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读红楼｜第二十五回（中）：你渴望骗子，骗子就来了

原创 兰藉文化 

嫉妒是七宗罪之一。赵姨娘贾环母子对贾宝玉王熙凤的嫉妒，导致了魔魇法事件，是传统社会的家族嫡庶矛盾的一个写照。本文对贾母、马道婆和赵姨娘三人的心理分析精准细腻，十分到位。

作者

夜何其

一

二十五回的中心事件是“姊弟逢五鬼”——赵姨娘请马道婆作法，让贾宝玉和王熙凤中了邪术，生命垂危。

贾环用蜡油烫伤了贾宝玉的脸，这是“姊弟逢五鬼”事件的起因。

贾环与贾宝玉是亲兄弟。他命薄福浅，出生在姨娘肚子里，从小跟着赵姨娘，住在狭小阴暗的偏房里。在王夫人的正房，他诚惶诚恐，自卑拘束。

这天，他下了学，王夫人安排他坐在正房的炕上抄金刚咒。王夫人屋里这个炕，平时只贾政和王夫人坐。贾政不在时，贾宝玉也可以爬到炕上去。贾环长这么大，这个炕没挨过几回边。贾环坐到炕上抄经时，内心像被一束光芒照亮了。他有了小主人的感觉。

他让彩霞给他倒茶，让玉钏儿给他夹蜡花，埋怨金钏儿挡他的灯影，就是这种小主人心态在作怪。以往他在王夫人房中，可不敢指挥这些丫头。这几个大丫头，比他的生母赵姨娘还有些脸面。

很不幸，贾环装小主人装得正上瘾，真正的小主人贾宝玉回来了。

真正的小主人是这样——不必王夫人准许，就可以爬到炕上去：

（贾宝玉）一头滚在王夫人怀里。王夫人便用手满身满脸摩挲抚弄他，宝玉也搬着王夫人的脖子说长道短的。王夫人道：“我的儿，你又吃多了酒，脸上滚热。你还只是揉搓，一会闹上酒来。还不在那里静静的倒一会子呢。”

这动作，这语言，满满的都是爱，丰沛地要溢出来。

这样的温暖，贾环从来没有享受过。一个不曾享受过爱与温暖的孩子，内心怎么会阳光明媚？贾环的心里，满是自卑与敌意。彩霞好心劝他安分些，都引发他的怒气。贾宝玉滚在母亲怀里撒娇时，他心里不知怎么羡慕嫉妒恨呢。

贾环推倒蜡灯，用蜡油去烫贾宝玉，不仅仅是怀疑贾宝玉与彩霞有私情，而是包含着两重嫉妒——对贾宝玉享有广泛异性资源的嫉妒，和对贾宝玉享有丰沛母爱的嫉妒。

这两方面，贾环都欠缺啊！

贾环烫伤了贾宝玉的脸，捅了大娄子，在王熙凤的挑拨下，赵姨娘也被王夫人骂了一顿。原本贾环与贾宝玉的矛盾，演化为赵姨娘与王夫人和王熙凤的矛盾。

赵姨娘想弄死贾宝玉和王熙凤，既惩罚王夫人，又让她的儿子贾环成为贾政的主要财产继承人。怎么弄死贾宝玉和王熙凤，赵姨娘没办法了。

这时，马道婆来了！她给赵姨娘送来了一种不用劳神费力，就能害死人的方法——“魇魔之法”。这是一种古老的巫术，最初是用小木人、小绢人，后来是用纸人。你痛恨哪个人，在纸人上写上那人的生辰八字，纸人就成为那人的化身，你诅咒或请人做法，那人就病发身亡。

这些歪门邪道的法术有人信，不是它实际效果有多好，而是有很多赵姨娘这样的人，能力小，欲望大，想以微小的能力实现一个很大的欲望，只能求助于“能人”。当“能人”也无处寻求时，只有求助于鬼神这样的神秘力量了。

这给了马道婆这样的骗子们以生存空间。

二

贾母舍灯油供大光明普照菩萨，是“姊弟逢五鬼”事件的铺垫。

贾宝玉被贾环烫伤了脸，他为了帮赵姨娘母子隐瞒，跟贾母说，这是他自己烫的。贾母心疼孙子，少不得跟他的寄名干娘马道婆说：这孩子，从小三灾九难，不让我安心。这不，一个不小心，又让蜡油烫伤了脸。

马道婆从贾母心疼的话语中嗅到了商机，她向贾母推销她们尼庵的新业务——点大海灯供大光明普照菩萨，祈福保平安。

贾宝玉只是脸上烫几个水泡，不足以让贾母掏腰包。要想让贾母掏腰包，必须夸大这件事情的凶险，让贾母由心疼到恐惧，才会心甘情愿给孙子买这份平安保险。

马道婆是这么说的：

“大凡那王公卿相人家的子弟，只一生长下来，暗里便有许多促狭鬼跟着他，得空便拧他一下，或掐他一下，或吃饭时打下他的饭碗来，或走着推他一跤，所以往往的那些大家子孙多有长不大的。”

一个孩子吃饭打个碗，走路摔一跤，本是偶然小事件，让马道婆这么一说，这些就不是孤立事件，而是有一种可怕的神秘联系。有一种阴暗力量在背后操纵着，有向常态化发展的趋势，这个孩子会因为某个偶然事件而丧了命。

这不是大问题了吗？哪个祖母听了会无动于衷？

贾母答应点海灯供菩萨，她让马道婆“明白”告诉她，一昼夜费多少油。“明白”两字，是让马道婆不要绕来绕去，也是暗示马道婆，你的意思我“明白”，绕弯子也没用。

马道婆岂会“明白”告诉她？数字说大了，贾母一口回绝，一斤油骗不到；说少了，万一贾母的心理预期比这高，自己不是少赚了？

马道婆采取了一个折中办法，她给贾母提供了几个档次标准，让贾母自己选择。这几个档次是：第一档次，南安太妃，一天四十八斤油；第二档次，锦田侯诰命，一天二十四斤油；第三档次，“再有几家”，“五斤的、三斤的、一斤的，都不拘数”；第四档次，“那小家子穷人家”“四两半斤，也少不得替他点”。

这几个档次之中，一、二、四档次，明明白白。唯有第三档次，含含混混，“再有几家”是哪几家？是贵族还是平民？谁舍了五斤，谁舍了三斤，谁舍了一斤？一点也不“明白”。接下来，我们会看到，马道婆把回旋余地，留在了这个含糊其辞的第三档次上。

填报过高考志愿的人会知道，第一档、第二档，是碰运气的，估摸能考上山大的，第一、二档填上北大、清华，也许运气好，能被北大、清华录取呢。马道婆也是这样想——也许贾母爱面子，向南安太妃或锦田侯诰命看齐，自己不是赚大了。

填过高考志愿的人还会知道，从第三档开始，就要现实起来。这个第三档，由二十四斤一下子变成了五斤、三斤、一斤，这是马道婆估量的一个比较现实的标准。但她不希望贾母现实，而是希望贾母虚荣心大爆发，点个一天四十八斤油或二十四斤油的大海灯。

贾母听了马道婆的话，“点头思忖”。这句话很传神，“点头”是贾母有舍油之意，“思忖”是贾母在琢磨舍多少油合适。

马道婆赶紧附加了一个补充说明，说为长辈祈福，可以多舍些，贾母为孙子祈福，多了反而不好。她给贾母定了一个标准——大则七斤，小则五斤。这是马道婆见贾母不打算多舍，给贾母找台阶下，主动把贾母拉到第三档次之中，又不甘心，想做最后一次努力，让贾母能多舍二斤就多舍二斤，故而把第三档的最高标准提高到了七斤。

这些干扰因素没起作用，贾母仍然选择了五斤的标准。

这个标准中规中矩，不让人惊喜，也不让人很感到失落。

这里有个问题——南安太妃和锦田侯诰命真舍了那么多油吗？未必。贾母见了南安太妃，问起灯油之事，不是漏馅了？这种担心基本多余，这些贵族老妇人平时并不闲唠嗑，只在朝拜或王公大臣的宴会上才见面，寒暄叙旧，哪会问到这些琐事？就是偶然说起来，漏了馅，那又怎样？马道婆可以说，您这油是供了菩萨，您老跟菩萨计较什么？贾母也就无话说了。

说不定，过几天，马道婆就到锦田侯府，跟锦田侯诰命说，贾府老太君一天舍二十四斤油供大光明普照菩萨，哄得锦田侯诰命也舍油点海灯呢。

贾母舍油，不是看不穿马道婆的伎俩，而是她不缺钱，她花钱买个心安。

贾母还应该有以下这么几方面的考虑：

一是：

贾宝玉是王夫人的心肝宝贝，王夫人一向信佛，听说舍油供菩萨可保平安，她说不定很想给儿子舍油呢。只是有贾母在，她不好主动表示。马道婆把促狭鬼说得多么可怕，贾母一斤油不舍，王夫人会心凉，认为贾母平时说喜欢贾宝玉，要她舍几斤油，竟不舍得了。贾母舍油为贾宝玉祈福，也是做给儿媳王夫人看，甚至是做给宫里的贾贵妃看。贾母的言行在贾府有风向标作用，贾贵妃的爱弟，她要格外疼爱。

二是：

这些豪门大户呈半封闭状态，彼此之间信息不通畅。贾母不确定，南安太妃和锦田侯诰命到底舍了油没有。如果南安太妃和锦田侯诰命都舍了油，贾母一斤不舍，显得太小家子气。如果南安太妃和锦田侯诰命没舍油，或是只舍了一天三斤五斤，贾母舍上一天四十八斤油，显得南安太妃等人没面子。花了钱惹人嫉妒，这是何必！

贾母不肯多舍油，还有一个原因：

她不是只有贾宝玉这一个孙子，而是有一群儿孙。她既要对贾宝玉特别疼爱，又不能偏心太过，让别的孙子孙女心生嫉恨。都是一样儿孙，凭什么你给贾宝玉花那么多钱，我们要你几件金器、几两银子，你就不舍得？这样会加剧贾府的矛盾。

老祖宗不好当，既要维护贾府的面子，又要维持贾府人际关系的平衡。

三

马道婆离开贾母房，“又往各院各房问安闲逛了一回”，说是问安，实际是到“各院各房”探听虚实，察看时机，若有机会，再赚一笔。

马道婆来赵姨娘这里，并没指望发大财。一个穷姨娘，领着微薄的月例银子，不掌控府中任何财产，能刮出什么油水来。

只是，赵姨娘有个好处——见你拿着鱼钩来，她会主动挂上去。这样好骗的主顾，你不来骗骗她，都过意不去。

赵姨娘还有个特点，你奉承她几句，她就把你当作知己，什么私密之事也跟你说。马道婆在贾府行骗，各种私密之事掌握得越多越好，这样才好有的放矢。

果然，赵姨娘跟马道婆没说几句话，就吐露了她跟贾宝玉和王熙凤的矛盾。马道婆从赵姨娘那浓得化不开的仇恨和对王熙凤深入骨髓的恐惧里，意识到这又是一个发财的良机。她趁机向赵姨娘推销害人于无形的“魇魔”之法。这正是赵姨娘所急需，马道婆心知如此，故意卖关子，吊赵姨娘胃口，试探她真心还是假意，可把赵姨娘急坏了。

赵姨娘道：“你又来了，你是最肯济困扶危的人，难说就眼睁睁的看人家摆布死了我们娘儿两个不成？难道还怕我不谢你？”

一句“又来了”，说明赵姨娘不傻，知道马道婆之流惯于拿腔作势。她给马道婆戴了一顶高帽，把这害人勾当说成是“济困扶危”的义举，然后点题——

“难道还怕我不谢你？”

赵姨娘把话说到这份儿上，马道婆不好再装傻，她说：

“若说是‘谢’的这个字，可是你错打了法马了。”

这语气义正辞严，好像马道婆真的要济困扶危，无偿帮助赵姨娘似的。下一句却是：

“就便是我希图你谢，靠你有些什么东西能打动我？”

这话一说，贪财好利的嘴脸毕露无遗。下一步就要传授害人之术，也该到露真面目的时候了。

赵姨娘说了一句又狠又毒的话：

“你若果然法子灵验，把他两个绝了，明日这家私不怕不是我环儿的，那时你要什么不得。”

难怪王夫人恨赵姨娘。赵姨娘的毒辣心思，王夫人从她日常的语言表情之中，岂会看不出来？想到自己与丈夫这份家业，最终落到赵姨娘母子手中，王夫人怎么能不愤恨！

马道婆听了，低着头，半晌说道：“那时候事情妥当了，又无凭据，你还理我呢！”

这句话很值得玩味，马道婆低着头，是在算计利弊得失。有句话说，放长线钓大鱼。她帮助贾环成为贾政的主要财产继承人，跟辅助一个不起眼的皇子当上皇帝一样，可是钓了一头大鲸鱼，细水长流吃一辈子。可那还远着，万一打了水漂呢。长远利益要考虑，眼前利益更重要。

急于上钩的赵姨娘把多年积累的衣服、首饰、银子，都拿给了马道婆，还给马道婆写了一张五百两银子的欠契。

收到了定金，马道婆从裤腰里“掏了半晌”，掏出十个青面白发鬼和两个纸人，给了赵姨娘。两个纸人是贾宝玉和王熙凤的替身，十个鬼，一人五个，这就是“姊弟逢五鬼”的来历。

马道婆随身带着纸鬼纸人，可见这是她的常规业务，这种阴暗下作之事，她做了不是一桩两桩。“掏了半晌”，可见她藏得隐秘。这种勾当，风险太大，一旦泄露，轻则永远不可能在这个府第开展业务，重则有性命之忧，必须小心谨慎。

那五百两欠契，马道婆应该没有得到相应的银子。王熙凤和贾宝玉被人救活了，没有达到预期目的。但是，马道婆手中有这张欠契，赵姨娘就掌握在她手里，赵姨娘这辈子，都蹦不出马道婆的手心了。只要马道婆认为她有利用价值，就会拿这张欠契来胁迫她。

我非常怀疑，只要马道婆来骗赵姨娘，赵姨娘还会上当。赵本山与范伟合演的小品《卖拐》，范伟上一次当，又上一次当。赵姨娘的智商情商，还会高过范厨师？

每读这回，都恨马道婆心黑，一个穷姨娘也不放过。但是想想，没有马道婆，也会有个张道婆或王尼姑来骗赵姨娘，她等着有人来骗她呢。

马道婆和夏婆子这种人若不来哄骗她，怂恿她，整日门庭冷落，无人理睬，赵姨娘又如何耐得！她宁愿在虚幻的希翼中让人骗光全部积蓄，也无法忍耐那种无望的枯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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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刘姥姥

原标题：《精读红楼｜第二十五回（中）：你渴望骗子，骗子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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