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比熊犬在上海独自隔离的19天

原创 肖薇薇 GQ报道

5月8日，上海女生朱祎祎开始用视频记录，80岁的外公核酸检测为阳性，和外婆同去方舱隔离之后，宠物比熊犬“咖啡”被迫独自在家生活的19天。

朱祎祎和外公外婆都住浦东新区，相隔不远，从3月中旬开始，因为发现确诊病例，他们的小区都进入封控状态，她也无法去照顾咖啡。没人知道它要独自居家多少天，只能尽量留足食物和水。

咖啡独自生活的19天，也是两位80岁老人确诊、治疗、康复的19天。家庭成员分处三地，共同撑过煎熬的疫情时期。当过往的生活秩序被打乱，我们该如何照顾家人、保护宠物、帮助邻里，并是否能一如既往地热爱生活？这是一份珍贵的观察样本。

以下是朱祎祎的讲述。

5月8日，

咖啡独自生活第1天

5月8日，外公开始有些咳嗽，出现了感冒症状，核酸混检为阳性。家里只有他和外婆两人，还有一只比熊犬，叫咖啡。我和妈妈住得离他们不远，走路只要十五分钟，但我们小区从3月中旬就已经封控。

外公今年80岁，看起来身体状况挺好，疫情前还每天去公园锻炼，和很多老人一起，做一套动作极其缓慢的操。但他们都有基础疾病，外公有高血压，外婆有心脏病，都没有打疫苗。

晚上10点多，外公接到电话，核酸复检为阳性。我们在家里，通过装在外公家的监控听到他讲电话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小，我能感觉到他一下慌了。外婆核酸结果是阴性，但是她和同楼层的邻居作为密接者，都需要去隔离点。

我和妈妈心里蛮急的，但我们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去和居委会沟通，考虑到两位老人的年纪，外婆想跟着一起去方舱，两人能互相照应。这个可以实现，问题是家里的宠物比熊犬咖啡不能跟着去。

这一下成了个大问题。我们那里暂时还没有宠物隔离的地方，我在网上搜了附近的寄养点，问能不能找个跑腿小哥把咖啡送过去，但这样也不行，据说是因为咖啡也可能感染病毒，没办法带去隔离点，也不能送去别的地方。

等待转运去方舱的时间很短，外公外婆有些慌乱，不知道应该去收拾衣服，还是要给咖啡做些什么。他们一会儿走进卧室，一会儿又走出来，不知道要带什么好。

咖啡显然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它甚至显得很兴奋，围着外公外婆摇尾巴。平时它晚上七八点就睡，但那天已经都10点多了，它还是黏着外公，一步不离。

我们只能在监控里慢慢说，先把咖啡的狗粮和水安顿好，两桶狗粮全打开，接一盆饮用水放在笼子旁边，再在厕所放一个盆，水龙头打开到滴水状态，以防饮用水喝完了缺水。然后你们再去理自己的衣服，手机充电线、常用药都带上，至少准备两周。这样一点一点跟他们讲，安抚他们的情绪。

等外公外婆整理好两个双肩背包，电话就来了，催他们下楼。出门时，咖啡还同往常一般，坐在门口，冲他们欢快地摇尾巴。外婆留了一些火腿肠在居委会工作人员那边。

凌晨一点，外婆打来视频，他们到了上海周浦的方舱，在一栋酒店式公寓里。两人住一个套间，房间挺大，有独立卫生间，挺干净的。我们这才放心，之前一直担心他们去一个条件不那么好的方舱，看新闻里说整夜亮着灯，他们肯定睡不着。

视频里，外公外婆情绪还算好，一直问，咖啡睡觉了吗？怕他们担心，我们只能宽慰说，睡了睡了，很乖。他们这才愿意去睡觉。

但实际上，第一天晚上，我们和咖啡都很难熬。外公他们离开之后，好长时间咖啡都不睡觉，就一直坐在门口，朝着门外方向。我们在监控里叫它，它也没怎么搭理。后半夜三四点我才睡着，把手机一直停留在监控页面，可以随时确认咖啡的状态。

中途我迷迷糊糊睁开眼，忽然一下惊醒，咖啡没在监控里，监控只能拍到客厅。我担心到不行，轻轻叫它的名字。叫了好几声，它才从卧室走出来。它一直没有回客厅的笼子里睡觉，可能去卧室找外公外婆去了。

我们都不知道，接下来，咖啡要面对多少天的独自居家生活。

5月9日晚，守在门口的咖啡

5月9日，

咖啡独自生活第2天

第二天一大早，外公起床，给我们拍了方舱的早饭，还专门拍了鸡蛋的蛋黄，这是平时留给咖啡吃的。中午又拍了午饭，盒饭里两荤两素，还有鸡腿。外公安慰我们，今天喉咙还有点痛，但是喝了药，吃得也很好，病好了就能回家了。外公是个非常乐观的人。

他们对于自己住进方舱这件事，并没有太大的担心，只是担心独自在家的毛孩子咖啡。外公一直念叨，不知道咖啡今天怎么样，希望它能顺利撑过这段时间。

整个第二天，咖啡几乎不吃不喝，恹恹地趴着。我们不断通过监控跟它喊话，乖宝宝，阿公阿婆过两天就回来了。它当然也听不懂，总是守在门口。后来它可能发现，摄像头里面有熟悉的声音，一听见声音，就过来摄像头边上趴着，还试图和摄像头玩。

一整天，我们几乎隔一会儿就喊一下咖啡，又在群里回外公外婆，还发了很多之前保存的咖啡视频，给他们解闷。

直到第三天，咖啡才开始吃了几粒狗粮，可能是真的饿了。咖啡平时吃狗粮比较少，一般是外婆烧菜给它，还吃鸡蛋黄、鸡腿肉。小区刚封控时，我们的冰箱都不太满，只有些日常的食物，特别是咖啡的速冻鸡腿和肉储备不算多。这次外公外婆突然离家，现成的食物只剩下狗粮。

4月初开始抢菜时，我每天会定好几个闹钟，从早上5点55分开始，给两边家里抢。几乎每天，外公都会叮嘱，今天有没有鸡腿，多买点鸡腿。

咖啡今年2岁半，刚出生没多久就到了我家。一开始是妈妈养，但我们白天都需要上班，比熊又比较黏人，我们就把咖啡送到外公外婆那边。最开始他们有些抗拒，外婆说我们年纪这么大了，还要弄一只狗，累也累死了。结果一个礼拜之后，咖啡就已经俘获了他们的心。

没有咖啡之前，外公外婆很依赖我，我从小跟着他们长大。几年前，外公还在做楼组长，经常开开会，通知一下活动，他们还没有那么无聊，后来岁数大了，楼组长不当了，就经常喊我过去吃饭，希望我多陪陪他们。我上班后，陪伴他们的时间确实少了很多，每次吃完饭回家，他们都非常不舍得。

有了咖啡之后，他们每天充实多了。咖啡的作息跟他们一样，七点起床，再睡个回笼觉，等外婆起来帮它洗脸、梳毛，晚上七八点，自己就在笼子里准备睡觉。

他们现在经常对着我喊咖啡，对着咖啡喊我的名字，因为平时喊习惯了，脱口而出时总是喊错。

外公与咖啡

5月13日，

咖啡独自生活第6天

5月13日，外公的核酸结果依然是阳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转阴回家。我们在监控视频里听到，外公家楼道正在消杀。我们赶紧喊咖啡，躲进去卧室，不要出来。不知道它是听懂了，还是楼道消杀的声音很大，它被吓到了，反正一直躲在卧室里。

外公外婆去方舱后，我们最担心入室消杀，怕消毒水的成分会伤害狗狗。我们和楼组长确认，他说用的是普通消毒水，还是尽量让咖啡远离门口。我们也和居委会争取，等外公外婆转阴回家，再自己消杀。最终居委会同意了。

我在社交媒体上发了咖啡的视频，很多养宠物的网友都有同样的担忧。我们对感染不会太恐慌，包括外公外婆，他们常说，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如果感染，就去治疗就好了呀。

但就是怕宠物会出事。当时我很多养了宠物的朋友都说，能不出门，就尽量不出门，担心一旦感染了，宠物没人管。一个朋友养了两只泰迪，一只加菲猫，她和妈妈在家里，爸爸一直封在公司。除了做核酸，她们几乎没有下过楼，不团购，也不叫外卖，靠家里最开始囤的食物和居委会发的菜生活。

3月底，外公的小区封控后，他们每天的活动只有下楼倒垃圾，偶尔去小区门口拿个菜，小区只开一个门，团购的菜、快递都在门口。后来有一段时间，外公去拿菜的必经之路上，几栋楼有了阳性病例，那之后，大家都不怎么下楼散步了。咖啡每天的遛弯活动也停止了，以前外婆每天早上都会带它出去遛一圈。

没办法下楼后，外公憋闷得不行，每天逮到谁打电话来，他就一直说话，不想挂电话，外婆又觉得他很烦，声音太大，影响她看电视。

外公住的小区，老人居多，在这段时间，大家都很依赖居委会、楼组长、志愿者和邻里之间的互助。几十年的邻居，彼此间都很熟悉，关系也很好。大部分老人都不会用智能手机，每天早上，楼组长会用喇叭喊大家做核酸。老人们大都有基础性疾病，很多人家里常用药不够，也需要社区和志愿者帮忙买药。

小区可以订供保蔬菜套餐，隔两天，志愿者会帮忙送到家门口，虽然总是固定的几样菜，西葫芦、土豆、胡萝卜和各种馒头，但是基本的生活可以保障。

这几日，咖啡状态好了很多，会自己吃狗粮、玩玩具，只是每天晚上，固定的时间点，它都会坐在门口，等外公外婆。我们隔着监控说，乖宝宝，阿公阿婆就快回来了。安抚咖啡，也安慰自己。

监控里的咖啡

5月18日，

咖啡独自生活第11天

到第十天左右，外公和外婆都有些焦虑了，特别是外婆也确诊了。方舱里会提供一些中药，当时外卖和跑腿小哥已经可以把东西送到隔离点，志愿者帮忙送进去，我们买了常用药、维生素和牛奶，还给外婆带了两包烟。

他们更多是着急，问我们怎么还没转阴，也会自责，毛孩子还自己待在家里呢。我们安慰他们，年轻人抵抗力好，两三天就转阴了，你们年纪大了，抵抗力没有那么好，时间要久一点。但这些安慰其实是很无力的。

每天只有看到我发的咖啡视频，它在玩玩具，吃狗粮，喝水，每天正常拉粑粑了，睡觉了，他们才会稍微缓和一些，笑一笑。怕他们太闲了瞎想，我们经常视频。我居家办公时不会太忙，每天都和他们聊天。

外公外婆住的方舱房间

我无比庆幸，外公外婆是比较新潮的老人，退休前是工会干部，自己主动买了智能手机，说是身边朋友会用来上网、拍照和聊微信。教老人用手机需要耐心，我教他们点一遍，他们听完就忘了，最后外公还找来本子，认真记下，先点什么，再点什么。两人就这样戴着老花镜，学会了用手机。

咖啡倒是真的慢慢习惯了独自生活，早起时，它还会在地板上做个拉伸。笼子里实在有些脏，它把外婆常坐的椅子坐垫叼下来，躺在上面，还会开始玩玩具。

有网友提醒我，狗狗一个人在家，它可能一天会把所有的狗粮吃完，可能会撑着。比熊本身是很馋的狗狗，每次我吃个零食，咖啡听见塑料袋声音，就会扑过来。而它一吃撑，第二天便便就会表现出来。

但那个时候，咖啡可能已经意识到主人不在家，它和平时很馋的样子完全不同，比较正常地吃东西，吃得不多。

5月16日，外公家楼上一位邻居姐姐联系到我，她偶然刷到了咖啡的视频，说可以帮忙去看看咖啡。我超级惊讶，没想到大数据在这时候起了作用。

老小区的户型比较特殊，厨房有一扇小窗，正好对着楼道，半开着窗。邻居姐姐可以从窗户叫咖啡过来厨房，还能给它丢一些吃的。它吃完回来，就开始玩玩具。

邻居姐姐把我拉进外公家的楼群，很多老人都没有进群，楼组长发消息、发东西，光在群里通知不行，必须要挨家挨户通知到人。我在想，之前外公外婆还有我帮忙抢菜，其他独居老人怎么办？我们小区里也有好多团购群，但群里几乎没有老人。

刚开始封控的时候，水果和蔬菜很难抢，有时我会捡漏抢到几箱水果，喊上邻居一起分。一次，楼上一位年纪很大的阿婆，问我能不能帮忙抢菜，她和老伴两人生活。后来隔壁的一对老夫妻也问我，他们真的用不来手机，根本没有办法去抢菜，后来我每次帮他们一起订，一起去拿。

邻居姐姐也在居家办公，她会在傍晚过去看看咖啡，带上煮好的鸡胸肉或其他食物，每次她拍照给我，我立刻转到我们家群里，外公外婆一定会马上回复消息。咖啡还吃到了楼组长丢进去的火腿肠。

邻居姐姐的投喂

5月26日，

咖啡独自生活第19天

5月18日，我们小区降级为防范区，下午1点到5点，每家可以出去一个人。那天小区里所有人都很激动，关了那么久，迫不及待想出去放风。有邻居推着自行车，在群里问要不要帮忙带东西。还有邻居去黄浦江边走了走，拍了张照片。

6月4日，上海滨江大道

前两次放风时间，我们家都是妈妈出去，附近哪家商超开了，她会过去转一圈，买点零食。这时候已经不缺物资了，但可以出门的日子，不出去又觉得有点儿亏。

5月21日，咖啡独自生活第14天，外公外婆的核酸都转阴了。我们太激动了，他们也很激动，终于第一次转阴，只要连续三次阴性，按照要求就可以出舱，居家隔离。

他们的情绪缓和多了，每天告诉自己努力吃饭，把营养跟上。我们视频时，他们都会强调，今天吃了很多东西，还喝了药，喝了泡腾片，每天都吃得很撑，吃完就在房间走来走去消食。

5月25日，外公外婆连续三次阴性，工作人员确定出舱名单，开始安排他们回家。真正到家是在5月26日下午，还没进门，外公外婆就喊着咖啡，一开始咖啡好像有些害怕，一直在卧室没出来。等门开了，它确认是外公外婆的声音，一下扑出来，疯狂摇着尾巴。

外公外婆差点而被屋里难以名状的气味冲到，已经过去18天，没有人给咖啡弄粑粑，连咖啡自己都不愿意睡笼子（笑）。

咖啡一直赖在外婆身上，疯狂舔她，表达爱意，在沙发上各种打滚，给外公外婆表演才艺。透过监控，我看到，外婆抹了抹眼泪。

回到家，外公和外婆一下显得特别疲惫。他们很爱干净，但那天也只是开窗通风，把狗笼子清理了一下，就去休息了。如果是以前，他们肯定不能在这么难闻的味道下睡着。

第二天一大早，外婆起来，给咖啡洗澡，梳毛，咖啡很开心，外公外婆也很开心，我们家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5月31日，我们两个小区都没有阳性病例，也不限制进出了，但外婆他们还在居家隔离，不能出门。我和妈妈去看他们，没提前说，走到他们楼下才打电话，他们住在三楼，接到电话，又惊又喜奔到阳台，喊我宝宝，太想见你了，又喊我等一等，要抱咖啡给我们看。

我的眼泪唰一下就下来了。我很想抱一抱他们，哪怕天天视频，到真实见面那一刻，我才发现，外公外婆瘦了整整一圈，外婆灰白的头发也长长了，看不出原本的发型。

他们精神倒是不错，乐呵呵和我们说着话。那个时候咖啡不知道怎么了，死活不让抱，外公外婆急得不行，手忙脚乱的，最后好不容易才抱起来。

咖啡倒还是圆滚滚的。

阳台上，外公外婆和咖啡

6月7日，

咖啡出门啦

6月3日，外公外婆居家隔离期结束，我们上午过去时，他们不在家。咖啡胆子变得很小，我们进门，它都没有认出来我们，躲起来了。等了一段时间，确认了我们是谁，才扑上来。

它的脾气变得温顺多了，以前在家里想干嘛就干嘛，开心了给你撸撸，撸得没耐心了立马就走，现在却变得超级黏人，一直乖乖躺在我们身边。

外公外婆提着菜回家了，变回了清爽利落的短发。原来解封后第一件事，他们就去理发了，也终于可以去菜场买菜了，毕竟团购的菜不能挑，买到什么是什么。

面对我们，刚开始，他们还是有点小心翼翼的，讲要不要戴口罩，要不要分开吃饭。我说不要紧，你们都核酸阴性了，也居家隔离了一周，病都好了。我们原本想带着猫零食，当面感谢一下邻居姐姐，她家养猫，但外公还是坚持等疫情彻底平静了，再上去。

看着他们顾虑很多的样子，我有些心疼。我们小区群里，有邻居阳性转阴回来，也会小心翼翼。但大家只会说，回来就好，好好休息。我们的想法是，不要特殊对待他们，大家不小心被感染，安心治病，健康回来了就好。

外公那天说，回家了真好，不管是我们，还是我们的咖啡，现在最主要的就是活在当下，还能快快乐乐每一天。

6月7日，终于出门，坐上小车车的咖啡

因为居家隔离监测设备需要等几天才能拆除，外公外婆当天出去后，又在家里待了两三天，等设备拆除，才又一次出门，这次带上了咖啡。

那天是6月7日，晴，我们一起带咖啡去剪毛。刚出家门时，它的尾巴还耷拉着，怯怯的，很快就在路上撒欢跑了起来，绕着外公撒娇，等外公抱起它，如愿坐上了小车车。咖啡又变回了幸福小狗。

那几天，我们公司也复工了。第一天我和同事们都感觉脑子宕机，同事坐反了地铁，我因为太长时间没走路，脚上起了个泡。但是到了工作环境里，我们很快又找到了熟悉的感觉，会觉得，生活回归了正常。

我的迪士尼年卡延期了三个月，一些商超的会员也延期了三个月，似乎所有人都想给过去的这三个月，续上一段新的时间。

可这三个月留下的印记却是真真实实存在的。封控在家的77天，我们做了57次核酸。第一次做核酸时，早晨下楼排队，气温很低，我们还穿着羽绒服，后来穿长袖，再后来一件短袖就好，一整个春天就这样悄无声息过去了。

采访、撰文：肖薇薇

编辑：王婧祎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原标题：《一只比熊犬在上海独自隔离的19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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