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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地上海 | 街铺故事:此刻她更想握紧的,是安身立命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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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李枭银
编辑:林子尧
剪辑:丁祺尧
【编者按】
2022年春天,上海因疫情按下了暂停键。在过去两个多月的日子里,我们重新凝视着这座城市,回想着曾经置身其中的路,未曾发觉曾经平常的感受竟如此珍贵。经历了隔离的日子,我们终于重新行走在这片土地上。周遭一切恍惚得不真实,熟悉又陌生。也许,我们未曾真正认识过这座城市。
“旧地上海”是澎湃镜相与复旦大学、上海大学两所高校的中文系同学联合开展的城市写作计划,旨在深入探索上海小众的角落,理解在这座城市边缘的普通人生活。
江巧的铺面开在聚丰园路的中段,往左面朝刚要拆除的沃尔玛,往右头抵破旧的生活广场。一间十二平米的小店,挤着她和几百件她赖以为生的女装。距离她身无分文初到上海,已整整二十年。
第一站
二十年前,江巧刚满十八周岁。刚刚毕业的她不知何去何从,想起在宝山打工卖菜的父母,最后草草决算,收拾行李坐上大巴,孤身一人直奔上海而来。
零三年的上海宝山到处都是厂子,江巧如初生牛犊,在钢铁森林里讨生活。各种流水线车间,还有大大小小的饭店卖场,什么能挣钱,江巧就做什么。她干活利索,动作勤快,年轻的血汗钱被她装进腰包,再递给父母。上工的疲惫和同事的排挤都不少,她通通没跟人说,将委屈藏进肚子里,只闷头去干。技术不行,她就学;条件不行,她就换。稚嫩的她深信不疑,挣钱才是在这座城市站稳脚跟的安身之本。
如蝼蚁般的日子这样捱了两年后,江巧的最后一任老板打算收店离开上海。临走之前,老板往她手里多塞了两千元,鼓励她去创业:“你年轻,能干又热心,难道打一辈子工吗?”这话听得江巧心里热烘烘的,仿佛心底有簇火苗突然间窜开了。江巧左思右想,拿着这两年攒下的积蓄,连同那两千块钱,在宝山大华风风火火地张罗起了自己的生意。她在眼花缭乱的商品里选择了服装,成本相对来说少些,一个女孩子打理起来也能得心应手。但最重要的是,满足了自己幼时的一个小小私愿。
十八岁以前,江巧大多一个人住在老家平房里。父母在上海打工卖菜,挣不了什么钱。小时候家里穷,压根没有新衣服的概念。旧衣服缝缝补补,拾拾捡捡,从亲戚家来,到亲戚家去,碰上件颜色好看的都能开心好几天。有身好看的衣服,是她在野蛮生长的过程里面,唯一一件耿耿于怀的“小事”。谁也没有想到,这件不足道也的“小事”,多年后承载起了江巧对于生存与未来的热望。
不想被别人看不起
服装店门口
江巧起家的服装铺开在大华一个破旧的卖场里。单薄的三合板和不锈钢框架搭起的一个摇摇晃晃的小方格,就是她心目中伟大事业的雏型。二十刚出头,她一身干劲。打理店面、进货、上货和卖货,全部由她一个人包揽。她无暇顾及其他,一心一意想着把生意做好做大。“赚钱!让自己过得好!活得有骨气一点……不想被别人看不起……”
可好景不长,零八年下了一场暴雪,江巧的服装铺连同大华的街面一起,被压成了一摊雪墟,全部塌了。本就不算牢固的三合板结构在雪地里显得格外狼狈,江巧心焦如焚,硬着头皮在这条无名的城市裂缝中找寻新的出路。她东拼西凑,艰难地将铺子搬进了聚丰园路上刚开没两年的沃尔玛商场。
商场里规整很多,不像之前的街面,水泥地、露天棚。可随之而来的压力,也悄然间增加了。服装店仍然不大,撑起来并不算事小。来买衣服的人什么样的都有,有时候碰到些难缠的客人,大半天的时间都在试试换换里打发掉了。她捧着笑脸递上一件又一件衣服,然后再一件一件拿回来重新再挂好,到最后只能硬着脊椎歪在衣架上,看着客人两手空空的走掉。天气炎热的七八月份,隔壁的上海大学放假,旁边的小区百姓也不愿逛街,商场里人少的可怜,有时候一连大半个月都见不到一单生意。江巧一个人从早到晚坐在店里,腰硬得发僵,屁股坐得发痛,怎么活动都没用。
江巧一周进一次货,要在工作日的清晨爬上最早的公交,才能收到最好的货。她手里捏着大大小小的蛇皮袋子,在充满纤维布料味道的衣物批发市场里,来来回回地搜索品质优良、价位合适、款式好看的服饰。等忙活到傍晚,再拎着大包小包的衣服坐上回程的公交,头脑晕晕地发沉,掌心被勒出紫色的纹路,也不敢丢松半分。夜色中,公交车内人头攒动,偶尔从前方露出几分星光。江巧摇摇头,将疲惫丢到脑后,数年如一日,仍昂首挺胸,一个人阔步向前。
江巧将这种坚韧与乐观,看作是自己与生俱来的天赋。小时候爸妈带着哥哥奔赴上海,留她一个人在老家上学。没有家人的陪伴,江巧用自己假期打工挣的钱买了一个小收音机,用音乐来疗愈孤独。哪怕是在上课的时候,她偶尔也会把收音机藏在桌洞里,插上耳机。白色的耳机线从校服外套的下摆一路向上攀爬,在左手的袖口处探出头来。江巧用左手托着脑袋,舒缓而深情的声音便落在耳边:“鱼儿鱼儿鱼儿慢慢游,进退不由我,追求没有尽头……”若不幸被老师发现,江巧也毫不在意,顶着老师怒气冲冲的目光,意气风发地走出教室去门口罚站。不上学的时候,她独自一人住一间狭小的平房,一日三餐可着一锅白粥喝。那时老家还很乱,街溜子在路上到处走,有几个可恶的还会来敲她的门,嘻嘻哈哈的很吓人。每天天一黑,江巧就拿凳子横七竖八地把门堵得严丝合缝,钻进被窝捂住耳朵,不吭声也不回应,一个人捱到天亮。或许就是凭借着从那时养起来的孤勇劲儿,江巧才有这能耐靠着自己个儿,扒着上海的边沿站稳了脚跟。
归处即来处
服装店内部
一眨眼十几年过去,江巧已三十过半,事业在打拼中渐渐有了起色,她才缓过神来,发现身边的朋友都已经纷纷结婚生子,只有她仍孑然一身。年轻时的江巧无暇顾及恋情,她每日奔波劳碌于生意上的琐事,在天黑下班后就去KTV里唱歌听音乐,丰富却又单调的两条线勾勒出她全部的日常。江巧在日复一日的生活里意识到,作为异乡人的她,尽管可以通过奋斗获得一时的驻脚之地,却始终无法在上海拥有一个精神上的归宿——家。
恰逢其时,江巧和一位朋友久别重逢。眼前的男人为人体贴,和她一样来自安徽寿县。十八岁江巧刚来上海时,在菜场帮衬父母,他就在百米开外的另一个摊点,同样帮家人看顾。十年过去了,记忆中那个痞里痞气的男孩子已变得成熟稳重,值得托付。二人知根知底,相恋半年有余,牵手走进了婚姻殿堂。结婚以后,江巧和丈夫在老家买了婚房,房贷成为她奔赴下一程的压力和动力。对于江巧来说,脚下这条闯荡多年的路终于找到了方向,只是未能让她停留在这座梦一般的城市——上海。但尽管如此,江巧已在新的寄托中感到些许释然。
二零二零年,疫情蔓延至全国各地。人们闭门不出,生意一下惨淡下来。在这个艰难的时间段里,江巧有了身孕。她干脆选择关店停业,留在家里安心养胎。腹中胎儿的到来,让这个刚刚组建没多久的家庭沉浸在幸福之中,也让江巧的内心愈加感到充盈。在丈夫眼中,从前那个干练独立的女孩变得粘人起来,时不时就给她发消息,像个小朋友一样。整个疫情期间,她待在家里什么都没做,将服装店的生意抛在脑后,像是给自己放了一个长假。直到夏日来临,她赶回老家备产。
回忆起生产的那一天,江巧最害怕的便是进产房的那一刻。那是夜里两点钟左右,丈夫被拦在手术室外,她再次孤身一人登上“战场”。因为身体原因,江巧选择了剖腹产。她还记得躺下的时候,瓶瓶罐罐在头顶上挂得满满当当,有一根细长的软管从后背扎入脊髓,未知的恐惧填满了她的胸腔。幸运的是,生产过程还算顺利。一个小时后,江巧和丈夫迎来了一个可爱的小闺女,她也收获了一个新的身份——母亲。小闺女的性格很像她,倔强又好奇,一点点大的身子总能惹出不小的动静。半岁多的时候就成天挥着肉乎乎的小手臂,嘴巴里咿呀咿呀,生词学得很快。初为人母的江巧思及自己年幼时无人问津,不想和孩子分开。可无奈于现实,也只能和丈夫一起为生计再次奔赴上海,重拾疫情留下的烂摊子。
疫情眼看就要结束之际,沃尔玛宣布重建。店铺一律被勒令搬出,江巧几经辗转,在聚丰园路东段的中间找到了一间十二平的店面。经过一年的缓冲,服装店眼看就要恢复如常,未料二零二二年初,疫情再次肆虐于上海。今年年后,江巧将闺女从老家接来了上海,一边顾店,一边陪伴女儿。小闺女在店里也不闹人,反而机灵得紧,见到顾客就咧开嘴咯吱咯吱笑,一点也不怕生,给江巧省了不少事。但没过多久,上海受疫情影响宣布封城。四月一日,江巧不得不再一次关上店门。
服装店内部
居家以来,江巧因祸得福,多出许多陪伴闺女的时间。她开始围着闺女转,每天拍下许多和闺女相处的短视频,挑一些发在朋友圈里。看着孩子无忧无虑的笑容,江巧又忍不住开始为闺女操心以后,在各种软件里搜索更适合闺女性格的教育方式和学习方向,希望她能过得开心,过得有尊严。这份可心与热闹,让夫妻二人在疫情下的生活变得鲜活有趣起来。但尽管如此,现实的难堪仍然残忍地横亘在她和丈夫面前,房贷、收入以及女儿的教育支出……
如今的江巧,似乎已愈发觉察到自己与这座城市的距离。疫情封控之前,她倚在聚丰园路的店门口笑着说:“这儿,可能就是我在上海的最后一站。”尽管这条湮没无音的城市裂缝,已支撑她度过将近二十年。比起年轻时炙热的梦想,此刻她更想握紧的,是可以安身立命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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