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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深处的冯铁教授
2017年11月4日,斯洛伐克考门斯基大学、奥地利维也纳大学东方语言文学教授冯铁(Raoul David Findeisen)先生因病医治无效,与世长辞。次日清晨,消息传来,同人们莫不深表痛惜。直至数天之后的今天,相信仍有许多他的同事、朋友、学生和我一样,可能不愿意相信这一切竟然是真的。
冯铁教授(韩国外国语大学朴宰雨教授提供)但回想起来,我和冯铁教授,也只见过几次面。每一次似乎都匆匆忙忙,都是在一起抽烟、闲聊,顺便谈谈学问而已。当然,这里的“顺便谈谈”,乃是形容谈话气氛的愉快、轻松,其实不过仍是我向这位前辈学者求教。这些或长或短的谈话,除了给予我学问、思想上的启迪,他那种属于北欧人特有的简单、自然、本真的气质,也给人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不过,印象最深的是去年秋天,秋高气爽,并见蓝天白云,是时,上海鲁迅纪念馆举行第三次中国现代作家手稿研究会议,冯教授携妻子魏艾悟博士同来参加,其另一来自瑞士的友人也受邀出席。
冯教授的这位友人,其貌不扬,但听完报告才知道真不简单。长达数十年的时间里,他只用心做一件事,就是建置瑞士一大作家的手稿数据库。当日会上,其仔细演示各种珍稀资料,详为说明其设计、考虑,俨然蔚为大观。而冯教授发表的论文,则是有关周作人译、鲁迅校《神盖记》译稿的一篇专论,虽然未能全部写完,但及其主体部分来看,和王锡荣先生此前关于此一手稿的研究互为补充,适可构成对这篇早期周氏昆仲合译手稿之研究的重要贡献,当时也曾有热烈讨论。
会后某一天,王先生假座小天鹅宾馆,设宴招待冯教授一行,我有幸叨陪末座,席间照例谈起我们正在进行的鲁迅手稿整理与研究项目。当晚,冯教授兴致甚浓,提供了许多极精彩的建议。记得他首先谈及手稿研究在西方学术界已发展出不同的学术传统,而对中国古代手稿(也被称为“抄本”、“写本”)的研究,是在这一延长线上进行的,相较而言,有关近现代作家、学者手稿的研究较少,目前还在开疆拓土。在我看来,这也与中国学术界的情况接近,对于古人手稿、手迹的研究,不仅我们拥有一漫长的传统,且至今是上古、中古文史研究的重要领域,而近现代手稿,几乎处于无人问津之境地。个中原因固然复杂,但对于年轻学者而言,应如何因应,是继续引介西方流行理论学说,拾人牙慧,还是立足于中西固有之学术传统,发为新声,真堪省思。
冯教授还认为,为便于促进中外学术交流,尤其是对中国近现代手稿研究的发展,可以在充分理解、把握中国文献学、古典学奥义的基础之上,引进西方的手稿研究理论、方法,编制中西方手稿研究关键词,翻译西方学者的相关典范之作等等。这些建议,当时众人咸以为然,但要具体做起来,却也难度不小,非一朝一夕即可完成。虽然如此,我想,诸位老师、朋友听冯教授一席话,定有耳目一新之感。
冯铁教授书房一角(朴宰雨教授提供)在这之前,冯教授在中国发表过多篇论文,并在沈卫威教授的协助下,由南京大学出版社翻译出版了《在拿波里的胡同里——中国现代文学论集》。全书收集了冯教授以其所谓的“辩证批评”为方法,而完成的关于鲁迅及其他现代作家、“夫妇作家”的比较文学研究、翻译研究、手稿研究的十余篇论文,大致代表了其二十多年的研究旨趣。不止此也,是书始自一鲁迅研究,通过将其生平传记的研究、心理分析及鲁迅文本流传、校勘等的讨论,重述了鲁迅文学之为一种“世界文学”的诞生过程,讫自茅盾《子夜》版本谱系及文本形成过程之研究,这一编排方式,似亦可用作读者观察其学术历程的一把钥匙。这一历程,即是其自博士论文选择以鲁迅研究为题,后陆续拓展研究范围,直至进入手稿研究等领域,卓然有成,洵非易事。可能因为他知道我对相关议题有所准备,曾请我写一书评,但由于种种原因,卒未能践约。
《在拿波里的胡同里》(本文作者提供)
《在拿波里的胡同里——中国现代文学论集》是冯教授在中国大陆出版的唯一一本专书,其他专书、编著、论文大多都以德文出版。这里头,《鲁迅研究资料汇编研究》(Lu Xun. Texte, Chronik, Bilder, Dokumente)、《瑞士巴塞尔煤山高中图书馆中国部藏书目录》(Inventar der China-Bibliothek des Gymnasiums am Kohlenberg Basel)、《中国现代文学作者笔名录补遗续编》(Amendments and Additions to the List of Pen-Names of Modern Chinese Authors)及《中国接受尼采资料目录续编》(Addenda zu einer Nietzsche-Bibliographie für China)都是我特别想拜读的,但至今未能翻译成中文出版,不过,仅此几种,或可帮助大家理解其现代文学研究的取向,与流行的理论批评迥然有异。
后来,等他读到我关于鲁迅研究的唯一一篇文章,竟然青眼有加,多所勖励,并热情邀我为其担任主编的《斯洛伐克东方研究》(Studia Orientalia Slovaca)杂志撰稿,实出人意外。而我自己,老早也想请其做一访谈,作为“现代文学文献学者访谈计划”的一个部分,奈何乘桴浮于海,既欲为稻粱谋,则琐务缠身难免,且想到是采访一位年富力强的学者,大可不必着急,因此也就一拖而再拖,渐渐敷衍了下来。今年年初,他曾将自己修改完成的关于《神盖记》的长篇论文,投稿《现代中文学刊》,主编陈子善先生一直也想着尽快刊出,但直到前不久,终于才找到一位合适的译者,戮力从事,可惜无法经由其过目审定了。事实上,及至得知自己罹患重病的几个月之前,他还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即将到来的六十岁生日,为此,我们许多人,都替他感到高兴,但包括他本人在内,谁都没有料到,他会走得这么早。
《斯洛伐克东方研究》(本文作者提供)作为欧洲汉学界的中坚、作为以实证主义和文献学取向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代表性学者,冯教授在中国的同事、朋友、学生很多,我自己顶多算是其熟识的后学之一。不过,即便是这样,接到王先生请为撰稿的通知,仍感义不容辞。这不仅是因为冯教授的去世,是研究界的一个重大损失,更是由于,从我个人的情感、认知的角度来说,研究现代文学版本、手稿、目录等等,既非时髦学问,从前悬想海外,尚有一位前辈学者可以请益,使人少感寂寞,从今后却天人永隔,无以为念。世界之大,学林之深,如冯教授者,有几人欤?今追忆诸事,历历如在目前,冯教授却已作古,此情此景,岂是“天妒英才”、“痛悼斯人”寥寥数语所能形容?
怀着这样的心情,我冒昧地写下上面这些话,按照中国人的习惯,聊作心香一瓣,敬献于冯教授的灵前。愿冯教授在天堂得到安息,愿他钟爱的鲁迅研究、手稿研究、现代文学文献研究志业,在全世界范围内继续发展,成为人类文明永续的遗产。
2017年11月15日谨撰于沪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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