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男性能免于“油腻”吗：韩剧中男神形象的演化

根据本月初披露的《世界经济论坛2017年全球性别平等报告》，韩国性别平等状况在报告所覆盖的140多个国家中位列第118位，在东亚三国中处于垫底的位置。这样一个存在广泛且严重的性别不公的国家，却以擅长为女性观众塑造理想的男性形象著称。

作为韩国影视作品中最成熟、影响力最广的一个类型，韩国浪漫爱情电视剧通过塑造英俊潇洒、才华横溢、痴情专一、绅士有礼的男性角色，成就了无数影视明星，并在全球范围内俘获了无数女性的芳心。2013年到2016年间，韩剧在国内的影响力和热度达到巅峰，流行韩剧中的男主角频频成为中国观众心目中的“国民老公”。无论是厕身社会精英阶层的青春欧巴、成熟睿智的大叔，无论是纤细的花美男还是当下“脱衣有肉、穿衣显瘦”的流行款，都呈现出一种与“油腻猥琐”截然相反的干净清爽形象。韩剧通过对类型化题材作品的反复创作，完成了性别的表演性生产，反映了韩国男性气质不断演化的过程。

从上世纪九十年代末“韩流”最初兴起至今已有二十年的时间，韩剧的题材和风格在变，目标收视群体却始终不变：女性。时至今日，韩剧的主要题材仍然是集中于居家生活和情感生活两个领域，这两个领域通常被视作是“女性化的”，是不值得被严肃思考的——这也许就是男性不乐于承认自己“肥皂剧观众”身份的原因。韩剧观众被默认为是女性，韩剧编剧绝大多数也是女性，韩剧成了一个一部分女性为另一部分女性编故事的女性空间，在这个虚构的、理想化的空间中，女性的意志和审美旨趣变化对男性气质的塑造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在“韩流” 兴起的头几年，韩国电视剧中的男主角以霸道总裁类型居多，无论这些男性角色从事何种职业，他们都无一例外地在男女情感关系中处于主导性、优势性地位。这一时期的女主角多数处于经济上和情感上的弱势，这些灰姑娘们往往出身贫寒、从事行业内的初级工作，与男主角存在着巨大的阶级鸿沟，在精神上保有善良隐忍的传统美德，情感生活在甜蜜与不安之间来回徘徊。

“霸道总裁爱上我”的故事成为主流之时，时值亚洲金融危机爆发，经济环境不景气，突如其来的经济危机导致了家庭的崩解，父权危机得到了韩国社会的广泛同情。作为维护社会主导意识形态的重要手段，这一时期的大众媒体在塑造男星角色时带有强烈的儒家父权色彩，传统韩式儒家（선비）男性气质通过电视剧中女性对男性的爱慕表达而获得推崇。

在这场金融危机中，女性职员成为企业内部结构调整的首选牺牲品。金融机构女性职工解雇律最低为75.5%，最高达95.5%，从事其他行业的女性同样不好过，大量被职场排斥的女性无奈回归家庭。受危机影响最为深刻的女大学生率先行动起来，呼吁政府和社会正视女性的不正当解雇、建立失业保障制度。这种要求保障经济状况和性别权益的活动逐渐走向政治化，要求提高女性在政府机构和公共部门的参与率，反对性别歧视。韩国女性团体为促使政府兑现有关女性问题的承诺，即在2002年实现女性在政府各机构的参与率达到30%这一目标，付出了不懈努力。女性自身权利意识的提高也反映到大众文化层面来。

2002年，韩国KBS推出年度赚泪大戏《冬日恋歌》，男主角深情又悲情，文质彬彬，风度翩翩，温文尔雅，配合浅色低饱和度着装，营造出一种如玉公子的感觉。这个角色身上留有传统儒家男性气质的印记，但比照金融危机时期，那种尊卑有别的男权色彩已经有所缓和。

凭借《冬日恋歌》的大获成功，男主角的饰演者裴勇俊红遍东亚，一时间风头无两，但并不意味着无往不胜。2003年裴勇俊推出的转型之作电影《丑闻》，其中突破性的大尺度出演并没有获得观众的广泛认可，次年裴勇俊面向日本推出主打肌肉硬汉造型的首部写真集《像THE IMAGE》，再次遭遇失败，热度迅速减退，风光不再。逐渐从金融危机的打击中走出来的亚洲女性通过这次打击开始对传统的儒家男性气质提高警惕，这种压迫性的、坚持男尊女卑思想的儒家父权男性气质逐渐成为韩剧表现中老年男性守旧土气的标志性性格特征，从一度令女性为之倾倒的“儒气”沦为韩版“油腻”。

儒家父权男性气质被淘汰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西方式的、杂糅了孩子气与男人味的现代男性气质。这种新型韩国男性气质雏形出现在2004年韩国KBS电视剧《浪漫满屋》的男主角身上。韩国演员兼歌手郑雨薰(Rain)饰演的男主角李英宰充满了美国街头风格，有着孩子气的面孔和年轻的、强壮的、线条感强烈的男性体征，通过展示线条柔和、皮肤白皙干净的面孔体现孩子气的柔意，通过体征体现出自信果断的男人味，用前者平衡了后者因刚性过度而带来的威慑感，刚柔并济，巧妙地实现了“男孩子气”和“硬汉风”的平衡。

韩剧《浪漫满屋》剧照。

朝鲜战争之后，韩国受到美国文化的深刻影响，美国浪漫爱情故事片中塑造的男主人公大多以白人男性为主，他们深情绅士、风趣幽默，与韩国本土传统儒家文化男性气质相比更具性别平等精神，更加尊重女性的独立意志，同时还会分担家务。但韩国女性追求的并不是真正的白人男性——作为全球为数不多首都驻扎外国军队的国家，与驻韩美军有关的丑闻屡见不鲜——韩国女性追求的是现代性的两性平等观念，这种观念最终融入了女性对于理想化男性气质的想象中，男主角皮肤变得更加白皙、身材更为高大、性格更加阳光。

值得注意的是，《浪漫满屋》塑造的韩国男性气质新版本并没有马上占据绝对优势，当时引导男性气质主流的是少女漫画式的形象。这种形象最初源自韩国文化产业的年轻化和娱乐化，漫画式的浪漫爱情故事情节风趣、表演夸张、节奏轻快，契合当时产业的发展潮流。同时，少女漫画式的故事也符合处于性别不公压迫之下的女性深层次的心理欲求。

少女漫画的历史是与雌雄同体的历史同时期展开的，性别身份的越界是少女漫画中的重要题材，除了美少女和外貌女性化气质更为明显的美少年，美少年和美少年的情感故事也是漫画故事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少女漫画中性别形象是暧昧而多样的。2004年韩国的热门电影是改编自可爱淘轻小说的《那小子真帅》、《狼的诱惑》，2005年出现了以妖艳美少年为主角的《王的男人》，2006年热门电视剧是虚构韩国皇室生活的《宫》，2008年出现了宫廷美少年禁断恋情电影《霜花店》，2009年热播电视剧是美少女假扮美少年与美少年相恋的《原来是美男啊》……

韩剧借助对少女漫画的情节展示创造了更加丰富多样的性别形象，这些中性化的甚至带有雌雄同体色彩的男性形象诞生于空想世界中，在半空中完成对现实世界的映射：在现实世界的性别制度中，女性长期处于不利地位，容易遭受来自社会的盘剥与压迫，因而产生了对自我性别的恐惧和厌弃，现实社会因性别不公的广泛存在已经没有太多值得留恋的东西，只有通过幻想性别越界消除差别、颠覆性别差异，才能寻求到心灵的解脱。少女漫画式的情节是性别不公的现实社会中女性掀起革命的一种手段。

鉴于消除生理性别的差异在现实生活中是很难实现的，少女漫画本身也可以被视为一种科幻作品，日本文化研究者甚至将之称为性别科幻作品（Sexual Science Fiction)。为了回避对现实状况的反映，漫画感强烈的韩剧通常会将主角设置为超能力者，可以穿越时空，甚至干脆设定为外星人。最典型的例子是2013年SBS电视太的韩剧《来自星星的你》，带有典型社会精英男性特质的男主角都敏俊（金秀贤饰）就是一个和韩国女明星谈恋爱的外星人。幻想的成分越高，意味着对现实问题的回避程度越高，对现状的逃离欲望越强烈。这种情况仍在持续，2016年底创下韩国有线台tvN收视纪录的韩剧《孤独又灿烂的神：鬼怪》讲述了变成鬼怪的古代将军与现代少女的恋爱故事，时下热播的SBS韩剧《当你沉睡时》中男女主角和对女主角抱有好感的男二号都有超能力。

从千禧年之初持续至今的漫画式韩剧风格，从一个侧面反映了韩国性别不平等情况在进入新纪元后并未得到改善，从另一个侧面也可以被视为是女性群体对性别平等社会的设想。不同于少女漫画抛却生理欲望、杜撰出可供少女藏匿自身生理性别的居所的深层诉求，韩剧中的生理欲望并没有成为被抛弃的对象，反而在近两年被摆到台面上来。2016年KBS电视台韩剧《太阳的后裔》中，饰演男主角柳时镇的宋仲基在镜头中赤裸上身，面向观众展示胸部、核心和手臂肌肉线条，同年播出的金宇彬主演的《任意依恋》、孔刘主演的《孤独又灿烂的神：鬼怪》都出现了赤裸上半身的镜头，今年十月新上档的十部韩剧中有五部出现了主要男性角色赤裸上半身的场景。这些展示男性身体的场景显然是为女性观众视淫之欲求服务的。当下，韩剧正在通过塑造新的男性形象来重塑女性视角中男性气质的新版本，这个版本看上去酷似2004年《浪漫满屋》中郑宇薰提供的版本，孩子气的脸孔搭配性征鲜明的身材，刚柔并济，但这种“酷似”并不代表着当下韩国男性气质对新千年初进行了复刻。

2016年韩剧中出现的部分男性主要角色赤裸上身镜头。

事实上，当下的这种男性气质是韩国城市化进程进入成熟期后，崛起的中产阶级生活趣味变化的结果。健身风潮的兴起使得好身材的男性变成了一种普遍的社会景观。韩剧在移植这种景观的同时也影响着这种景观。由于依靠韩剧进行宣传商品的制造商、广告商的介入，韩剧中走出的理想男性气质模板经由铺天盖地的广告进入每个社会成员的视野中，垄断了社会对男性气质的定义权，成为韩国男性气质塑造的首要指南。通过消费主义的介入，韩剧中的男性形象突破了为女性观众提供视淫的局限，成为在广泛意义上塑造社会男性气质的引导工具。

遗憾的是，尽管韩剧越来越多地增强了对现实问题的观照，本质仍然是造梦，通过与消费社会的合力，韩剧或许可以引导现实中的男性正视儒家男权思想中的“油腻”成分并塑造更清爽的自己，但并不代表能够引导社会正视并解决现实中的性别不公问题。大量的、浪漫的韩剧为现实中碰壁的女性提供了精神上的逃避空间，在这个虚构的空间中，浪漫主义又为性别不公罩上了一件难以击破的防弹衣。韩剧男性气质在“进化”，而现实中的性别平等状况却在持续后退。而现实一日不解决性别不公的问题，韩国浪漫爱情电视剧就一日不能摆脱“情感色情片”的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