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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漫游:用六年时间检索上海
漫游之城
漫游实践早就从童年的苏州河边开始,上瘾至今。儿时家在苏州河边,建筑工地探险,被大人找回,挨一顿骂,不明所以。或许因苏州河北岸三角场桥,一度拐子出没,三泾北宅棚户区皆成禁足之地。苏州河边纺织厂搬迁后,成为成年人看来毫无意义且危险的废墟,那里有被遗弃的大量工业产品零件。这幅蒙昧的漫游场景,对应的正是1990代初期上海商品房政策推行,城市大兴基建,市区内工业用地因产业升级亟需转型为商业用地的前奏,交织在内的是下岗潮。
成年之后的漫游时代,见缝插针。大学在郊区读书,每周三下午老师政治学习,我们搭地铁轧马路,上海有了文创园区,有了城市节事如创意周、文化遗产日。临毕业去城里面试亦趁机漫游。去长宁体检路径武夷路的比利时领事馆,发现有免费的音乐会票送,随工作人员去高围墙花园里兜一转。去江湾体检,抬眼望,高楼多是大屋顶风格,回去检索,那是“大上海计划”建筑师董大酉从纸面到真实形态的空间场景。
“漫游上海”小组合影直到加入豆瓣“漫游上海”小组,我一直都以为上班后将过起《外滩画报》描述的“南西女”下午茶写字楼生活,发现在上海依然有不少人希望找到新的共同体,抵抗现代社会的工作压迫,排解同样自我异化的消费生活。
早期的豆瓣有诸多有趣的活动,我参加过一项城市定向移动,逐站敲章,获悉下一站地址。我们搞反了巨鹿路的门牌号编码方向,在寻找渡口书店的路上迷失——上海的门牌单双号位数跳跃可达到几十号以上,一个号码可以甲乙丙丁,一个弄堂复有支弄。虹口区的道路太多不能一贯到底,转弯多多。
上海漫游小组的第一次活动,是卢湾区的前“法租界”。集合于新天地边上“一大”会址,差点被误作非法集会。大家漫游至孙中山故居,恰逢停电吃闭门羹,众人与保安爷叔磨嘴皮,竟半价得入。那一次发现上海建筑原被众人如此热衷。活动毕,豆友整理照片忽又发现了一年前在城市雕塑艺术中心拍到我——我正从一个隧道装置里走出来……
道路在路书之外
漫游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漫游是突破空间区隔,重新定义空间属性,也创造了识新友,饥饿般交流的机会,比消费带来更多乐趣。但它也是散漫的,无组织的,可以早退,或中途自辟新路。在去往郊外的路上,时空尚未被压缩,手机尚未过分智能,大家有了交流;地图联网定位不便,旅程亦多了不确定性。一个共同体慢慢浮现,核心成员约有10多位,这是一个纯粹的兴趣共同体。
上海漫游小组的早期活动的重要特点是:免费,但需花时间做路书,有一定计划性。
当我有了正式工作,依然保持每周三提前发布下一周活动。有时活动频率的计划排到几周以后。我喜欢收集明信片,在豆瓣上认识了《上海郊游》、《里弄文化地图》作者老姜,他带我们去了浦东下沙的一爿古老理发店,老书场听说书,在大太阳底下拍废墟中的大中里更是让核心成员144走上了城市废墟游的道。中国记忆论坛,弄堂网,老姜、席子、周五他们常发帖,新旧照片,唤起大家漫游的瘾。Christopher Connery(老康)当时在复旦任职,他率众逛了很多外滩的老楼和屋顶,他的外国面孔是绝好的敲门砖。Cp(厉致谦),工业设计师,漫游中注重日常字体痕迹;许志锋(Shaw),建筑师,曾带我从荒草里穿行到黄家花园,展示了惊人的攀爬能力。人类学研究者张经纬、马丹丹则发挥人类学田野调查的技能,潜移默化了参与观察的方法。每个人不断学着与特定空间中的人与事互动、发问。
横沔老街理发店资料检索,是充满分岔的小径。上海地方志网站虽有基本信息,最好还是去图书馆检索更细节的信息。在七宝皮影戏馆,我们遇到朱墨均,他点校了《诸翟地方志》,令我们掀开地方志的冰山一角,一位闵行区档案馆员则建议我们发起“寻找上海古岗身”的漫游。而查阅邬达克建筑名录,你还会发现苏州河边由其设计的啤酒厂,继而发现苏州河沿岸历史保护建筑河滨大楼、湖丝栈、上海总商会、浦江饭店、上海大厦、四行仓库、宜昌路消防塔、造币厂以及正处于拆迁抢救保护中苏州河光复西路河湾处的晚清建筑。时至今日,他们鲜有成为上海城市地标的可能。它们不在外滩,不是英国领事馆,却是漫游者福至心灵之地。
上海首个“文化遗产日”,是我小试“社会工程学”牛刀之日:打电话给刊登西摩会堂开放日的记者,要到了静安区文史馆工作人员的电话(以及特殊的开放时间)。我一度被保安当作某犹太商人的秘书,进入此建筑。文史馆员告知此建筑入列世界文化遗产基金会的保护名录。我回去后联系此驻纽约的机构,他们寄给我一册保护遗产目录。
后期漫游,路书消失,随时改道,更遑论“签到”。场所不再是目的地,接近场所的体验更重要。
在以文革为主题的漫游中,我们在郊区铁路边在夜色中看到躺倒的毛主席像,但搭乘太多交通工具,问过太多人,早已经忘了如何辗转至此地。在康平路,我们曾被武警禁止拍照,但留意那些奥迪车牌号,它们正婉转地告诉你这个街区,自有特殊,莫问太多。
在刘德保的红色电影放映活动上呈展映过不少解放后的记录片,如《上海啊上海》、《上海今昔》以及以播放于电影正片前的“新闻简报”短片中,纪录着今天已不太容易找到的视觉资源:解放后的上海建设风貌。在一部中央新影的纪录片中,我们得窥“松浦大桥”之貌,促成了松江闵行漫游。结果于大桥咫尺而门卫不允进入。读人类学的Nova运筹帷幄,搞起“社会工程学”,最终上桥。提篮桥监狱由一位社会学老师了开具的大学介绍信,方得入。在复兴岛,我们还曾被好友新伟的复旦学生证,拯救于某船厂门卫报警之际。
“漫游上海”小组成员参观提篮桥监狱。他们面对的雕塑是解放前夕在此结束生命的王孝和。定海桥镌刻的建造年份,手工字体雅致。
漫游中,频频使用的社会工程学(Social Engineering)是什么?那原本针对是信息网络安全问题,其主要特点就是利用人的弱点来进行攻击,使用者多为黑客。社会工程学也会采取直接观察、身体接触或侧面了解等手段进行信息收集。在漫游里,是指通过和人日常却有技巧的聊天,获取场所信息或者进入场所的方式。
但漫游旅途,没有什么是万灵药。只有“漫游先遣队”才进入关张多年的大世界顶楼,还被门卫反锁在内;或被上海总商会的保安请出;或被老城厢的居民当成揭短者;抑或被拆迁居民误作记者,被市委大院门口的武警认作社会闲散人员。
在屋顶、河流观察上海
屋顶游是我们后期的重点。北京东路片外滩、杨树浦、苏州河充满屋顶,大楼高矮不一,较窄的楼间距,带状的江景,我们穿梭期间,犹如一场真人版超级玛丽。如果说穿街走巷是沉浸游戏,那么攀爬屋顶是天眼醍醐,看街道蜿蜒,增加探索维度。屋顶可览景,也有日常生活的延伸:晾衣,种菜,乘凉,还有自建的冲淋房。
小组同仁在屋顶游过程中的“行为艺术”。2011年仲夏夜,我们以河滨大楼的屋顶为起点开始漫游,将食物背到楼顶上,开起派对——Chris在复旦任职期间组织学生们在叶家花园,即今天的肺科医院开了开学派对。河滨大楼位置相当好,可见外滩和陆家嘴的天际线。但现实的空间使用与历史情境完全错位。老公寓的骨架还在,却架不住设施陈旧,独门独户由多户家庭共同居住,只剩垃圾通道、装饰细节,一架专门楼梯通向屋顶露台。
我们一路漫游,过苏河北岸至老城厢老码头,一张购物卡(请勿模仿)打开梧桐路137号晚清宗教场所“世春堂”大门。世春堂旧址原是潘恩父子自宅,后为天主教堂,再作小学和派出所,建筑用途一变再变。如今却是一保安在此作为社区文化中心的世春堂里听歌剧!他自动把角色定位在上海发展的见证人,毫不介意我们记录这变迁之境。另一位爷叔见此状,点烟,不响,目送我们在悲怆歌剧广播声中迈出正门。不走常规路数的许志锋在其中一老戏台上走秀,乘凉居民兴致勃勃入内观赏,不得其解误作举办社区活动,还要与之合影。
以苏州河为主题的漫游亦有另一重意义。苏州河治理成功,河滨愈来愈多亲水观景住宅,公共空间私有化了。漫游是通过行动,占领这些空间,破除它的私有化。苏州河边不只有保护建筑,成片的石库门群“慎余里”、万航渡路西段老式公房、普陀区的高密度住宅--中远两湾城、光复西路简易住宅区。我们曾爬上了中远两湾城的屋顶,它曾作为政府宣传棚户改造的重点,亲水、宜居。在它旁侧,一栋由巨大的广告牌包裹的烂尾楼里却住着被拖欠工程款,作为赔偿而临时居住在内的建筑工人。没有保安,大门紧锁。他们塑造了这个被抛弃的空间,不让他者进入,不为外人知悉。
警卫、保安是一个漫游过程经常照面的群体。宜昌路消防塔楼顶门口,有武警站岗。当我们与其沟通后,警卫与消防队大队长和宣传干事传达我们的愿望,对方诚恳地接待了我们,一众人爬上塔楼。汉口路422号原上证交易所,一保安爷叔以沪人特有的开放骄矜,率众参观大楼,建筑格局,电梯通道,门口辟邪,传闻历史,娓娓不尽。工厂区保安往往也是留守者,当年的工人老大哥,在怀念和现实之间话匣易开——上海第二钢铁厂是我从浦东下班天天途径之地,落日下高大的烟囱散落的厂房,似是工业挽歌写照。当他听我用了“向往”一词,稀奇之余道,“放你们进去看看吧,反正也是要拆的地方了”。我们展示着工业遗址照,他摇头,“以前这里可热闹了我们可是全民单位大厂。”
2010年世博会期间,我们持续漫游。龙华机场边,来不及改造的棚户被围起了巨大广告栏,内里传出打牌声和便溺味。转战番禺路邬达克旧居,有拾荒者临居其间,生活设施毫不简陋。曹家渡那边汪伪76号总部边,一条弄堂里有个阿姨向我们指戳:边上一洗菜爷叔,是这条弄堂的小开,弄堂房子是他家的。我们挨近他,问房子有没有落实政策归还,他讪讪地摇头。等他背身离开,阿姨又道:他家是汉奸,不会还给他的。
2006年(上)和2017年,曾经的龙华机场附近棚户区地块及其待开发的土地,与开发后的地块面貌。(图片/天地图·上海)在“文革”漫游中,我们寻找历史事件发生的地方,这些地方可能现在已经夷为平地,或者早已该换头面,回到那个地方,然后把时间轴往回拨,想象那时发生的活动。丁香花园曾经是张春桥的写作班组所在地。上海造船厂有个不对外公开的陈丕显、曹荻秋的纪念馆。上海的文化广场以前是跑狗场,“文革”期间开万人批斗大会,后来又变成公房换租交流市场、鲜花市场,现在造了演出场所。我们重回了“过路不摄”的武康路,当我们在一扇黑色铁门逡巡,却意外被一个老克勒截留,他误以为我们寻贺子珍故居不遇,于是乎,如数家珍开讲湖南路风花雪月往事——但我们则寻找《先锋杂志》的支部社。上海,在经济层面的对外开放上转型很快,强调海派属性,但似乎刻意抹去了那段“人民公社”时期的先锋痕迹。
消解猎奇
我们漫游在自己的上海。真正的上海,有民宅,有工厂,有农田,无奇可猎。
今天,上海作为工业城市的那种面貌已经彻底剥落。杨浦改造启动较早,登琨艳模式并未成功。2008年,网上政府陆续公布北外滩各地块改造方案,煤气厂,肥皂厂拆除,棉纺厂变时尚产业园。我们进入未改造前的江苏路药水厂区,红砖、绿藤、锈斑洗碗池、搪瓷脱落保温桶、食堂饭碗、苏式街心亭、自行车棚,还有停留在某个时间节点的“再就业动员”大会黑板报;有着巨大水斗标志的上海肥皂厂,搬迁一空,蜂花洗发水的商标散落各处。由天原化工厂原址改建的仁恒河滨,二纺机旧址上的虹桥河滨。有游艇码头的梦清源,啤酒厂改造成饭店,或有着密室游戏的四行创意园区,资本始终游走不定。
杨树浦路原国棉十七厂工业厂房,今天已是国际时尚中心。靠近厂区的公有产权居住单位,大家对拆迁问题心态复杂。造币厂宿舍和澳门路工人住宅,一度是技术工人分配可得的“好房子”,但在今天的环境中看,需要改善设施,提高居住水平。一位澳门路工人住宅前的小人书摊摊主说,以前工人的孩子放学就到这里来看小人书,一个天然的街道眼和托儿所,彼此认识,互相关照。
在平凉路两万户居民区,我们亲见一场弄堂结婚,新郎倌一脸憨笑,把新娘子抱出弄堂,新娘子姆妈跟在后头嚷,“当心,当心,覅弄龌龊裙子!”老邻居们起哄,“下次回娘家就不要踩着破石板路了,好住新房子了,大家要多走动一下哦”——事实上直到2015年,产权问题复杂的平凉西地块才重新启动征收。
漫游中究竟什么是可看、可感、可实践的?
[作者系豆瓣“漫游上海”小组组长,现居美国加州圣何塞。原文题为《城市漫游:在上海,检索上海》。图片提供:冯逸铭(黑白)+厉致谦(彩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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