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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力林奕含,吴晓乐直面女性与性
自台湾大学法律系毕业后,吴晓乐转型作家的创作之路,在众人眼中颇为顺利,她的处女作《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改编为现象级电视剧,揽获金钟奖5项大奖,引发热议。
吴晓乐向来关注亲子、教育、性别等社会议题,如今踏入而立之年,她决心写一个与女性相关的故事。那是一个围绕宋怀萱和吴辛屏两位小镇少女展开的悬疑小说——《我们没有秘密》。
在这个新的故事里,吴晓乐接过林奕含点燃的火把,将目光投向与女性、与性相关的沉疴痼疾。不同于聪颖早慧的房思琪,普通的小镇女孩怎样度过她们的少女时代?她们如何走过世界的背面?怎样在有限的环境中抗争?吴晓乐对南风窗记者娓娓道来,一同走进女性受害者的复杂幽深的内心深处。
作家吴晓乐|丁得 绘
#我的少女时代#
南风窗:从《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到《上流儿童》,都能感觉到你更聚焦在东亚家庭教育上,为什么这次的《我们没有秘密》转向了女性题材?
吴晓乐:真正的答案可能是我的年纪到了。我今年30岁,小时候觉得该发生的事情都没有发生,没有结婚,也没有生小孩。但是当我30岁也没有做这两件事情的时候,我反而蛮快乐的,这给了我一个很大的书写信心。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出版之后,引起了非常大的轰动。几个作家都在讲,(这个故事)好像还没有写完,这个题目非常大,林奕含补了一块,是不是大家要赶快把火苗接下去。因为我们对于性的禁忌还是很大,如果你没有赶快护着火苗,它会很快熄掉。
以上两点共同加快了我的考虑,我想要在30岁写一个女人的故事。
南风窗:《我们没有秘密》是一本聚焦“少女”这一人生阶段的书,里面有很多细腻的描写讲述一个女孩眼中的世界,这是否源于你自身的经历?你本人的少女时代是什么样的?
吴晓乐:这本书用了很多我小时候的经历。现在回过头去看,男生跟女生成长过程中的差异非常大,男生不一定会产生必须隶属某个小团体的想法,但作为女生,我们小时候会不断问朋友“你最好的朋友是不是我”,就像恋爱一样,如果我最好的朋友是你,你最好的朋友不是我,那会很伤心。女生从小被不断教育,关系很重要,一定要确保拥有一段有品质、被人爱的关系。
大概到了十三四岁,我们开始看言情小说,小时候我可能看了超过一千本言情小说,我们讨论的都是小说里出现的王爷、贝勒、阿哥这些现实生活中不会出现的人,他们都很没礼貌,一旦爱上女主角就可以对她为所欲为。
我们谈论的其实是类似暴力的东西,但那时候不会意识到这一切,我们都觉得这样的情节好精彩好刺激,这个女生被非礼了也无所谓,只要最后她被爱了,她成功结婚,我们就会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结局。
尽管我们用了一种很不健康的方式,但那时候我们还是很快乐,付出了非常大的热情。十三四岁的我们有一个很大的意志,就是我们非常想要“性”这个东西靠近,但是并不知道该怎么办。
南风窗:在一本女性题材的书中,为什么你选择了关注“女孩”与“性”之间的关系?
吴晓乐:随着年纪越来越大,我发现一件蛮恐怖的事情,就是女人在性的故事里都好不快乐。性这件事情经常发生,它是所有人诞生的起源,但如果这是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必然要发生的事,为什么女生在所有叙事里都那么痛苦?
小时候身边的同学们讲到性时,讨论的都不是性,而是性骚扰,但以前都没有觉得不对劲,可能大人也会告诉你,女人就不应该在性里得到快乐。
我们就这样一路念书,一路长大,现在的我站在一个转折点上,如果我再不往某个方向走,我就会变成那种会说出很恐怖的话的人了,比如有女生遭到性骚扰的时候,说“你又没有怎么样”,我们小时候就经常听到这样的话。
“你不要放在心上”“你为什么要自取其扰”,小时候我们会不断听到这些,当时听到会感觉到一些“小刺”,如果随着我一天天长大,我的人生经验包住了这些刺,我就会变成能讲出那样话的人。后来我反而觉得,那些刺应该要保留着继续去戳别人、去戳自己,让我知道这样的话其实是让人不开心的。
作家吴晓乐
#天真有邪又何妨#
南风窗:你提到《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这本书对你还有当时的社会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
吴晓乐:《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出版后,很快再版了,它做出了很大的贡献,把性和权力的关系描写得非常深刻。
以前我们想到一个女生和社会地位比较高的人在一起,我们通常觉得她必然得利。有一句话说“权力是最好的春药”,但所有的药剂量过多之后就变成毒,《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直接指出了那种药突然过量变成毒的瞬间,可以对一个人产生多么可怕的影响。
另外一点我觉得很佩服的是,它提醒了性暴力不是一个人的事情,可能背后的每一个人都在默许和纵容。我们从小都听过类似“性教育是给需要性的人”的言论,我小时候接受的性教育就是不要有性,老师会告诉你,性等于堕胎、等于不自爱。
作家林奕含|图片来自网络
今天再去看的话,会发现,思琪是一个中产家庭的小孩,按理来说,她处于一个相对安全的状态,不是大家以前想象的那样,只有家境不好、父母都忙于工作的小孩才会遇到特别的危险。因此它也提升了大家的危机感,这不是一个极少数人才会发生的故事。
在性的议题上,我们永远不会嫌进步得太快。如果要打分的话,以前的分数甚至不是正的,可能是-20分。我们从负数开始,每年加10分,需要好多年才会到60分,到一个可以看的数字。
今天,和我们小时候比起来,已经好很多了,一些孩子从四岁开始就有父母认真地教他们怎么认识自己的身体。但在一些方面我还是会觉得不够。比如,以前可能有100个人会嘲笑性侵受害者,我们很努力地把这个数字变成了50,但对于受害者来说,这50个人可能还是会让他走不下去。
南风窗:你书中描写的受害者并非全然是纯白无辜的,她们身上也会有成人眼中视作“恶”的部分,你怎么看待“天真”与“有邪”并存这件事?
吴晓乐:如果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书中的受害者宋怀萱是一个不讨喜的角色,比如她会有嫉妒,但她的“不讨喜”和她的受害是完全没有关系的。
我们对于受害者可能会有很多想象,比如,她要很得体地处理这件事,不可以有不好的复仇的想法,不可以想要讨好那个对她施暴的人。但是书中的宋怀萱她身边很少有人关爱她,没有人陪伴她,没有人告诉她应该怎么办,她很孤单,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一切,怎么处理和施暴人的关系,以及怎么活下去。她只能自己努力地消化这一切,自己去想很多事,这里面不一定每一个想法都是光明磊落的——我觉得这点很重要,因为这样的反应是真实的。写小说写到这一本,我希望我写的角色是一个人,这是很难的一件事。
写的时候我也很担心,会不会有人说为什么你把一个受害者写得那么黑暗。但她是一个人,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又这么寂寞,我要怎么去期待她产生很好的想法。我们很容易期待一个人在恶劣的状态中,依旧做出让人想要支持他的行为,但这实在是强人所难。
南风窗:你提到现在的作家们希望接过林奕含的火种,那么在《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之外,你想要再度强调,或者想补充的一块议题是什么?
吴晓乐:我觉得有一点蛮重要的东西是,受害者在受害的时候,其实会很矛盾,她不会马上很快做出反应,决定要去恨。
宋怀萱在很多时刻都让人失望,因为她一直在恨错人,她没有把她的不满放在真正的施害行为人上,反而放在她的朋友身上。但这是可以理解的,我们在受到伤害时,选择去恨,或者恨对人都非常困难,很多时候我们只是别人的出气筒,或者只能把别人当出气筒。
房思琪没有恨错人,她的剑直指老师。我书中写的女孩从头到尾都没有像思琪这么聪明,她们比较迟钝,醒悟比较慢,甚至醒悟的方向都不正确。因为她们没有办法,在她们所在的世界里,只能够做到这样。
如果仔细观察书中的每一个女孩能发现,她们很努力地活着,也想要活得很善良,但没有办法活得太聪明。
我个人比较接近书中吴辛屏这个角色,我小时候非常执着于“好人有好报”,觉得一个人一旦做了好事,就可以兑换出很好的结果。但这个世界不光是以你的想法在转动,即便是几个角色存在的小小世界,也有很多人的意志同时在转动。而你看不到很多事情,你很努力地想要去看,但是你的经验、脑袋永远会被更大的东西所盖住。
作家吴晓乐|图片来自网络
#不可以放下#
南风窗:虽然书名叫作《我们没有秘密》,但实际上书中每个角色都有某些见不得光的秘密,这种少年视角中展现的复杂的、带有暗黑色彩的世界,是基于你观察到的现象,还是艺术上的夸张?
吴晓乐:我觉得两者兼有。小时候我们会听说,家族里某位长辈打女人,大人们用一种很平常的方式讲了出来,小孩子听了也不觉得这是一个很大的事情。但回过头去看,我们太轻看那些东西了,人不应该被打,不应该在一段关系里经历这些。所以书中写到小孩听到大人在说这些事情时,会显得这一切是多么地不对劲。
南风窗:你为什么想到要以悬疑性的手法去完成这个故事?
吴晓乐:如果不这样可能就没人看(笑)。我本身是法律系毕业的,身边有很多法官、检察官、律师,他们都对我说,最讨厌处理和性有关的案件。有很多社会问题在短时间内是无法改变的,因此对于一些读者来说,他们同样也不想去关心这些问题,觉得为什么要去看一本读完之后会让自己心情不好的书,他们会想把书放下。但我觉得不行,你不可以放下。用悬疑的手法开场,有点像是童话故事《糖果屋》,用糖果、面包来吸引来读者,当他们发现“原来是要讲这个”的时候,已经花心思看到了第四章,已经一头栽了进去,得把它看下去。
南风窗:作为台湾大学法律系的毕业生,你为什么想要转向创作道路,成为一名作家?你的转型之路顺利吗?
吴晓乐:学法律让我意识到了一个很重要的事情—我讨厌有答案的事情。
法律一定要有一个答案,一个人到底是有罪还是无罪,你不能让这个问题悬在一边,因为这涉及他人的人生。当我读法律读到一半的时候,就觉得我想去做别的事,想要到一个没有正确答案的地方,可是全世界没有正确答案的地方好少,好像只有创作。
我现在才写到第五本书,每一个人都告诉我,我是很顺利的,但我觉得可能要更久之后才能有信心回答这个问题。我每次都写得好痛苦,这个叫顺利吗?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
南风窗:对你来说,创作的动力来自哪里?
吴晓乐:我从小就是一个很喜欢讲故事的人。我有一个弟弟,我每次都逼他听我讲故事,他小时候很害羞,没有什么朋友,只能透过我去了解周围的人发生了什么,那时候我就很开心。我到现在还是很喜欢这样的角色,看到很好玩的东西时就会想叫别人来看,比如我看到一只白色的长颈鹿,感觉很兴奋,想让你也快来看看。对我来说,我创作的欲望就是长这个样子。
南风窗:你对“女作家”这一身份有认同感吗?
吴晓乐:还是要看这个称呼出现的场合,因为我可以判断这个称呼是为了让我开心还是不开心。
我到现在还是会被说你应该去生小孩了,好像我在这里写了十几万字,只是在玩沙一样,好像被说“你不要再玩沙了,起来做点正经事”。我会问身边的男作家你们会被催生吗,他们就说没有这样的困扰;还有一个有趣的事情是,一些读者说,你的书里有太多女性角色,应该再增添男性角色,但是从小到大我们读的很多书都是以男性角色为主,我们不会这样去纠正别人。
以前我不喜欢别人叫我“女作家”:因为这个身份给我的负担比好处更多,我甚至想不到好处有什么,除非有一个补助只允许女作家申请,那我就会去申请。但是现在我对这个身份是有认同感的,毕竟吃了一点苦,就会生出认同感。我现在就会以女作家的身份提醒大家:不要再问女作家一些奇怪的问题了。
而且有读者告诉我,我的写法有一些缠绕,它不是线性的,而是迂回的、螺旋的。我觉得这个与我被养育的过程有关,我没有那么容易就去相信我给出的答案,会迂回地做全盘思考。
女性的身份对我的写作还是有很大影响,如果你不是女性的话,不会这么热切地观察一些事,比如关系对女性来说有多重要。这种观察并不是为了写作,是为了活下去,如果没有日日夜夜地去看、去观察,你可能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活,只是它反过来影响了你的创作。
图书简介
《我们没有秘密》
吴晓乐 著
中信出版·大方 2022年5月
继现象级作品《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后,作家吴晓乐聚焦社会禁忌话题,层层布局、密密织网,试图描摹受害者“我”的复杂内心世界,带领读者沉浸式体会黑暗、绝望的生命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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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接力林奕含,吴晓乐直面女性与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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