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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怀民畅想退休生活:在家扫地,洗衣服,过日子
11月24日晚,林怀民将携最新作《关于岛屿》亮相台北“两厅院”,连演十场。这也是“两厅院”2017“舞蹈秋天”系列的压阵之作。
林怀民在演出发布会上。 本文图片 刘振祥 摄林怀民说,在台湾生活,不像踩在平地,有时就像坐船,永远在找新的平衡,《关于岛屿》就是他企图寻找平衡的点。
2016年12月,林怀民因车祸右脚粉碎性骨折。手术两周后,他回到淡水的云门剧场,躺在床上,继续编舞。《关于岛屿》可以说是他躺着编出来的舞蹈。
这部从台湾印象出发的舞蹈,运用了大量的文字。
除了少数民族歌手桑布伊的吟唱,蒋勋朗诵杨牧、黄春明、简媜、陈育虹、刘克襄、林焕彰等名家描绘岛屿的文字,融成了舞蹈的音乐环境。
运用印刷体文字建构的黑白投影贯穿整部作品。蒋勋口白的字幕衍生为汉字的视觉风景,流动成河,堆垒成山,舞至高潮,舞者在倾泻如瀑布的字林里奔跑跳跃,被文字的坠石击中翻滚,跌落地上。霎时,漆黑的舞台传来“婆娑之洋,美丽之岛”的口白。
台湾常常面临灾难与挑战,但岛上的居民始终没有丧失仰望星空,继续往前走的能力。《关于岛屿》取材于台湾,却不局限于台湾,碰触的是普世的现象、人类的故事。
林怀民说,《关于岛屿》是结合了许多人的才华一同完成的作品。
世界剧场设计大展首奖得主周东彦,用了近三年时间,建构出千变万化的汉字景象。数以万计的文字透过计算机和动画的技术组合、繁衍、拆解,它们和舞者之间的动作,有时候是对话,有时候又是冲突。
九度在伦敦时装周展示作品的詹朴,首次挑战设计能经得起大动作、大量汗水的舞衣。旅居伦敦的他多次返台,从岛屿里寻找颜色,将泥土的褐、山林树木的绿、海的灰蓝、庙宇的橘红融为服装色调,让台湾的色彩随着舞者的身体起伏聚散。
桑布伊被要求不唱少数民族古调或自创歌曲,最后被关在录音间“发声”。云门音乐总监梁春美花了一个多月,把桑布伊片段的高吼低吟缝缀成曲。初次聆听时,桑布伊本人都“被自己的歌声吓到了”。
云门的资深舞者则说,这是《薪传》以后最辛苦的舞。《关于岛屿》有优雅宁静的片段,却也要舞者拳拳入骨、大打出手。舞到最后回到后台,他们常常瘫倒在地,喘气不止。
这样生猛,这样彪悍,这是我们从未见过的云门。
“我在编舞的时候,很多事情是潜意识的勃发,不断流出来,就流成了这个样子。”林怀民笑说,《关于岛屿》就是他最近两三年生活的一个“日记本”。
台北之后,《关于岛屿》将前往台中、高雄、嘉义演出二十场,2018年2月将赴英、美、法、德、俄等国展开国际巡演。
《关于岛屿》世界首演前,林怀民举办了媒体见面会,对于他退休之后的生活,很多人有话要问。
【对话】记者:你退休后有什么规划,还会为云门服务吗?郑宗龙会管理云门两个团吗?
林怀民:还有两年,我还不知道有什么规划,第一件事情,是花很长时间把家里几十年来乱七八糟的杂物弄清楚,在家里扫地,洗衣服,过日子,也许是这样。
董事会通过了我的退休规划,我们有两年时间看下面怎么走。云门目前的架构是,因为我们有这么多演出、有剧场,所以才有这么多人一起工作,下面我们有时间看看舞团和整个市场的状况,以及我们要做什么。目前,我还没规划将来的团队要怎样重组,还没开始。
记者:退休的念头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什么时候有了让郑宗龙接班的想法?
林怀民:我是一个写小说的人,我不是舞蹈科班出身,当年创办云门时年轻傻气,觉得要为台湾创办自己的舞团,不必一天到晚看欧美的舞,要跳自己的东西。
那时候,我觉得两三年就会把棒子交给专业舞者,所以我并没有想创办一个舞团来作为我个人创作的平台,但有了舞团以后,我必须编舞,让这个舞团工作下去。我自学编舞,一直走,走到明年就45年了,我关心的不是我个人在编什么舞,而是这个舞团能不能持续下去。
很不幸的,云门是台湾第一个全职舞团,明年45周年,仍然是台湾唯一一个专职舞团。我们努力走到今天,云门也是社会很多能量关注、累积出来的成果,这个平台和团队必须走下去,必须走得更好。
前两年,我就想把它交出去,为什么是现在?主要因为云门剧场已经完成,运作顺利,如果还是以前铁皮屋的状态,我离开,大家会很难撑下去。一路走过来,我知道(运作舞团)有多难。为什么到今天为止台湾仍然只有一个全职舞团?社会力是不是够?我们的市场是不是太小了?这些都是问题,但有了一个建筑(云门剧场),大家就可以工作,这是一个重要的基础。
这几年我也感觉到自己精神不济,如果在路上碰到各位,我叫不出你的名字,或者把你的名字叫错,请不要意外。所以我越早离开云门,年轻人接手会越顺利。现在我们安排了两年时间来过渡,这个程序就可以自然发生。
明年,云门要访演十个国家,云门2团也非常忙碌,所以很多事情在慢慢调。到2019年底,我们希望能很稳定地迈入2020年。
记者:你之前在书里提到,莫斯·坎宁汉到了90岁还在创作,相较起来,70岁的你其实相当年轻。
林怀民:坎宁汉到了90岁,玛莎·葛兰姆到了90几岁时,大家都觉得像是在看另外一个舞团,已经不是鼎盛时期的饱满状态。坎宁汉90岁过世后,舞团在两三年后就停了,就解散了,这些私人舞团是个人的舞团,随时解散不要紧,因为美国还有很多很多别的舞团。
但云门不仅仅是我创作的平台,我再多编几个舞或少编几个舞好像也不太重要,而是这个团队能不能继续下去。
我特别期待将来有更年轻的艺术家在云门工作,把新生代的想法用新生代的语言和手法,和今天的年轻观众沟通,让对话继续进行下去。所以,90岁太辛苦了吧,坎宁汉到最后只出来谢幕,坐着轮椅,我当然非常敬仰,但如果他回家画画,也蛮好的。
我的工作非常忙,腿受伤后更忙,因为要花很多时间照顾腿。幸亏我还没有变成老年痴呆,可以让人慢慢接手这事,不然真的老了,很倔强、说错话、做错决定,就不好了。
记者:走过这45年,你最深的感触是什么?林怀民:这是一个美丽人生,人生里有顺境和逆境。在台湾,云门仍然是唯一一个职业舞团,有两个好处,只要你做出一部作品,大家就会给你鼓励,给你支持,但你要非常用力,大家才会得到。另外,台湾像一片叶子,千变万化。在台湾生活,有时候你觉得不是在平地上过日子,而是像坐船,你永远在寻找新的平衡。对创作者来说,这是很好的刺激,《关于岛屿》就是我企图寻找平衡的一个点。
记者:你不是舞蹈科班出身,最开始是写小说的,自学编舞的过程是不是很辛苦?
林怀民:没有,我非常幸运,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只好瞎做,我不是科班出身,所以我没有程式,没有靠山,只好去做我可以做的事,也许就叫独特的风格,和其他人不一样。
我们的舞蹈不会拿很高的腿。我从舞者身上学习什么是身体,什么是动作,我从观众的反应,特别是户外公演几万观众的反应来检视我的作品,是广大的普罗观众把我训练起来的。
记者:你是小说家出身,还会想拿起小说家的笔吗?
林怀民:先把地扫好,衣服洗好,没有生活就不会有作品,2020年以后我会开始学习怎么生活。
我们明年要去10个国家演出,美国就要去6个城市,你可以想象我们坐几趟飞机吗?坐飞机之外你要打包、拆包,下了飞机就要去剧场,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非常辛苦。我非常佩服云门的舞者和技术团队,他们真的是下了飞机就要工作。所以,写小说是很遥远的事。
记者:怎么评价接班人郑宗龙?
林怀民:宗龙很棒,很有才气,他有一样东西是我一辈子没有而且很羡慕的,就是街头的旺盛的活力。那个东西有时候甚至很野,宗龙有趣的一点,是能把很野的东西化成很美的东西。
他一直在进步,不只在云门编舞,也在澳大利亚编舞,悉尼舞蹈团明年要把他的舞带去巴黎。他一直在往上走,做很多探索,更重要的是,他会带着舞团到学校、到社区去演出,这不是一般的艺术家愿意的,艺术家通常只管创作,宗龙不仅愿意,去每个地方演出都在精心思考。我做云门2团的总监时,我有一套节目就去演出了,他不会,他在每个地方都会设计环节,设计怎么和观众沟通,他爱普罗观众,这一点我很敬佩。
记者:排过那么多作品,哪一部作品最让你有成就感?
林怀民:刚刚坐在那里看《关于岛屿》,我觉得这个舞应该重新改。我每一个舞都有遗憾,没有最大的成就感,只有最大的感恩。
很不容易,社会能给我机会创作、成长,当火灾来临,有四千多人愿意拿钱出来(支持我们),当我受伤,大家在捷运和路上会和我问安,鼓励我。我非常非常感恩,真的不觉得自己有成就。我不觉得我是编舞家,最可笑的就是这件事。我就是活着在做应该做的工作。
记者:对“后云门时代”你有什么期待吗?林怀民:用自己的方法,用自己的语言,和观众尤其是年轻观众继续对话。舞团不是像画一样挂在那里,舞蹈在演出时必须和观众发生关系,那种关系是最重要的,你如何产生这种对话,让大家开心、刺激、思考,这个范畴非常大。所以,下面应该是一条更宽广的路。
将来,如果宗龙觉得需要,我的旧作一样可以继续演出,但我不希望云门变成“博物馆”式的舞团,如玛莎·葛兰姆舞团。博物馆一定要用玻璃保护起来,那个东西我不大有兴趣,我的作品最后有一天全部蒸发了,云门仍在,这是我最开心的事。
记者:45年来,你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林怀民:最大的遗憾?没有时间去想这个问题,最大的遗憾或最大的成功是什么。演出结束,观众统统站起来,酒会非常辉煌,你回家睡觉的时候已经一点,明天一样要继续工作。我们已经在谈2019年的事,事情永远有,已经推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
记者:你的每一部舞蹈都糅入了你当时的生活、周遭、心情,创作的灵感来源是什么?45年来有没有哪场演出是你印象最深刻的?
林怀民:很多场,譬如我们曾经到池上的田里演出,我们都很喜欢,明年云门45周年,池上秋收艺术节10周年,我们还要回到田里演出。这些事是我记得的,但我没时间做这一类思考和整理。
编完《关于岛屿》后,我就是工作,编完一个月之后,我开始想起一件事,那件事就像是灵感,在我背后,而不是脑子里,有一种氛围萦绕在我的头脑后。
2015年过农历春节前,复兴航空公司的飞机栽到基隆河里,我住在淡水河边,每天早上五六点钟就有两架直升飞机在河面寻找遗失的旅客,从早到晚每一天,像是提醒我有人在冰冻的水里。我那时候天天祈祷赶快找出来,让生者回家,死者安息,编舞时我完全没有想这事,可是直升机的声音一直在脑海里,这代表什么?我也不知道,创作有时候不是那么具体的,我没有剧本,只是有一个方向。
我们希望飞机不要再掉下来,也不要全台8·15大熄灯,我希望台湾更美丽,我也希望云门在台湾更美丽的方向上贡献正面的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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