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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替儿向学校申请贫困补助,懵懂儿子“唱反调”:我家不穷

王超、罗敏/成都商报
2017-11-16 0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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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长城一家。 成都商报 图

父亲的信

我家贫困

尊敬的学校领导……由于父母均在家务农,加之爷爷奶奶年事已高,常年多病,无其他经济来源,家境贫困,现特向学校申请困难补助。

儿子的信

我家不穷

尊敬的老师,我家不贫穷,我爸爸和妈妈是养猪的,有一个养猪场,交通工具是摩托车,家里爷爷奶奶在屋,我妈只有星期五或星期天才回来,星期一先将我送到学校后,又离开了,我们家里不算贫穷,所以不需要贫困寄宿生的资助。

刘长城瞒着儿子,提前写了一份贫困申请书,准备交给学校,他希望能为儿子争取到一笔补助。这样,儿子“紧巴巴的生活”就可以得到改善。让他始料未及的是,这份提前写好的申请书还未来得及交,儿子也在学校也写了一份申请:“我家不贫穷,我爸爸和妈妈是养猪的,有一个养猪场,交通工具是摩托车……不需要贫困寄宿生的资助。”两份迥异的贫困申请书,被晒到网上后,引起讨论。连日来,成都商报记者多方走访调查,证实这两份申请书都是真实写作的,孩子是广安邻水县某乡镇中学的初一学生。

一场始料未及的风波,就这样降临到这个家庭中。为什么会有这场风波?经过这场风波,这对父子有什么改变?请看报道。

风波之后,父亲觉得儿子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

两份申请

每个周末,50岁出头的刘长城,都会骑着一辆车龄七年的破旧摩托车,从海拔700米的山上赶回20公里外的老家。12岁的儿子,在广安市邻水县某乡镇中学念初一,只有周末才会回家,儿子等着他回去,发放下周在学校住校的“口粮” 。作为父亲,刘长城也想过应该给儿子多拿一点钱。“看到别的孩子都有钱买水喝,他没有,心里肯定不好受。”但他紧接着又叹了一口气,“我哪去找多余的钱拿给他嘛?”刘长城的老婆雷德兰告诉记者,就连这30块钱,也是他们平时省下来的。一个偶然的机会,刘长城听旁人说起,家庭经济条件不好的学生可向学校申请贫困补助。

父亲的申请

刘长城给儿子小恩在学校生活一周的开销算了一笔账:早上吃面3元钱,中午吃饭4元,晚上是学校提供的免费营养餐,一天的生活费是7元钱。除去星期一早上在家里吃饭,周五中午在学校吃免费营养餐,下午放学回家吃饭,儿子一周的必要生活开销是28元,剩余的两块钱可以用来买文具。刘长城宽慰儿子:“如果口渴的话,每次吃完饭,就去喝点汤或者喝水,没必要花钱去买水。”

“如果是以前,多给他拿点零花钱,根本不算个啥。”刘长城事后回想,到山上建养猪场,可能是他这一辈子做出的最糟糕决定。当深山里2700平方米的养猪场建好后,他除了花光家里13万元积蓄,还背上了100余万元的债务。沉重的债务,让刘长城夫妇不得不对家里的每一笔开支都精打细算。

一个偶然的机会,刘长城听旁人说起,家庭经济条件不好的学生可向学校申请贫困补助,一个学期有几百块钱,基本上够儿子一学期生活费。10月12日,刘长城回家后,瞒着儿子,以儿子的名义,写了一份表达家庭贫困的申请书。申请书署名为儿子小恩,时间是2017年10月12日。刘长城把这份申请书小心翼翼地存放在家里,准备等到学校通知学生写贫困申请的时候,就将这份申请书交上去。

儿子的申请

事情并未朝刘长城所预料的方向发展。小恩所在的中学,很快开始摸排学校寄宿学生的家庭状况。班主任老师冯胜梅通知包括小恩在内的14名寄宿生,根据家庭的实际经济情况写一份“贫困寄宿生补助”的申请,学校会根据申请人的家庭实际情况,确定其是否可以享受相关补助。

小恩迅速写了申请书,但他直接拒绝了贫困补助。落款时间显示,小恩的申请书写于10月18日。写申请的时候,小恩还没满12周岁,身高只有1米4左右,目前在广安市邻水县某乡镇上的中学念初中一年级。小恩看人的时候,习惯将眼睛眯成一条缝,除非他将200多度的近视眼镜重新架在鼻梁上。尽管学校距家仅1公里左右,但出于安全考虑,父母坚持让他住校,周末回家领生活费。毕竟,父母平时要在离家20公里外的养猪场忙活,晚上不可能去学校接他回家。

11月12日,小恩告诉成都商报记者,自己是在上个月接到班主任冯胜梅老师的通知后,写下的申请。“喊他们写这个申请,其实是对他们的家庭情况进行一个摸底了解,学校最后会调查了解申请人的具体家庭情况,然后再填写正式的申请表。”冯胜梅当时通知了14名寄宿生,也收回了这14人的申请书。结果显示,有10名学生在申请书中表示家庭比较贫困,希望能得到这笔补助;另有4名学生表示不需要这笔补助,小恩属于后者。

小恩在申请书中表示,他家不贫穷,不需要资助。“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写,他家里的情况我之前听人提起过,父母创业欠了很多债,他每周生活费只有30元。”冯胜梅说,班上其他寄宿生一周生活费一般是四五十元,除了吃饭外,还有余钱可以买水喝,她几乎没有看到过小恩买水。

两种视角

同一个家庭,在父子两代人的申请书中,却有着不同的描述。“真假”贫困申请书风波过后的一个周末,刘长城回到老家,有点哭笑不得地问儿子:“你在学校里连买水的钱都没得,其他同学有钱去买水,如果我们不贫困的话,你会没有钱买水喝?”刘长城不知道儿子是怎么想的,但母亲雷德兰认为儿子还太小,“家里的经济条件,他并不清楚。”

“不贫困”的儿子:

我爸是养猪场老板,还有摩托车

事实上,小恩知道家里欠债的事情,因为他曾亲眼目睹过一群债主冲进猪场找父亲逼债,“当时还有人想要冲出来打爸爸。”但小恩先前并不知道家里到底欠了多少钱。他认为,父亲建有一个养猪场,是养猪场的老板,还有摩托车,自己每周30元生活费,父亲也按时给了自己。总之,从养猪场到摩托车,这些都让他觉得自己的家庭并不贫困。

小恩不喜欢和陌生人说话,刘长城了解儿子的性格,“很内向”。但唯一例外的是,小恩每周末回家找他领取下一周的生活费时,会对爸爸递过去的30元零钞提出“抗议”,“你给的生活费实在是太少了,其他同学一周都是四五十元。”类似的抗议,几乎每周都会在这对父子之间上演,但每一次都以儿子“抗议无效”告终。不过小恩并没有怀疑这30元钱背后的逻辑,他认为父亲不愿意多给,或许是父亲抠门。

猪场中搭建的临时生活用房里,有两间卧室,分别是刘长城夫妻和两个孩子的房间,厕所和厨房在一间屋子里,木板搭成的案板上是炉和锅,一家人就靠这个煮饭吃。没地方写作业,小恩抱了两个树墩,放在门口光亮的地方,一块近四米长的木板横着放上去,两兄妹趴在上面做作业,绰绰有余。山上风大,两个孩子手掌冰凉,但他们不愿去里屋写作业。刘长城说:“把板子放在门口写作业,可以节省电费。”

“贫困”的父亲:

如果我真是他想象中那种老板就好了

“我对不起他们(儿女),真的。”刘长城坐在养猪场靠墙的一个木凳上,将脸埋进两只粗糙的手掌里。五十岁选择创业,刘长城有着自己的“悲壮”:希望能为儿女创下一份家业,将来不像他一样苦。“他们长大了要进城买房子,我那时候连给他们交房子首付的钱都没有,是不是很失败?那时候我都是六十几岁的人了,还能做些啥呢?”刘长城将目光瞥向猪场,这里承载着他最初的希望,但这个希望,如今却成为他沉重的负担。

被逼债的痛苦,一直笼罩着刘长城的生活。家里的每一笔开支,他都必须精打细算。前段时间,儿子跟他提出想买一个箱子带到学校放东西,但他拒绝了儿子的请求。他转念一想,觉得自己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其他娃儿都有皮箱在寝室里放东西,就他一个人放个背篼在寝室里,我伤了他的自尊心。”。

刘长城本来是泥瓦匠,即使在当地打工,每天也能赚两三百元。刘长城的父母已经八十多岁,身体状况一直不好,平时仍然需要种庄稼补贴家用。但家里的具体债务状况,刘城长并没让儿子知道得太多,担心儿子有负担,他只是希望儿子能够好好读书,他经常跟儿子开玩笑,“如果哪天书读不好,就来养猪场打扫猪圈。”儿子听后,小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

10天前,刘长城托朋友帮忙到银行成功贷款10万元,他用这笔钱买回500多头小猪仔。刘长城最近正在四处找电力部门,希望后者能尽快为猪场重新拉一组动力电线,保证猪场正常用电。在刚刚过去的一周,因为无法为猪场取暖,他的小猪已死了十多头。

“如果我真是他(儿子)想象中那种老板就好了。”刘长城苦笑道。

记者探访

10月23日和11月12日,成都商报记者两度来到小恩父子所在的邻水县某镇。当地村委会和周围多人证实,刘家确实“欠了很多债”。他们家的经济情况究竟如何?

是有养猪场 但确实欠款100多万元

刘长城提供的账本显示,建设猪场包括他借的现金、拖欠的工钱、建筑材料费以及银行贷款等,欠款达100多万元。

10月23日,成都商报记者第一次到猪场采访时,曾亲眼见到一位债主开着三轮车,沿着凹凸不平的机耕道开进猪场装走一三轮车车河沙,用于抵还部分债务。刘长城说,他当时正在为如何借钱买猪仔的事情发愁。如果有人愿意将他猪场欠下的债务还清,自己就将猪场转给对方,而自己投入的13万元现金也可以不要。

班主任冯胜梅证实,小恩的父母确实在山上建了一个养猪场,但创业遇到困境,欠下百余万元债务。冯老师说,学校后来通过调查了解到小恩的实际家庭情况后,将小恩也纳入了贫困寄宿生补助的名额。目前,625元贫困补助,已经发放到小恩交给学校的银行卡上。

有关部门:小恩的情况符合资助标准

邻水县教育局负责学生资助工作的冯姓负责人告诉成都商报记者,关于贫困寄宿生补助,全县有40%以上的寄宿孩子可以申请到这笔资助。一般情况,学校会根据孩子的家庭实际情况先进行班级评审,然后是年级评审,最后还会经过学校调查评审,然后经过公示后确定资助名额。资助对象包括孤儿、残疾孩子,家庭遭遇自然灾害、重大疾病的孩子,以及因其他情况突然导致家庭经济困难的孩子。该负责人表示,他也了解过小恩的家庭情况,父母因为创业欠下巨大债务,导致家庭经济困难,小恩的情况符合资助标准。

对于小恩而言,因为这一次申请书的风波,让他第一次知道了家里的经济状况。

风波之后

让刘长城意外的是,自从贫困申请风波之后,他觉得儿子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儿子再没有跟他提涨生活费的事情,还是继续按照之前的标准,每周拿30元钱去学校。刘长城看着儿子心里很难受,“亏欠他的实在太多了”。

儿子的成长

省下买箱子的钱 给猪宝宝取暖吧

成都商报:你们家截然不同的两份申请是怎么回事?

小恩:我不知道,只知道我写的不用贫困补助,后来才知道家里人还写了一份需要贫困补助的。

成都商报:你觉得你们家贫困吗?

小恩:对于我来说,每周30元钱足够,能吃得饱;而对于我爸爸来说,虽然我知道他欠了很多钱,但是每周30元生活费,他从来没有减少也没有赊欠过,所以我认为他拿这30元还是没问题的。

成都商报:那你需要这笔补助吗?

小恩:以前觉得不需要,现在觉得很需要。

成都商报:现在拿到补助了,你会要求爸爸给你增加生活费吗?

小恩:原来想过要,还想买箱子。现在不会了,爸爸可以省点钱给猪宝宝们取暖。(小恩为化名)

教育专家

无论是贫是富

都可好好沟通

21世纪教育研究院副院长熊丙奇表示,关于孩子财富观的教育,家长其实应该采取正确的引导,而不是因为担心孩子的心理负担瞒着孩子,这往往会让孩子产生错误的印象,会觉得自己家庭条件很好而感到骄傲,或者是因为家庭经济条件不好而感到自卑。孩子长大了,他们能够理解父母,不管家里的经济条件怎么样,其实可以通过好好的交流来引导孩子,比如说,如果家庭经济条件可以,要告诉孩子,这些财富是父母靠努力打拼攒下来的,而不是孩子的财富,每个人都需要靠自己的努力劳动去获取财富。如果家庭经济条件不好,也可以告诉孩子,这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这毕竟是靠着自己的努力在生活。正确的沟通引导,可以培养孩子养成吃苦耐劳的品质。

(原题为《“真假”申请书 父子“唱反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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