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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年的愚园路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2022-06-26 07:3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原创徐锦江愚园路上

一直苦于找不到1949年前，尤其是1930年代完整清晰的愚园路街景图。最近，在“黄浦保护建筑历史文化传承”爱好者群里，出现了一段清晰标明1936年愚园路拍摄的短视频，上海掌故专家薛理勇老师和长期关注上海老建筑的张军先生知道我研究愚园路，都很快将视频转给了我，一看之下，大喜过望，居然有这么清晰的愚园路街景视频，可以说是愚园路研究的一个重大史料突破。但是尽管研究愚园路这么长时间，对于愚园路的历史建筑，应该说也有比较深入的了解，但当真的反映历史原貌的愚园路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一时间居然还是无法判断视频所拍摄的愚园路究竟是哪一段。说起来1936年到2022年尚只有86年时间，但是划定为历史风貌保护街区的愚园路其间的街道风貌变化，已经很难让人一下子辨认出来。由此感悟，许多我们自以为是的历史研究所获可能未必就是历史的原貌，同时也感悟，历史风貌保护，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愚园路上前梧桐树时代的皂荚树仿佛历史老人，见证着这条路上发生的一切

这个短视频是由西门子公司的职员拍摄的，看起来只是一个掌握了新潮电子设备的“爱好者”在品尝“新鲜”，而非专业人士的作品，但真的非常感谢他无意中为我们留下了愚园路的珍贵影像资料。视频所附德文说明如下：

Spaziergang am Sonntagmorgen Frühjahr 1936 in Tientsin Road. Zuerst Mutter Eysoldt mit Sohn Wolf, dann Vater Eysoldt mit Sohn. Yu Yuen Road, VAN LOONG COAL Co.(Ladengeschäft), Straßenszenen, Doppeldeckerbus. Anschließend 1937 Deutschlandfahrt, vorher Haus aufgegeben, dann Kriegsbeginn Japan gegen China, nach Rückkehr Einzug in Columbia Road.

于1936年春周日上午在天津路散步。先是母亲艾索尔特和儿子沃尔夫，然后是父亲艾索尔特和儿子。愚园路，万隆煤业有限公司，街景，双层巴士。然后，1937年的德国之行，以前被遗弃的房屋。然后，日本对中国的战争开始了，后返回哥伦比亚路。

可见，愚园路视频是作者留存的所有拍摄视频中的一段。因为视频中出现了多岔路口以及双层公交车和拐弯过来的电车（如图）。

根据1947年出版的《行号图录》可查，当时从静安寺通过愚园路到中山公园的公交车有10路（从南京东路外滩——中山公园）、无轨电车有20路（从中山公园——福州路外滩），仅到静安寺的则为有轨电车2路（从静安寺——南京东路外滩）。我最初的判断有一段要么在东头愚园路万航渡路海格路静安寺路路口，要么在西头兆丰公园白利南路愚园路路口。但是因为视频中没有出现东头1933年已经建成的地标性建筑百乐门娱乐总会，所以就误导我将视线转到了西头的兆丰公园附近，一些场景似也有些眼熟，如片头出现的建筑怀疑是联安坊，铰链铁拉门怀疑是亨昌里街面。

自然，片中出现的“万隆煤号”是特别明确的标识，但遍查愚园路“行号图录”，未见“万隆煤号”。

我的小学语文老师吴梅琳已90多岁，但记忆力超常，吴老师年轻时就住在愚园路西头的西园公寓里。我请吴老师辨认一下，吴老师告诉我：这个视频至少是三十年代的了（注：片头已标明），因为从衣着上看就不近，男士还穿着长袍。马路边还用竹子做围栏。我小时候愚园路一带只有惠尔康舞厅外有竹子围栏。并提示我愚园路少年宫往东方向的地方好像也有一段戗篱笆墙弄堂。初步的推测拍摄路段可能在愚园路西段，但证据链并不充分，无法说服自己。

同时我也请愚园路上的居民老法师霍白老师一起辨认，可惜霍老师的百岁令堂大人已经过世。热心的霍白老师还是联络了很多曾经居住在愚园路上的老人来辨认，他回复说：这几天，先后向五位年长的老愚园路人求证，其中有一位长辈四十年代曾就读于圣约翰大学，经常骑自行车穿行在愚园路上。本来我对他抱大希望，但由于他已98岁了，而且解放后一直住在北京，电话里说实在想不起来了。不过他说到，他读大学的时候，已经是日据时期，愚园路上几乎看不到高鼻子蓝眼睛的洋人。他家那时候住在法租界的永嘉路，租界里洋人还蛮多的。其他几位80岁左右的朋友，也都没有给出任何有价值的佐证信息。

一度，我甚至怀疑视频所拍是否真的是愚园路，尤其是那个标志明显的“万隆煤号”，为什么在行号图的愚园路沿街查不到。

能对1936年的场景有记忆的老人，如果还健在的话，起码也要90多岁且能保持一定的记忆力。再年轻一些的老人，我发现其实已没有直接经验可以和那个时代相通了。

视频究竟拍的是愚园路哪一段，破案难度陡增，这个“熟悉的陌生场景”似乎成了一桩悬案，尽管它的年代和场景标注都非常明确。

我抱着侥幸，加上一些提示后又把视频推给了长期研究上海街道和建筑的陆琰先生，尽管他年纪不到四十，但对上海历史风貌的考证功夫非常扎实，帮我解决过不少难题，经常让我赞叹“高手在民间”，因为在区文史馆工作的关系，尤其对愚园路静安区一段烂熟于心，既然我无法断定视频拍摄路段在西面，那熟悉东面的他可能会发现蛛丝马迹。果然，这个年轻的“神探”和我几个来回交流，便用一帧帧定格考证和分析，非常精确地判断出了视频所拍摄的整个路线，令人叹为观止地破了这个悬案。下面是他令人信服的证据推断：

图中红圈为928弄口的加油站

在随后的不停交流中，陆琰先生又查到了行号图中江苏路上有万隆（合记）煤号，就在忆定邨沿街（下图）。

因此进一步发现视频中母子的出发点是江苏路（当年的忆定盘路）月邨。从月邨走出来，正好可以看到马路对面忆定邨沿街的万隆煤号。陆琰先生还对比了视频中月邨（廊柱及外立面）和忆定邨（阳台为方形横向格子）的建筑样式形制和两处照片完全一致，进一步印证了当初认为出发地是愚园路附近某条洋房弄堂的判断。原来当年的月邨是一条戗篱笆围墙的弄堂，散发出安静的美感。从视频中还可以发现，当年江苏路的马路街面并不宽。

通过视频，我还发现主人公走过684号历史建筑（1938年为美伦毛纺厂厂主朱学仁从外人手中购得）时，对马路镇宁路口愚园路上依稀可见的老建筑至今还在，正是原来“富春小笼”所在的那一排建筑，现在正面临封存改造，幸尚未拆除，使我们得以有一个可靠的参照物。

2022年6月拍摄

未封存改造前的对马路路口老建筑

684号历史建筑

关于镇宁路的开通，我曾在有关镇宁路的文章中根据当地居民的回忆写到：为了便于往来保护愚园路上的汉奸高官，汪伪当局打算开通一条可开汽车的路。76号行动队长、人称“混世魔王”的吴四宝，在顶头上司李士群的授意下，不顾当地老百姓的死活，强拆民房，强行驱赶，不惜造成众多家庭流离失所，用半年时间，在1940年春天开通了这条路，但这条开通的路仍为愚园路668弄。

根据视频中的间距，1936年，镇宁路当时不管叫不叫镇宁路，有一条通道是无疑了，这条通道应该可以通一段汽车进入到花园洋房区，但可能还没有贯通到万航渡路，如是，则吴四宝在1939-1940年间进一步打通愚园路和万航渡路之间镇宁路的说法也是成立的。根据视频中花园住宅围墙和对面至今仍存的建筑接近平行的尺度关系，愚园路的路面应该在1936年后进一步拓宽过，只是当年684号沿街围墙更往外一些。

视频主人公从江苏路月邨出来，穿过马路，向北走到路口，拐弯进入愚园路后，一直向东走，从她站在玻璃门外为孩子重新戴上帽子的镜头分析，中间可能进了一次室内，此行的目的很有可能是带孩子到百乐门一带的美容美发一条街理发（视频中出现了百乐门愚园路侧街面商店的镜头），然后摄影师乘空隙一直走到海格路静安寺路口拍摄。最后拍摄的剪辑镜头到回到月邨，可谓有头有尾。

愚园路解封后的6月中旬，我和愚园路在地艺术家杨姑姑（其实是位男士）按照破解的视频线路实地考察了一遍。我们从江苏路上的月邨出发（见下图）。

穿过马路，像视频主人公那样走到忆定邨的沿街面“万隆煤号”的位置（见下图）。

向北，拐进愚园路，再一路向东，依次走过四根科林斯立柱撑起高大门廊的现长宁区教育局(864号，当时应为银行家何谷声住宅，汪伪时期曾为五家赌场合并而成的百老汇总会)（见下图）

现为838弄7号的高级月子会所（当时位置为832号，传为杨树勋花园)，建筑未见盔顶建筑（见下图）。

现地铁出口处小杨生煎位置（832号位置，已拆，曾为一花园住宅，是否即盔顶建筑所在不得而知，1949年后传曾为戏剧学院宿舍）。

红色店招即为小杨生煎位置

今天，从对马路望向视频中加油站到盔顶建筑一带风貌（见下图）：

视频中加油站位置

百老汇（今长宁区教育局）和杨氏花园（今高级月子会所）

过了上面描述过的镇宁路口后，我们相遇了视频中愚园路上那个很特殊的弧形路段(见下图)

特别关注：在红圈内，我们发现有近期因为“一阿婆因为没有手机买不到2元生日面”而备受热议的“第六粮油商店”位置，在四明别墅对面中实新邨门口的愚园路581号和583号，当年此处为“信胜食品公司”，看来是继承了“粮食类”商店传统。

2022年6月21日拍摄的“第六粮油商店”

四明别墅

孙衡甫住宅

一直走向我们要重点探究的“救火会”大楼。终于到了（见下图）

1922年建成的静安寺救火会风貌，原为三层建筑

实地重访，我们发现原来的墙基已不见，原因是愚园路因为路基较低，原来一直容易发大水（见图）

愚园路上汽车抛锚只能用人力推驶（1949年前照片）

以后，尤其是1949年后路面不断垫高，以致救火会的愚园路进门逐渐下陷不成比例，楼层加高，原来高高耸立的瞭望塔也几乎隐而不见。虽然最下层的一截底座不见了，但底座上墙面的横拉装饰线，以及门楣上方的长方形空槽仍在，只是因为视频模糊，无法看清门楣上的花饰（见下图）。

万隆煤号、加油站、镇宁路口尚在的老建筑、被拆除的关帝庙和静安寺邮局（后大同百货公司）老照片、双层巴士和有轨电车、黑色篱笆墙，行道树、多岔路口，愚园路上唯一的弧形路段、月邨、忆定邨和救火会的特殊建筑形制，都成为破案的证据链，准确地描述出了短视频所拍摄的场景线路。由此案顿悟，我们的很多历史研究，包括其他研究，其实离真正原生态的历史真相可能还是有很大距离，要触摸到历史的肌肤和汗毛，真的需要长期的积累和钻研功夫，很多时候，对于历史，我们可能还是处于“瞎子摸象”或“自我诠释”的阶段。我一直以为，我们的文史哲研究，尤其是年轻学者，一定要从最基础的历史研究开始，陆琰先生给我上了很好的一课。历史研究的严谨精神和态度是一切研究工作的开始，在此基础上加强理论思辨，才能真正产生有价值的思想，才能既避免“空中楼阁”，又避免“形而只下”，得出扎实的结论和创见。否则，不顾事实 “自说自话”，类似于进入后真相时代，不讲事实，只讲观点，只能是经不起时间考验的“昙花一现”。当然，纯粹依靠想象的虚构性文学创作是另外一回事。

1936年愚园路地图

1936年愚园路短视频的破译，对愚园路的大框架研究具有非凡的历史——社会——文化意义，我们不仅可以从中看到当时年代愚园路街区的整体风貌，还可以分析出马路的宽度、树种、电线杆、街面材料等配套市政设施、沿街建筑形制和风格；当时中外人士（主角是一家三口外国人）、老人小孩（视频中正好拍到有一老一小）、上流人士和底层平民等不同人的穿着打扮；小商小贩劳所从事的各种手工艺职业；当时社会的风土人情（煤号、加油站、玻璃橱窗、店招、双层巴士、小汽车、人力车）等。

我一直推崇文物、文献、文化老人加田野调查的“三文一野”研究方法，此案的破译仍证明了这一套研究方法的有效。研究唐宋等古代文化，我们可以依靠出土文物、文字，还有绘画作品等文献，研究近现代历史，我们则除了建筑文物，还可以依靠摄影作品，甚至很难得的视频文献，这无疑可以让我们的近现代历史研究较之古代历史研究更进一步，更接近抵达历史的原生态。

当然，破案还是一个小众群体的非必要爱好和乐趣。

（特别鸣谢视频上传者LOFT老师，孙健、蒋伟明等老上海建筑研究者和“黄浦保护建筑历史文化传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