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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住在建业里③|居民食堂:大家庭的味道
1966年到1973年,我家住在建业里。大约三、四年级时,我转学到建业里马路对面的岳阳路小学上学(现在的建襄小学)。也就在这段时间,我曾在建业里的居民食堂搭伙,那时在食堂里吃饭都叫搭伙。现在回想那段时间,无疑是我小学阶段最自在的一段时光。
建业里居民食堂的一切,于今我都历历在目。
袁峰的建业里生活地图。 制图 刘筝
老宅
当时,实行做六休一制,我家是双职工家庭,我每星期六个上学日的一日三餐,是最让父母烦心的事。好在,建业里有居民食堂,母亲和她药房里的同事都在那里搭伙,于是我就跟着母亲到居民食堂搭伙。
.建业里马路对面的岳阳路小学(现为建襄小学)。 袁峰 摄于2012年
居民食堂开在建业里西弄,在建国西路西弄口沿街的那三个石库门里。推开中间那扇黑漆漆的石库门,穿过小天井,跨过落地门窗,进入原来的客堂间,就是居民食堂了。
那时,客堂间已经改成居民食堂的饭厅,客堂间的中间用木板分隔成前后两间,在分隔的木板上装两块大玻璃,玻璃上做了两个窗孔,一个窗孔卖饭一个窗孔卖菜。在窗孔里,两张大条桌摆成丁字形,在东面靠墙的地方放两个家常碗橱,里面放着清洗干净的搪瓷碗碟,那就是食堂卖饭卖菜的地方。
在木板分隔的外间,东西两面墙上,各开了一个通往隔壁客堂间的门,在两边客堂间里放了许多杉木的长条木桌凳,我们买了饭菜就坐在那里吃。刚开始,新的桌凳是煞白的,散发着淡淡的木香,用了一年多后,厚实的木桌凳泛出了亮酱色,有了些老宅的味道。
夏天的时候,食堂阿姨会把三间客堂间的落地门窗打开,在每间的桌上放一台摇头电扇。记得有一年夏天,天气特别热,为了通风散热,阿姨把对着建国路的三个石库门都打开了。
到了冬天,食堂的三个石库门与落地门窗全部关紧,还在饭堂中间放一只煤炉,烧一壶开水,吃饭的人从寒风中推门进来,立刻被满屋的暖气包裹得结结实实,阿姨把居民食堂弄得很有居民大家庭的味道。
建业里西弄外,前3个石库门为曾经的居民食堂。 袁峰 摄于2012年
菜谱
食堂的菜谱是用白粉笔写在一块小黑板上,每天大概有十来个菜。中午的时候菜是齐全的,卖完一个菜,食堂阿姨就跑出来拿抹布在小黑板上擦掉一个菜名,到了晚上,小黑板上的菜就剩下不多了。
居民食堂的菜,都是家常菜,荤菜几乎不会大变,素菜则会随着季节而变化的。开饭前,食堂阿姨先把菜打好,在一个个搪瓷的小碟子里铺上一层素菜,叫菜底,在菜底上面盖上荤菜。这样荤素搭配好的菜碟,就像现在的套菜,在点菜窗口后面的大桌子上码放停当。
中午是吃饭的高峰,买菜买饭基本是要排队的。那些预先打好的五、六种套菜,虽隔着玻璃,来吃饭的人还是一目了然,排队时已经看好了要点的菜,排到窗口时只要说一声“我要大排青菜”或者“卷心菜大肉”,阿姨就会飞快的把碟子递给你,然后把准备好的菜票塞给她,效率很高。
其实,那时的物质很匮乏,食堂里常年就是这些菜,大家已经惯了,很少会有人另外点菜。另外点菜的人,多是生活更窘迫的,他们吃饭不要荤菜,只点两个素菜下饭。曾听说,当时最节俭的人,每天中午只吃一碗一分钱的菜汤,和一碗米饭。
那时,如果一个人吃饭点两个荤菜一个素菜,那会引来许多目光的,这样做的人极少。只有偶尔带小孩子来,或者有亲戚朋友来的时候,才会另外加菜。或许这样点菜数量多了一点,速度慢了一点,也避开许多目光。总之,另外加菜的时候,一般会避开吃饭高峰的。
建业里西弄外原居民食堂位置。 袁峰 摄于2012年
居民食堂的荤菜,也不是永远的一成不变,而小黑板上那些常年不会被擦掉的荤菜基本就是“经典老菜”。在我记忆里,建业里居民食堂的“经典老菜”是红烧大排、红烧大肉、油面筋塞肉和三角油豆腐塞肉。有时,也会有惊喜出现,比如我特别喜欢的面拖大排,清蒸、红烧或干煎的小黄鱼。当然,一看到这些美味,我先要盘算口袋里的菜票够不够。
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得建业里居民食堂“经典老菜”的菜价,红烧大排0.16元,红烧大肉0.14元,三角油豆腐塞肉0.07元,油面筋塞肉0.05元,素菜底0.03元。
我吃饭时的基本配置是,红烧大肉加时素菜底,或三角油豆腐塞肉加时素菜底,或两个油面筋塞肉加时素菜底,然后加一碗菜汤,二两饭,菜汤是一分钱。我基本不吃大排,因为母亲说过,大排最贵,还有骨头,勿格算。
阿姨
去居民食堂吃饭,第一次是母亲带我去的。因为我们学校的作息时间与母亲单位的作息时间不一样,后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去了。刚开始,对于一个三、四年级的男孩子,点菜算钱真是一个天大的难题。我会站在小黑板的菜谱前,仰头看好久,又到卖菜的窗口踮起脚向里面探视,然后再回到小黑板前,反复几次仍然不知所措。因为小黑板上有个别字不认识,就去看小碟子里的菜,这样来回进行对照,手里拿着母亲给的每天两餐三毛钱的菜票,在心里颠来倒去地盘算不过来。食堂阿姨笑了,从窗口探出头来给我出主意。
食堂的阿姨,也住在建业里,那时独自一人背着书包来吃晚饭的小学生只有我一个,阿姨对我就特别关照。以后,吃的次数多了,时间长了,我也就看懂小黑板上的字,学会点菜算账了。一般,我会按照阿姨的安排,中午少吃点,晚饭吃好点。
在记忆中,吃晚饭是比较温馨的。放学后,我先在同学家做好功课,然后去食堂吃饭,阿姨常常会留着我喜欢吃的红烧大肉,菜碟子里除了一块大的红烧肉,下面还盖着好多小碎肉,她会在我的饭里浇上一勺肉汤,再免费送我一小碗素菜汤。那时,每天有这样一餐,心里是满满的幸福。
食堂高大沉重又黑漆漆的石库门,奋力推开时那声低闷的吱呀响,随后那股扑面的饭菜香味,食堂阿姨俯身对我说话时的柔声与笑脸,打菜盛饭的金属碰撞声,食堂家常菜诱人的色彩和鲜美,以及饥肠辘辘背着书包的我,至今都历历在目。
建业里西弄外原居民食堂的大门。 袁峰 摄于2012年
年历片
建业里的老邻居中,帮父亲养鸽子的小弟是我家最熟知的。在小弟家的对门,底楼后厢房里的侯家,也是我常去串门的地方。侯家哥哥与小弟同龄,妹妹比我小一岁。侯家爸爸是个北方人,比较沉默寡言,每次见到我,他总是慈眉善目的笑着,轻声细语的与我聊上一、二句。
1970年代,上海最流行的东西是一年一度的年历片。年历片是当时一些特大型国企在每年年底特别印制,分发给职工的一种兼有广告与福利功能的印刷品。年历片演变若干年后,发扬光大晋级成为挂历,走进千家万户。
当时的年历片大概与今天的身份证一般大,一面印的是精美的图片,另一面印的是年历,一套多张。还记得当年曾有两套年历片受到特别追捧,一套是“茶花”,另一套是“中波远洋轮船公司”的远洋轮照片。
自从有了年历片,每年的年底年初,在大光明电影院对面,人民公园外那段人行道上,年轻人自发形成了一个交换市场。那时,一些比较差劲的年历片,要二、三十套才能交换一套“茶花”。
我的学生时代,马路上车少,坏人也少,大部分的孩子都是散养状态。也是一个寒假,我在大光明电影院对面看热闹,看看那些人手里的年历片煞是诱人,而自己手里一张也没有,无趣之后,闲逛到大光明电影院的隔壁。
侯家爸爸
大光明电影院隔壁是家点心店,点心店的大门旁是个大灶台,灶台上的大铁锅里正在煮水果羹,而手里拿着大铁勺在煮水果羹的人,竟是我家的邻居,那个轻语善颜的侯家爸爸。
我踌躇了好一会,待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才怯怯地叫了一声“侯家爸爸”,心里颇有点他乡遇故知的兴奋。侯家爸爸惊讶地看着我,非常担心地问我,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我说,外婆家在大沽路,走过来很近。侯家爸爸这才放下心,他双手在布围腰上反复擦着,显得有点不知所措。
忽然,他对我说,你不要走,等我一下。我看到他一路小跑着,到账台对里面的人说了几句话,然后从他们手里拿了一个东西又跑了回来。我看到,他手里拿的是一张小小的粉色票子。他回到大锅前,拿起一只碗,用大铁勺盛了满满一碗水果羹。他一手端着碗,一手拉着我,走到店堂里的一张桌子前,弯腰轻声对我说,你就坐在这里把它吃了吧。
当时,我脑子里的第一反应是,我不能吃,自小受的家教就是不吃人家的东西。我依然怯怯地抬头对侯家爸爸说,我不吃,然后坚决地转身走向店外。走出店门以后,我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侯家爸爸两手直直地垂在两边,呆呆地看着我。
南京西路228号,原“人民饭店”,我邂逅侯家爸爸的地方。 袁峰 摄于2017年
我没有说一声谢谢,决然转身离开,侯家爸爸看着我远去,一碗满满的水果羹还在桌子上冒着热气。这一幕,许多年后还深刻在我的记忆里,我一直觉得,这件事我有愧于侯家爸爸。
那以后,不知为什么,我再也不敢直视侯家爸爸那张慈祥的脸,也不常去侯家串门了。时隔不久,我家就搬离了建业里。
至今,建业里,还有建业里的人和事,全都刻在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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