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邓家佳：当大家不再讨论“邓家佳”

在观众的视线里，邓家佳这几年的变化非常明显，尤其是在《无证之罪》里演过朱慧茹以后。

在朱慧茹之前，邓家佳已经有不错的实绩，既有观众缘很好的《爱情公寓》小姨妈唐悠悠，也有拿到百花奖和金鸡奖最佳女配角的口碑作品《全民目击》。在观众眼中，她是顺利走着机灵甜美路线的女演员，直到她演了朱慧茹。

《无证之罪》剧照，邓家佳 饰 朱慧茹

朱慧茹是一个无助无力的角色，生活突然卷进一场黑暗的风暴里，她的悲惨在被捆在千度铁水桶下时达到了顶峰，变态杀手的疯狂，哥哥的死亡，爱人的出卖，那场戏里，她眼神中的绝望恐惧，至今仍在被网友截取回味。

此后，邓家佳打开了更宽阔的戏路，她又演绎了《大明风华》中性格复杂的胡善祥、《扬名立万》中风情万种头脑清晰的苏梦蝶。甜美邻家女孩的模样逐渐消退，邓家佳逐渐带来更多可能，可以美如尤物，可以疯狂，可以阴暗，可以呈现人性的灰色地带。

《扬名立万》剧照，邓家佳 饰 苏梦蝶

回头去看这其中的变化，邓家佳认为，朱慧茹的确是重要的转角，她确实带来了不小的影响。那个角色演完半年后，她都很难走出来，常常从噩梦中惊醒。当然，更重要更长远的影响，是让她重塑对表演的审美。

一直到进了《无证之罪》的剧组，她发现同剧演员们都很自然地进入状态，她开始尝试改变，重新思考对表演的看法，从内心走进朱慧茹，理解她，并且表达，“好像你不用做更多的动作、设计，如果你内心有一些东西，镜头里就会有”。邓家佳认为，“这是一种表演审美，对演员尤其重要。”

朱慧茹让邓家佳明确了什么是对的，此后，她不断努力在自己认可的表演审美中尝试，最近的尝试，是《回廊亭》里的职业女性姜远星。

姜远星对邓家佳而言，是一次大胆的创作方式尝试。《回廊亭》改编自东野圭吾的悬疑小说，但国内的版本，姜远星和程成（张新成 饰）的感情戏比重很大。“姜远星和程成的互动挺有趣的，尤其是经常会逗他，反而被他反杀，但是他又不会说太让你难堪，让你下不来台，他的分寸感是刚刚好的。这两个人的情感的关系，是我想去创作的初衷。”

《回廊亭》剧照，姜远星、程成

邓家佳觉得，姜远星和当下的她太像了，她很喜欢这个角色，“不管年龄、对一些事业的看法上面也好，为人处世态度也好，有很大的契合度。”姜远星和邓家佳一样，都是在事业里打拼了十多年，她努力在一个企业里凭借专业能力让人尊重，邓家佳很喜欢这个价值观。其次，姜远星对慈善计划的执着让邓家佳很感动，“为什么她那么拼命希望保留慈善计划，因为其实慈善计划对她的人生有很大的改变，她觉得当时她是被人救助，然后改变了她的一生，所以哪怕她的计划当中能够更多地去改变一个人，她也希望把这个事情坚持下去。”

《回廊亭》刚开机就遇到疫情，全剧组停滞了两个多月，邓家佳也多出了两个月去理解和走进姜远星。“这个过程，对演员来讲是一个好事儿。首先你可以得到足够的休息，让我在一个精力非常旺盛的情况下再去进行创作，我在家天天练健身环，所以大家可能看到姜远星的状态也很好，很瘦很紧致，脸上很少有倦容，这也是停滞下来对这个戏的一种帮助。”

《回廊亭》剧照

邓家佳决定用最自然的状态去呈现姜远星，她尝试不写人物小传，也不给这个角色做任何设计，而是把所有精力都用在片场，“我尽量避免自己闭门思考这种过程，没有像以前去设想更多动作情节，反而在现场跟对手之间的交流，你捕捉的那个细节是最重要的，每一场我都在感受这个角色应该在的气氛，感受程成也好，其他对手演员也好，对方给我的每一个眼神，或者一句话的停顿。”

“姜远星跟程成是完全两个不认识的人，这个男生怎么一点一点走进了她心里，这个过程，你把它演得真实、准确是更重要的，也是整个戏让大家信任的一个基石。”邓家佳认为，对于感情戏最好的呈现，并不是通常大家说的能演出一些“炸裂的片段”，而是“能看到爱情是怎么样在两个人身上自然流淌发生。”而姜远星和邓家佳太像了，既然如此，要自然地流淌情感，“就不要再去设计了，演我此刻的反应就好。”

《回廊亭》剧照

她和张新成本来就有年龄差，与角色关系重合，她回忆，两个人也都不太提前商量，而是享受于在现场碰撞出的东西。在整部剧里，邓家佳印象最深和最喜欢的戏，也是她和张新成最自然，没有设计过的两场对手戏。

“我比较喜欢给他过生日的那场，姜远星给程成一个气球，然后程成慢慢说，你跟别人过生日，你也送气球吗？他开始慢慢袒露自己的过往……我觉得很舒服，那种交流都在很自然得流淌，很‘丝滑’，并没有所谓的很炸裂，或者是很高光，但是我觉得氛围感很好。另一场，我记得是逛商场那场戏，剧本上就是一笔带过。他俩逛商场，导演说直接去拍，新成抛了一些梗，我接了一些梗，很自然得就完成了，导演就说很好。其实自然的流淌最难得。”

姜远星给程成过生日。

自然，是邓家佳现在提到演戏时的高频词。

“这个算是现阶段的追求吗？”记者问。

“自然还不是一个准确的概括。我希望有一天，当大家不再讨论我的演技的时候，在看完这部戏之后，你们觉得像过完这个人的一生，这个角色进入到观众心里，跟着她悲欢离合，为她的悲伤而悲伤，也为她的开心而喜悦。当你们已经不再讨论邓家佳的时候，不再去关注所谓的演技，是我想要的一种样子。“

能够感受到，现在的邓家佳言辞利落坚定，她也的确觉得，越来越少困惑，除了看不清一个角色时她会焦虑，没别的什么事会让她焦虑了，包括能接到多少戏，“只要不工作，我就不焦虑。现在其实越来越明白，我想去做一个什么样的演员，越来越没有疑惑了。这个也有某天顿悟的关系，也有年龄增长的关系，看到的东西越来越多，就越来越明确自己想要的一切是什么样的，你不再被其他的声音困惑。因为你确定你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生，我的人生规则是我来定的。”

在《回廊亭》开场，在职场打拼十年的姜远星穿着职业装高跟鞋穿梭在办公楼里，脸上面无表情，但很坚定，那一刻，很难分清那是姜远星，还是邓家佳。

《回廊亭》剧照

【对话】

爱和勇气，是值得被歌颂的事

澎湃新闻：你觉得姜远星和你像，那姜远星的感情观大概是怎样的？

邓家佳：姜远星这么多年，她没有花太多的心思在情感上面，更多的时间是在事业以及自己坚持的一些理念上面，她甚至认为自己没有情感也过得很融洽，她的世界很完整。但是当命运让两个人遇到的时候，她跟程成有很多东西，是有一点宿命感在里面的。

姜远星从小是个孤儿，很早就失去了父母，再让她再去找程成这样一个被遗弃的孩子的时候，那种相似的过往，会让人会很迅速的拉近，所以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已经发生了一些很微妙的反应，可能当事人不自知，但是随着慢慢确定，彼此非常准确找到了对方，两个人确定彼此都很爱对方。那一刻，去选择这样的一份爱情，她是义无反顾的，非常勇敢。

我觉得爱和勇气，永远是值得被歌颂的事情。

澎湃新闻：这个故事里姜远星在这个家族企业里遇到的问题是推进故事的重要原因，那么就你自己的感受，你认为职场女性可能会遇到的困难哪些？

邓家佳：我觉得，这么多年的感受下来，人是很容易被环境所改变的，可能我们会在短暂的一些过程当中会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你能否坚持做自己是最难的。姜远星在职场上也不太擅长交际，也不太去利用派别，也不太站队，她的想法只是我作为一个财务总监，做好自己的专业。

其实，就姜远星而言，她在职场上更多是中性的，她不会觉得我的老板是一个男性或者是一个女性，这有什么区别吗？没有。可能在职场上，其实大家都去性别化，才是一种更好的处理办法。

《回廊亭》剧照

澎湃新闻：你过往扮演的角色当中，姜远星算是复杂的吗？

邓家佳：我演到现在，每一个角色都不好演，我尽量在选择一些不一样的方向去探索，所以每一个角色对我来说都是一个全新的人。不一样的故事，不一样的环境，每次开机前我都很忐忑，我会有很大的压力，睡不着觉，因为每一次你去接近一个角色的时候，感觉像擦一块毛玻璃，一开始你是看不清的，你得不断努力慢慢擦，随着现场给你的各种各样的信息，大家对你的帮助，你才慢慢能够看清她什么样，所以我觉得，我没有去给这个角色去判定一个难度区间，但是姜远星到后半部分，很多东西演起来非常有难度。

对于现在的我而言，我反而不太害怕重场戏，大家传统意义上那种所谓的重场戏，戏剧张力很够，台词很多，再加上这些年一些表演经验嘛，你基本上可以完成，反而是起承转合的那些小戏，才是最难的。

澎湃新闻：你对表演上的看法，有经历过不同的阶段吗？

邓家佳：其实演戏这个事，它跟我们人生的感悟，跟你对生活的理解是息息相关的，我只能说，现在我演戏就是表达了一种我对生活的态度，我理解的人性，我理解的生活，我现在就想让它这样呈现。

我没有说给自己有什么计划，一定是怎么样的，要达到哪个阶段，没有，我经历了很多事情之后，一些变化确实很自然就这么发生了。我们表演跟你的写作，它很像，我们都是在进行创作，创作本来就是随着主观意志，这是很重要的。比如以前我特别在乎台词，一定要说什么，才能表达什么，很在乎我的行为，我的动作，我这场戏应该要怎么样，我要有一些什么设计。突然有一天你好像明白，你在镜头面前，你什么都不用做，你这个人进入那个状态里，就是对的，我不再依赖任何的东西了。

澎湃新闻：《扬名立万》中苏梦蝶那个角色，给你很大的影响？

邓家佳：近年来算是，我演的时候没有想那么多。我们生活中总有各种各样的声音，但是我现在就会觉得，我们遵循自己内心就好，你去认真的去完成创作过程，结果永远是无法预知的，而且永远是有很多东西在左右结果。像《回廊亭》整个的创作过程，我是非常享受的，我可以问心无愧，就觉得有这么一个不一样的体验挺好。

澎湃新闻：这个瞬间是怎么发生的？

邓家佳：我觉得还是要看很多片子，另外，达内兄弟的很多电影深深地影响了我。我对达内兄弟的《罗赛塔》《单车少年》印象比较深刻，看这样的电影的时候，觉得这样的表演，这样的电影，简直太妙了。好像那个女孩没有任何演的部分，但是看的两个小时，会深深被她的喜怒哀乐牵着走，深深地被打动，为她难过，为她开心。就觉得好像应该让自己也去探索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澎湃新闻：每个角色会在你身上会留下一些影响吗？

邓家佳：肯定或多或少都会留下，比如姜远星这个角色，我很喜欢剧本里的这一段话，“遇到你是我的命，所以纵然万劫不复，我仍一往无前。”我很喜欢她对待爱情的这种勇气，即便这段爱最后给她很大的变故，但是我们对待爱情不能因噎废食。

《回廊亭》剧照

在演戏中获得莫大的幸福感

澎湃新闻：你的人生当中，演戏最让你喜欢和沉迷至今的原因是什么？

邓家佳：我能在演戏当中获得一种莫大的幸福感。我记得以前看过一个关于幸福的感受，说当人产生一种心流感的时候，会获得很极致的幸福。什么叫心流感？就是说当你在很专注做一件事情的时候，你会忘记时间和空间的存在。

后面我就在想，我演戏的时候确实是这样的，我演戏的时候经常有那种12个小时过去了，我觉得像一秒钟一样，刚吃了早饭，怎么就天黑了。这个感觉我在干其他任何事情当中都没有。总结起来就是幸福感。

我在投入去做这件事情，比如说我在片场，时间过得飞快，我很专注，我不去想生活中其他任何烦恼或负能量，这么多年我在现场还会有（这种感觉）。那个东西支撑着我，这份工作给了我极大的快乐。

按道理说，我拍了十几年的戏了，他们会说有没有一些倦怠，有没有一些疲惫无助，我好像真的没有，除非我对这个团队真的不信任，大家不专业，不认真，这样我很受不了。现场破坏我的工作氛围，我会觉得很不能让我投入，但凡一个专业的创作氛围，我都不会疲惫。

澎湃新闻：演戏给你带来幸福，同时也曾经给你带来过一些痛苦吗？

邓家佳：我会有角色的痛苦，她会停留在你身体里。以前我是很难走出来的，我记得演完朱慧茹的时候，隔了半年，我睡觉还会把自己吓醒，但是现在好像渐渐慢慢自己学会调节了。我在演胡善祥的时候非常明确，当时我不断告诉自己，其实胡善祥是一个非常往黑暗里钻的人，她是一个像浮士德那样的人，她拿自己的灵魂跟魔鬼做了交易，她渴望看到世界上一切美好的风景，但是那个美好不会为她停留，你一旦进入了以后，你都会在黑暗里面转。可是同时，还有一个理性的声音告诉我，我去演她，就是要更多的人不要成为她，我自己也不要成为她，我们去真实呈现她的痛苦，这个痛苦呈现得越真实，越能告诉大家，你往黑暗里钻的残酷。

前段时间，我拍《黑土无言》的时候，就有变好的感觉，因为那个角色是有一些黑暗的成分在，但是我可能几天的时间就调整过来了，现在一边会进行调节了，一边告诉自己，别走这一路。

澎湃新闻：对于国内的女演员来说，年龄焦虑是逃不开的问题，尤其是给成熟女演员的剧本，很多时候不够好、不够多，你会有这方面的焦虑和感受吗？

邓家佳：我还好。这一两年，大家都在做一些女性题材的创作，而且现在很多创作者本身就是女性，所以写的女性角色更细致更好，现在这个环境有在改变。

我觉得不用太焦虑，表演本来就是一个一辈子的事情，你看我们很多演员，不管是国外的、国内的，都有非常优秀的榜样存在，像巩俐、凯特·布莱切特，她们都是一直不停地在演。你没有年龄、没有阅历，你怎么去赋予角色深度，赋予更多不一样的价值观呢？

澎湃新闻：不演戏的时候，你自己的生活大概是怎么构成的？

邓家佳：我是自律且散漫，如果按一天来算的话，我不工作的时候，基本上睡到八九点，自己做个早饭，然后看看书，看一看自己喜欢的东西，下午一两点开始运动，我有时候运动时间会很长，我很喜欢运动，运动非常的解压，又觉得自己很自律，好像对管理身材做了些什么，今天没有白过。到五六点与朋友吃饭，晚上聊聊天，比较好的情况下再看一个电影，还蛮充实的。

澎湃新闻：推荐一部你喜欢的，或者最近看的电影？

邓家佳：《我的天才女友》，拍得太好了，真的推荐给女生，可能比较女性向，不见得男生会喜欢，但是我觉得每个女孩都应该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