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掠夺：西西里岛何以变得不可治理

今天，造访西西里的任何人都能看到巴勒莫富丽堂皇的宫殿，却看不到城市其他地方几乎被遮盖的贫穷，也不会注意到墨西拿由瓦楞金属小屋组成的贫民窟，以及垂死的内部城市。在这座岛上，席卷意大利大部分地区的危机被放大了。有超过五分之一的适龄劳动人口失业，接近一半的岛上居民要么一贫如洗，要么处在贫困的边缘。西西里看上去很丰饶，然而正变得越来越落后。这个部分自治的岛屿，古时候曾是“大希腊”的一部分，如今也被视作“意大利的希腊”，是这个国家的问题儿童。

柠檬花每年在这片土地上盛开四次，充足的阳光照耀着世界文化遗产、希腊神殿、拜占庭壁画、阿拉伯艺术、沙滩和米其林星级餐厅。

西西里，天堂的剪影。

但接下来我们要谈一谈统计数据，有超过五分之一的适龄劳动人口失业，接近一半的岛上居民要么一贫如洗，要么处在贫困的边缘。西西里看上去很丰饶，然而正变得越来越落后，不仅比不上工业化的意大利北部，甚至比不上意大利南部（Mezzogiorno）的其他地区。这个部分自治的岛屿，古时候曾是“大希腊”（Magna Grecia）的一部分，如今也被视作“意大利的希腊”，是这个国家的问题儿童。

11月5日，西西里人投票选出一个新的地方政府，将胜利亲手交给中右翼候选人尼洛·穆苏梅奇（Nello Musumeci），他依托的是包括前总理西尔维奥·贝卢斯科尼（Silvio Berlusconi）的意大利力量党（Forza Italia）在内的三党联盟。反建制派的“五星运动”（Five-Star Movement）紧随其后，而前总理马泰奥·伦齐（Matteo Renzi））的政党——中左翼的意大利民主党名列第三，这对于该党在明年春天的全国选举是一个坏兆头。

但是，根据作家皮特朗格洛·布塔福科（Pietrangelo Buttafuoco）的说法，未来谁来掌管西西里的悲惨命运并不重要。布塔福科声称，该地区“由于预算赤字、高失业率、年轻人的大批流失以及比战后时期还低的价值创造，已经变得不可治理，更别提腐败、犯罪和饥饿了，所以必须采取强制措施。

事实上，现在造访西西里的任何人都能看到巴勒莫富丽堂皇的宫殿，却看不到城市其他地方几乎被遮盖的贫穷，也不会注意到墨西拿由瓦楞金属小屋组成的贫民窟，以及垂死的内部城市。在这座岛上，席卷意大利大部分地区的危机被放大了。

黑手党的土地

西西里是黑手党的国度，没人比尼诺·迪马特奥更清楚地意识到这点（Nino Di Matteo）。这位56岁的检察官是意大利最濒危的人，因为科萨·诺斯特拉（Cosa Nostra，意为“我们自己的事”，意大利三大黑手党势力之一，译者注）要他的命。过去23年里，迪马特奥一直受到全天候的保护，42名警官轮流值班保障他在巴勒莫的安全，他们肩扛冲锋枪，迪马特奥走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迪马特奥在罗马也有保镖，今年夏天他被调往那里，但还会回西西里过周末，更重要的是，他仍是西西里一宗审判的检察官，这是他特别投入的一个案子，调查上世纪90年代政府包庇黑手党成员的程度。

这天下午，他乘坐车队前往巴勒莫。一个先遣队检查了预定路线，几分钟后三辆吉普车和迪马特奥的豪华装甲轿车跟上。这款车的功能一般只在饱受战火蹂躏的地区出现：装备了干扰发射器以防遥控引爆。据称，黑手党的高层领导们已经签署了几份刺杀检察官的协定。根据窃听的谈话内容，他们想看到他“绕过拐角”的时候“像金枪鱼一样”被屠宰。据称，已有约150公斤炸药被运往巴勒莫。

“我被剥夺了所有的生活自由，”检察官到达他的办公室后说，“在早上开门之前，我必须先通知我的护卫。我觉得我好像不能呼吸了，我很想一个人去散步。”他活得就像个头顶悬赏的惯犯。

尽管血淋淋的尸体躺在巴勒莫街道上的日子已经远去了，但与黑手党的战斗还远未结束。西西里的科萨·诺斯特拉只是转换了策略，与其真刀真枪与政府硬碰硬，不如渗透它。当它投资于合法经济时，它对社会的影响更大了。

“黑手党的根在南部，但它在北部赚得盆满钵满。” 莱奥卢卡·奥兰多（Leoluca Orlando）说。这个大个子是一名律师，现任巴勒莫市长，在20世纪80年代的时候就跟今天的迪马特奥一样，在科萨·诺斯特拉的猎杀名单上名列前茅。距离他第一次当选该市市长已经32年，但奥兰多仍在为一个不同的巴勒莫而战——政治透明、公共精神和对有组织犯罪的抵抗。他在市政厅挂了一个横幅：“巴勒莫支持迪马特奥。”这是一个勇敢的举动，毕竟在这座城市里，闭嘴才能更安全地活下去。

在他的办公室里，奥兰多说，西西里的大都市是”欧洲土地上的中东城市，不像法兰克福，反而更像的黎波里。”但这位在海德堡求学并在巴黎生活过的市长想要改变这一现状，怀着这个目标，他于今年夏天再次参选市长并取得胜利。他想要让巴勒莫成为“岛中之岛”，成为毫无变革可能的西西里的一个例外，“这是我们唯一的生存机会。”

所有意大利黑手党组织的收入约占该国国内生产总值的十分之一。如果把卖淫和毒品交易也算作GDP的一部分，黑手党所占的份额可能更大。在社会和地方经济中有组织的犯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根深蒂固。科萨·诺斯特拉甚至向拍摄西西里黑手党题材的电影摄制组出租车辆牟利，还有电影工作人员吃的三明治，黑手党也分一杯羹。

“我认为黑手党是意大利的首要问题，即便没有尸体，”检察官迪马特奥说，“他们的手腕和金钱扩张到合法经济，损害了我们的民主。”

在巴勒莫市中心，他的房子就像在巴格达或喀布尔等恐袭高发地的外国大使馆一样受到严密的保护，而他也目睹了发生在自己门外的事情，迪马特奥的街区属于一个黑手党家族的领地，这里的商家对保护费的要求心知肚明，黑手党会说：“如果您还满意，我会在复活节或圣诞节派人去拜访您，而您可能会以您的方式赠送给他一个小礼物。”

对于迪马特奥所在街区的酒吧老板而言，这个“小礼物”相当于每年减少6000欧元（约合6960美元）的收益。许多商家无力支付保护费，还有一些不愿意继续支付保护费。“再见，皮佐”（Addiopizzo，意为“再见，保护费”，译者注）组织发放的贴纸如今出现在巴勒莫及周边超过1000家商店的橱窗上。这一组织鼓励消费者前往拒绝支付“皮佐”的商家消费。

在西西里，打击有组织犯罪的斗争中有一些重要的榜样，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检察官乔瓦尼·法尔科内（Giovanni Falcone）遭遇炸弹袭击身亡25周年的纪念。法尔科内和他的同事保罗·波塞利诺（Paolo Borsellino）最终促成了对数百名黑手党头目的审判，这些黑手党老大们总共要在监狱服刑2665年。波塞利诺后来也被谋杀，迪马特奥在守夜活动中为其抬棺。

2013年一系列审判在最严密的安保下进行，此后，迪马特奥就在同样的“地堡”中为生命而战。他和他的同事目前正在起诉一件引人注目的案子，在这个案子里，意大利政府实质上坐在了被告席。检察官的目标是证明从1992年开始政客和公务员向黑手党做出了让步以结束流血事件。

换而言之，骄傲的意大利共和国向大屠杀的凶手屈服。

迪马特奥确信，托托·里纳（Totò Riina）等黑手党的老板们与政府代表达成了一项协议，这一共和国的原罪必须得到解决。他说：“如果政客，以及警察和情报部门的成员充当的黑手党的中间人进行敲诈勒索，”他说，那么，公众，尤其是那些遇害者的家人有权了解真相。

对许多西西里人而言，迪马特奥是一个英雄和希望的源泉，这显然是对当权者的一种愤怒。有时候，当摄像头被关掉的时候，意外的邮件就会直接送到他的案头，包括”威胁的信件，目的是表明他们知道我在哪儿。”

迪马特奥在巴勒莫的家受到42名保镖的保护，地址就在电话簿上。没有人觉得有必要删除电话簿上这一条目。

势不可挡的移民外流

西西里是移民外流之地。这个岛屿的移民率居意大利之首，七个西西里人里就有一个生活在国外。阿格里真托省受影响最大。这里是“神殿之谷”所在地，临海有2500年历史的希腊圣所，这是西西里五个世界遗产之一。

然而最近外国游客业务下降了超过三分之一。神殿考古公园主任朱塞佩·帕瑞罗（Giuseppe Parello）说，西西里岛是一颗需要被拂拭的宝石。2016年，他在康科迪亚神殿（Concordia Temple）的基础上建造了一个谷歌营（Google Camp），为企业高管和约旦女王、女演员安吉丽娜·朱莉（Angelina Jolie）等宾客提供豪华工作坊。

想象一个优雅的男人站在巨大的多立克神殿废墟中谈论他的计划，帕瑞罗提出了在西西里人的标准里多得不寻常的想法：“像西西里这样的工业沙漠，我们需要给年轻人一个留在这里的机会。我们西西里人热爱我们的土地。”

但岛上年轻人失业率高达57%，有些事情不可避免。自上任以来，帕瑞罗已经使公园收入翻番，并通过出售诸如葡萄酒、橄榄和杏仁等本地产品创造新的收入。根据主任的说法，至今困扰西西里的“快餐旅游”让这个岛屿的世界遗产注定保持现在的样子：“沙漠中的大教堂。”

说着这些话，他钻进自己的轿车，开往阿格里真托外的工业荒地，这里几乎没有人，充斥着仓库和废弃工厂的景观。15公里后，帕瑞罗停在位于阿拉戈纳的住所。

阿拉戈纳，曾是硫磺工人之城，比意大利其他任何城市都更容易受到移民外流的影响。在官方统计的17954人口中，大约有一般居住在国外。过去，外出打工的工人们常常给家里寄钱，把房子再加盖一层，但现在许多建筑已经完全或部分空置了。在经济繁荣时期，居民们给每个孩子建一层楼，但现在孩子们不再回阿拉戈纳了，西西里已经不能再给他们提供什么。今天，房子的底层被老人们占据，而鸽子们则占领了楼上。

这座城市还有一所中学、三家药店和几家酒吧，以及罗马街（Via Roma）上的一家酒店。数十名来自撒哈拉以南非洲的难民被安置位于广场的纳斯利公爵（the Duke of Naselli）的旧宫殿里。

尼诺·塞维罗利（Nino Seviroli）是这个垂死城市的记忆。这位歌手、演员、无政府主义者和慈善家是这座城市的图书管理员。他的歌曲是关于阿拉戈纳的历史。塞维罗利说，当一个人别无选择的时候只能移民，但并非所有的变化都是损失，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他将他的菲亚特汽车驶向硫磺矿坑、空荡荡的熔炉和高耸在城市上空的准备爆破的塔楼。

上世纪60年代最后一批矿井关闭后，矿工们搬到了欧洲北部的煤田，而塞维罗利也带着他的吉他离开了。他在比利时与雅克·布雷尔（Jacques Brel）一起做音乐，在罗马的安德里亚·卡米里（Andrea Camilleri）的指导下表演，开始了解世界的其他部分。从那时起，他就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挑剔西西里的步履蹒跚。

“我们有硫磺矿、保护区、诺贝尔奖得主和希腊神殿。我们有一些展现给自己的东西，然而发生了什么呢？几乎什么也没有。”塞维罗利说，“这座城市将不复存在，因为对于任何有一技之长的人来说，移民不是一种选择，而是一种必然。”

天堂掠夺

西西里可能是黑手党与移民外流之土，但它也是牛奶与蜂蜜之地，至少对于绰号“墨西拿之王”的弗兰坎托尼奥·吉诺维斯（Francantonio Genovese）而言便是如此。今年1月，他因纠集犯罪组织、洗钱和欺诈被判处11年监禁。据称，吉诺维斯和他的妻子、姐夫和嫂子骗取了数百万用于职业培训项目的欧盟资金。起诉书提到“完全捏造的服务和造假虚高的发票”，以及前所未有的毫无悔意。“他们认为自己可以逍遥法外，”检察官写道。

吉诺维斯的故事折射出很多西西里的现实，以及这个“天堂”是如何被洗劫的。它说明了普通人的无能、政治阶层的贪婪和世袭统治的权力。吉诺维斯的父亲是一名参议员，他的叔叔在罗马担任了八届内阁部长，吉诺维斯本人是意大利议会黑手党调查委员会委员。检察官在起诉书中写道：“在政府或权力走廊中，没有任何地区、任何空间、任何角落是吉诺维斯没有染指的。”

但是，弗兰坎托尼奥·吉诺维斯并没有被关在墨西拿的加齐监狱（Gazzi Prison）中，他只在那里待到了审判前。事实上，他现在正站在意大利议会的酒吧柜台前，点了茶、羊角面包和橙汁，度过作为人民代表的另一天。吉诺维斯已经换过七次政党，最近离开了伦齐的民主党，加入贝卢斯科尼的阵营。他被允许占据意大利众议院所在的蒙特奇特利欧宫的第536号席位，参加辩论，在上诉审判结束之前还能继续从议会领工资。在意大利的最终判决里，腐败犯罪几乎总是遭遇法律的局限。

很难说吉诺维斯是否感到罪过，或者计划放弃议会席位。他拒绝以当面、电话或书面等任何形式回答问题。

这个政客被指控逃税1600万欧元，逃税是西西里的一项国家运动。自2006年意外，税务部门已经累积了520亿欧元的未支付税款，这一金额相当于该岛3年预算。在一次重大突击行动中，调查人员从逃税者手中没收了以下豪华车辆：33辆法拉利、119辆保时捷、49辆美洲虎、17辆玛莎拉蒂、两辆劳斯莱斯、3辆凯迪拉克、4辆悍马和一架私人飞机。

除了缺乏收入，西西里还面临膨胀的政府开支。该岛的公务员花费是更大、更富裕的伦巴第地区的六倍。自1948年以来，西西里一直享有特殊地位，从罗马得到慷慨的补贴，享有广泛的政治、文化和经济自治权，这导致了臃肿的官僚机构和政客享有慷慨的福利。在参加当地议会的五次会议后，巴勒莫的一名议员为自己挣得了余生每月享受2000欧元的薪水。在债务缠身的意大利，西西里的特殊地位是在宪法上无懈可击地鼓励了碌碌无为。

政客吉诺维斯否认了所有的指控，目前他正面临新的指控，他在家乡梅西纳发展了一个类似黑手党的体系，将小型的公共合同拿出来交易以换取选票。据称，三个月的合同能够为吉诺维斯和他的人换取10张选票。

在吉奥斯特拉区（the Giostra district），1908年地震受害者的后裔住在简陋的棚屋里，周围是马厩和圣母神龛，吉诺维斯阵营赢得了高于平均水平的选票。根据检察官的说法，一些选民“非常绝望，一袋食品”足以收买他们的选票。在2012年举行的民主党初选中，吉诺维斯是全意大利得票率最高的候选人。从吉诺维斯位于墨西拿北部的豪华海滨别墅里，可以欣赏对岸大陆的景色。一个大型公共项目——3.3公里长的跨海大桥将把古怪的西西里岛和大陆联系得更加紧密，跨过从荷马时代起就笼罩着传说的海峡，从大陆一直延伸到吉诺维斯的庄园附近。

有传言称建筑成本高达80亿欧元，它同时也象征着弥合两岸之间深刻的鸿沟，西西里人管对面叫“欧洲大陆”。但是这个项目是半个世纪前的讨论话题，并在1971年得到了议会的批准，却并没有取得任何进展。“墨西拿之王”吉诺维斯并不介意，他的家族控股公司从墨西拿海峡的渡轮业务中赚取的收入数以百万计，但它同样也会在价值数十亿元的悬索桥项目中大捞一笔。

虽然不太可能被送进监狱，吉诺维斯还是未雨绸缪地做了善后安排。11月5日，他21岁的儿子路易吉（Luigi）代表贝卢斯科尼阵营当选为西西里议会议员。年轻的吉诺维斯第一次亮相的时候说，他为他的父亲感到骄傲，并打算继续他的脚步。

（本文原载于2017年11月10日德国《明镜周刊》网站，卢南峰编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