黄油烙饼。

小小子萧胜跟着奶奶,吃着小米面饼子长大了。后来食堂开起来了,奶奶交了两口锅,从食堂打饭回来吃,开始吃的是真好,白面馒头、大烙饼、卤虾酱炒豆腐、闷茄子、猪头肉!没吃两天白面,又吃小米面饼子了;再过两天,小米面饼子也开始掺假,奶奶做的小米面饼子那是实打实的,还有萝卜白菜、炒鸡蛋、熬小鱼下饭,食堂的饼子呢?一咬下去,不是糠就是碴子,拉嗓子,没法吃!

吃的是越来越差,可萧胜在长身体,还是要吃,吃得还很多,他饿。奶奶却吃不下,吃得也越来越少。

萧胜总是饿,我能理解那种饿,毕竟能长成这么胖,吃得多是主要原因。人饿起来,那种抓心挠肺的空虚感,能把人所有的体力都抽空,以往背单词时不停责备的记忆力此刻大声喊冤,然后不停地翻腾出各色吃食在脑海里,然后就更饿了。

食堂还在烙着掺了假的各种饼子,猪也越来越瘦。奶奶饿死了。

奶奶没了,萧胜的爸爸把他带到了口外。头一顿饭吃了不少好东西——“真正的玉米面饼子,两大碗粥。妈说这粥是草籽熬的。有点像小米,比小米小。绿盈盈的,挺稠,挺香。还有一大盘鲫鱼,好大。爸说别处的鲫鱼很少有过一斤的,这儿淖里的鲫鱼有一斤二两的,鲫鱼吃草籽,长得肥。草籽熟了,风把草籽刮到淖里,鱼就吃草籽”,看得我倍感充实。

萧胜吃饱了,我也吃饱了。

《文人与食事》

可惜后来又快吃不饱了,食堂的饭不抗时候,玉米面饼子没了,换了高粱面的,甜菜叶子汤也不放油。可见虽然地点不同,但只要处在那个时代,食堂的饭都是越来越差的。

然而也是有例外的,开三级干部会,食堂就能做好饭,“头一天中午,羊肉口蘑臊子蘸莜面。第二天炖肉大米饭。第三天,黄油烙饼”。看来不是大师傅手艺不行,实在是因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隔着书本我都能闻到南食堂飘过来的香味,就好像是我吃了那么多的掺糠的红高粱饼子,喝着不放油的甜菜叶子汤。

什么是三级干部会,萧胜爸爸说萧胜长大了就知道。萧胜长大了弄没弄明白我是不知道,反正我长大了,还是不知道啥是三级干部会。后来想了想,可能因为我不是干部。

萧胜爸爸曾经给奶奶带去两瓶牛奶炼的黄油,奶奶一直没舍得吃,所以萧胜也就不知道黄油什么味。人就是这样,没吃过的不馋,一天到晚说鲍参翅肚,说多了,可能还真不如煎饼卷大葱蘸酱更能勾出口水来。

所以这三级干部会最让人心烦的还有一样,就是让从没吃过黄油的萧胜,总算闻到了黄油烙饼的香味,一闻,就想吃。

小孩的好奇和馋嘴是万万不能被勾引出来的两件事,一勾出来,就是日思夜想和不厌其烦。好在萧家还有两瓶黄油,还能做出来两张黄油烙饼。只是这一次,真是没觉出黄油烙饼的香喷喷,因为萧胜哭了,眼泪太苦,苦得人心里发麻。

汪曾祺的小说,很少看到大段大段的修饰词语,也很少看他玩了命的形容一件事情。总是平平淡淡的,跟白开水似的,不抒情,也不议论。把故事讲明白了,小说也就完了。我是爱这种平淡风格的小说的,所谓举重若轻。太过恣肆的情绪,初读可能会觉得痛快,只不过长久下来,不仅情绪容易疲累,还容易觉得,这个作者,忒矫情。

只不过,这种平淡会有些弊处,就是容易让人觉得,这也叫大师?不就是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么?我也行!

嘿,您还真不行!

有首歌唱得好,“曾经在幽幽暗暗反反复复中追问,才知道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才是真”。所以说,平淡哪是这么容易达到的境界。真让您写一个,可能《大淖记事》能写成民生新闻,不是说报纸写得差,那也是我童年的一大消遣,只是毕竟不是文学,进不了文学史不是?

汪曾祺每次被儿女“挤兑”的时候,都不服气地嘟囔:“你们对我客气点,我将来是要进文学史的!”家人都笑:“老头,你别臭美了!”老头跑进房间生闷气,一会儿又乐不颠儿地出来了。

结果,这一辈子没脾气、写点啥都平平淡淡的老头,还就真进了文学史。

我一直觉得,汪曾祺能进文学史,和他特别会写吃食总是有点关系。作为一个中文系学生,每次背文学史教材、记作家籍贯是件挺费脑子的事,唯独汪曾祺是高邮人这个知识点我记得倍儿清楚。为啥?还不是因为他写过高邮的咸鸭蛋!

《四方食事》

咸鸭蛋我也是吃过不少的,但是都发干发蜡,蛋清口感粗糙,蛋黄颜色浅浅的,没什么油水,还咸得要死。好容易剥开个油多的,那得孝敬给我姥爷喝酒,轮不上我吃。我姥姥每次给我两瓣咸鸭蛋清就稀饭吃,我是很不乐意的。

结果那天看了汪曾祺写的高邮的咸鸭蛋,“质细而油多,蛋白柔嫩,……油多尤为别处所不及……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这哪是咸鸭蛋,这分明是用香油拌过的蛋羹!我不服,我也要去高邮,我也要吃流油的咸鸭蛋!谁成想这老头还不大乐意别人一提起高邮就夸赞那儿的鸭蛋,“好像我们那穷地方就出鸭蛋似的”,身在福中不知福,多气人!

对了,还有咸菜慈姑汤,还有荠菜春卷,还有馋螯、螺蛳、各类水产,看得人眼发直、口发酸、腹内如雷鸣,心中似油煎!

肚子饿的时候千万别看汪曾祺,那是给自己找罪受!

可恨“始作俑者”汪曾祺写起吃来乐此不疲,不仅写自己家乡的,全国各地的都写,还对比着写,分门别类着写。就一个咸菜,保定的、苏州的、上海的、贵州的、四川的都写了一遍,还撺掇人去写一本《咸菜谱》,觉得非常有意思。云南菜、重庆菜、湘菜、粤菜,都能在老头的文章中找到,口味之杂,无所不包。

《汪曾祺文存》

老头有句话我是很赞同的,“一个人的口味要宽一点、杂一点,‘南甜北咸东辣西酸’,都去尝尝。对食物如此,对文化也应该这样”。现代人亚健康情况严重,我估摸着就是总吃细粮的缘故。人吃五谷杂粮尚且容易生病,更何况只盯着一种东西吃,不吃病,早晚也会吃腻。吃饭尚且如此,遑论文化和道德呢。现代人总爱捧高踩低,对不了解的事情不屑去了解,固守着小圈子一步也不乐意移动,约莫和饮食习惯有关系?说不准,说不清。既然没法说,还是好好看我的汪曾祺吧。最近几年书店里汪曾祺的书越来越多,看来稀罕他的人也是越来越多。这些版本里头有“自编集”、“新编集”、“早期逸文集”、“小说集”、“散文集”,专门收集他写吃食的文集(这类吃食集似乎比较受欢迎,但是如果因为老头爱写吃就把他当成贪图享受的人,我们吃货是不服的!爱写吃食,往小了说叫有情趣,热爱生活;往深刻了说叫以小见大,反映现实!),还有些专收写花草的、写旅游的……种类多得不得了,这是成心为难收集强迫症患者啊!

不过看了这么多集子,我还是有个问题,黄油烙饼,到底什么味道啊?

    校对:徐亦嘉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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